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棱无刃的殳

2019-09-10 07:22曹霞
文学教育 2019年12期
关键词:戍边营长小弟

董夏青青的小说数量不多,却很快得到了瞩目与认可。那来自遥远地方和陌生人群的写作清健硬朗,丝毫不见软弱或颓靡。她在大学毕业后的近十年里,除在中戏读研的三年外,一直在新疆生活,去过伊犁、和田、博尔塔拉、阿克苏、喀什等边防连队,真实地体验基层官兵的生活,了解他们戍边的艰困危险。了解得越多,她越不愿意以“英雄”、“典型”、“爱国”等大概念去简化和虚化他们。《科恰里特山下》《垄堆与长夜》《近况》等小说都以她熟悉的边地为背景,写那里的官兵和边民如何将枯燥艰辛的日子一寸寸地过得如铁般朴素而结实。

《在阿吾斯奇》同样写边地的官兵。南疆军区的殷营长来到北疆的阿吾斯奇连队,见证了一个烈士家属来将他的遗骸移送回故乡,那是一个七十年代骑马巡逻时牺牲的战士。殷营长在见证烈士遗骸移交的同时,也听闻了一个从北京来到边疆的干部的故事,他在病死前嘱咐家人把自己埋在与苏联交界的阿吾斯奇双湖边。这样国家就可以把他的墓当成方位物,作为边防斗争的一个证据。

董夏青青的边地小说常写到戍边官兵的受伤与牺牲,但她从来不会将之写得饱满激烈或者呼号不断。她的小说以淡和克制而著称,她写那些筋骨硬实、强悍坚韧的军人们,写与他们分离一生的亲人们,在事实意义上多是悲剧,在她笔下却不见悲意,反有着金丝般看似柔弱却自带内刚的支撑。

在《在阿吾斯奇》中,指导员向烈士的弟弟介绍,殷营长的小弟也在这个连队当三班长。其实谁也不知道,殷营长此次来是为了帮小弟收拾行李。前一年小弟为了给来拉煤渣子的乡里拖拉机送油,在回去的路上被撞成了植物人。小弟极会带兵,带出来的兵忠直朴实,处处维护他,惦念他。“小弟”作为不在场的“在场”,连结起了殷营长、指导员、烈士家属、沈军医和三班的战士们。这些人都生活在粗粝、危险、匮乏的环境里,却没有一个人面对生活露出怯意。作者将他们的外部环境沉潜为建筑内心的材料,一点点地堆叠起了一个个不那么辉煌、不那么“成功”但伟岸动人的形象。

小说篇幅不长,层次和内涵却极为丰富。殷营长作为贯穿小说始终的人物,一方面见证着小弟连队的生活,另一方面连结起了和小弟、奶奶一起度过的往昔岁月,还有他在塔吉克斯坦参加的联合反恐演习和号称地狱周的国际比武选拔赛。小弟曾经在少林寺学功夫,受邀参加第一届俄罗斯军乐节,受到普京总统的接见。事后,小弟面临着赚美元还是欧元的问题,是他写信告诉小弟要来参军,“为家庭争得荣誉”。果然,小弟成长为了一个真正的军人,一个好班长。他手下的二条兵不厌其烦地向指导员和殷营长讲述,班长如何被草瘪子吸血而烂掉一大块肉,如何耐心地治好了二号马,以致于二号马只让他骑不让别人碰,在他下山后二号马就一路疯跑不见了。你看,不仅士兵,就连马都如此眷恋小弟,眷恋着这个赤诚的单纯的人。

董夏青青笔下没有中心人物和重点人物,她的笔触几乎是平均分配的。就连那个露面不多的沈军医也让人觉得无处不在。在小说最后,他和殷营长谈起了小弟倾诉过的苦恼,告诉他“殷”是一个古老高贵的姓氏,告诉他自己曾建议小弟读曾国藩读苏东坡,因为这两位都与兄弟同心而力足断金。最后他写了幅字送给殷营长,写的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是兄弟之情而非相好之爱。在沈军医缓慢的讲述和朴素的字迹中,殷营长那从未流露过痛苦的心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戍边官兵中没有坏人,甚至连庸常也没有。他们仿佛天然地领受了一份命运,在边地将艰难险厄的生活平淡地过下去。边地的苍茫、辽阔、空旷、沉郁,诠释着戍边官兵的心性和品格。他们在这里葆有了最完整的情感,最忠诚的守候。

董夏青青的写作经历不短但出手不多,而一出手就成熟了。据她自己的解释,她在课堂上习得了“武艺”,但又深知人体肌肉建立新的运动模式要250-550次重复训练,修正错误模式需要3000-5000次重复操作。于是,她文字的凿子從来没有停止过对自我的反复打量和修订,有的小说从初稿到定稿修改了几十遍,长达两三年。她远离军旅文学主旋律的表述,也时时警惕着作为外来者的奇观化写作。

对很多追求量产的作家来说,董夏青青是一个可怕的存在。她那缓慢的耐性和打磨,以及如她所钟爱的巴别尔的“极简”文字,都像是有棱无刃的殳,看以朴拙,实则充满力量。在她面前,一切以自我、利益、权势、欲望、小确幸为中心的写作都显得滑稽委琐。她淘洗出了文学曾经拥有过的光亮纯粹的面容。

曹霞,著名文学评论家,现居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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