雏菊心语

方德金

又是一年芳草绿。暖风吹进打开的窗子，轻翻着我书桌上的信纸，发出“沙沙”的声响。抬眼望向窗外的花圃，嫩绿的三叶草间零星地点缀着些雏菊，它们平凡、娇小，静静地舒展着身姿，不为谁开，只为自己而绽放，一如那个给我写信的她。

她叫春丽，在她升入四年级时，我成为了她的老师。我发现她在班里似乎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上课几乎不抬头，课下也很少说话，学习成绩不理想，也没有什么朋友，每天都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她孤独得就像一个来自火星的孩子。起初，我以为是她天性羞怯，后来又猜想可能是她缺少家庭的温暖，但通过和家长的沟通，我的一切猜测都被推翻了，春丽家庭正常，在家里倒也活泼可爱。那么，为什么她在学校这样封闭自己呢？直到有一天，我课间有意识地跟她聊天，发现她总是有意无意地用手遮挡左侧脸颊，我仔细一看，春丽的左侧脸颊靠近耳朵的位置有一道疤痕。哦！原来，这就是春丽的“心病”所在啊！

我理解春丽，她使我想起童年的自己。那时的我曾因为眼睛近视而一度自卑，看不清黑板抄错笔记被批评，戴上眼镜后被人叫做“四眼妹”。每天生活在压抑之中，就像一只小小的蜗牛，背负着沉重的壳独自缓缓前行。尽管我很累，也很痛，可我却不敢抛掉外壳，我只有把自己躲起来才觉得有一丝丝安全感。

如今的我成了一名老师，看到一个孩子也这样深陷自卑的泥沼，我心疼她，我想拉她一把。

这一天，我带着两个关于“美丽”的故事走进了课堂。

一上课，我给孩子们播放了一段视频，视频展示的是2018年巴黎春夏时装秀现场，王菲12岁的女儿李嫣，头戴花环，身穿简洁的连衣裙。只见台上的她不慌张、不拘谨，挺胸阔步，，淡定从容，步态生风，浑身散发着自信的光芒，惊艳全场。

在视频播放过程中，我一直在悄悄地观察春丽，她今天抬起了头，看得很专注。

视频播放完毕，我问学生们：“同学们，你们能看出李嫣的嘴巴是做过手术的吗？”有的学生说“没看到”，有的学生说“我知道她的嘴做过手术，但在视频里没看到。”

此刻的春丽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屏幕，看着那个定格的镜头——自信满满的女孩，她又一次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左侧脸颊。

我没有让春丽发现我对她的关注，继续对学生们说：“孩子们，李嫣虽然嘴巴做过手术，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容貌，但是，舞台上的她光芒四射，是什么打动了我们的心呢？是她的气质！是她那种充满自信的气质。自信可以给人无穷的力量，可以让我们无所畏惧地面对一切。”

说完，我再次向春丽看去。我知道她刚才一直在看着我、听我讲话，现在发现我的目光投向他，她本能地想躲闪。我看见她低下了头，但我没有收回我的目光，我期待着……

接下来，我又给孩子们播放了一个视频，是2005年春晚的一个舞蹈——《千手观音》。舞蹈演员们用优美的舞姿和婀娜的体态营造出美轮美奂的视觉效果。学生们一边看，一边不断发出“哇——哇——”的赞叹声。

视频播放完毕，我问孩子们：“大家觉得这个舞蹈精彩吗？”

“精彩！”孩子们异口同声的回答。

“如果我告诉大家，这些舞蹈演员都是聋哑人，你们相信吗？”

“啊？不可能吧。”“聋哑人怎么配合音乐来表演呢？”学生们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议论纷纷。

当听我说舞蹈演员是聋哑人时，我发现春丽再次抬起了头，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惊讶。我知道，这个故事触动了她！

“孩子们，这些舞蹈演员确实是聋哑人，她们明明听不到音乐，可是为什么能演绎出这么精彩的舞蹈呢？因为她们没有被自己的缺陷打倒。她们是看着手语老师的手势来排练舞蹈的，经过七年的刻苦练习才登上了舞台。正是因为她们从没有放弃对美的追求，最终才能带给观众美的享受。大家看，舞台上的她们，因为平时付出了艰辛的努力，具备了足够自信的实力，所以每个人都挺胸抬头，优雅无比，谁能说，她们不是最美的人呢？”

我再次看向春丽，她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舞蹈中，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两个故事结束了，我让孩子们都来说一说身边的“最美同学”。教室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有的说“李欣是最美同学，因为她总是乐于助人”，有的说“张豪是最美同学，因为他刻苦学习”，这时，班长站起来说：“春丽是最美同学，因为她最勇敢。在我们上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一个同学差点从台阶上掉下来，春丽赶紧冲上去抱她，结果春丽的脸碰到了台阶，流了很多血，还缝了针。所以我觉得春丽是最美同学。”

春丽怔住了，大概她没想到会有人说她“最美”吧。我也呆住了，我万万没想到春丽脸上的疤竟然是这样留下的。我的心一阵阵颤抖，想说什么，可嗓子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哽咽难言。

我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真诚地看着春丽说：“春丽，班长说的没错，你是一个勇敢的孩子！你是我们班里的最美同学！”我带头鼓起了掌，同学们也把最热烈的掌声送给了春丽。

春丽被这突如其来的夸赞搞得有些紧张，她一会儿拽一下衣角，一会儿摸一下头发，但她很快就平静下来。她抬起頭迎向我的目光，虽然她仍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我能看到她的眼神和嘴角都带着笑意。春丽笑了！我第一次见她笑得那么灿烂。阳光透过窗户斜射在她的脸上，她的脸似乎比平日红润了许多，而那道疤痕恰好落在阴影里，淡淡的，若有若无。

第二天课间的时候，我把春丽叫到办公室。我指着自己的左上臂说：“看这儿！”当时，我穿着一件短袖连衣裙，左上臂露出一个圆形的疤痕，那是小时候打疫苗留下的痕迹。我昨天晚上用纹身贴纸，把它加工成了一朵花的模样。春丽瞪大眼睛看看这朵“花”，又无比惊讶地看看我。“春丽，你看，疤痕并不丑陋。李嫣的爸爸面对女儿的缺陷，曾经说过一句话‘上帝给了你伤痕，我要让这伤痕成为你的荣耀。’你看老师的疤痕，这是我小时候打疫苗留下的，它保护了我的生命，是我的生命之花。你的疤痕是保护朋友留下的，那是你的荣誉勋章！”我的话说完，春丽哭了。似乎是在释放多年积蓄的痛苦，也似乎是在酝酿新的力量。

同学们都说春丽变了。她上课开始主动回答问题了，下课跟大家一块去操场上“跳房子”，学习和游戏使她忘了疤痕的存在，她早就不再遮挡疤痕了。唯一没变的是，她一如既往地遵守课堂纪律，多次被评为纪律标兵，还担任了班里的纪律委员。

如今的春丽已经是一名初中生了，在来信中，她给我描述了美丽的校园，告诉我结交了很多热情友好的朋友，向我讲述一件件校园趣事，介绍一个个各具风采的学科老师……透过薄薄的信纸，我看到一个开朗活泼的春丽，青春飞扬！春丽的来信中还夹着一朵小小的雏菊，她在信中写到：“老师，我就像一朵小雏菊，曾经我以为自己很卑微，是您让我学会欣赏自己的美丽。我想悄悄地告诉您，雏菊的花语是‘深藏在心底的爱’。”

瞬间，感动的泪水打湿了信纸。透过模糊的双眼，我不由地又望向窗外的那些小雏菊。当初随手地播种，并未期待它们多么妖娆，或许是因为这里有适合它们生长的土壤，或许是因为这里有充足的阳光，平凡而娇小的它们，在这春日的微风中轻轻摇曳，迎着阳光露出最可爱的笑脸，不为谁开，只为自己而绽放。小小的雏菊啊，我也感谢你们给了我最美的回馈，圆圆的笑脸装饰了我的窗子，淡淡的幽香更是一直飘入我的心房——这正是园丁的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