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胜群
《红楼梦》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中,黛玉、宝钗等人商议结社吟诗,大家取别号。宝钗对宝玉说:“还得我送你个号罢。有最俗的一个号,却于你最当。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
其实,荣宁二府中,富贵闲人何止宝玉一人?达官贵人,公子小姐,饱食终日,游手好闲,多了去了。富贵又有闲,难免多愁善感,疾病缠身。如王熙凤与贾琏之女巧姐,时常生病。凤姐儿笑道:“……我这大姐儿时常肯病,也不知是个什么原故。”刘姥姥道:“这也有的事。富贵人家养的孩子多太娇嫩,自然禁不得一些儿委曲,再他小人儿家,过于尊贵了,也禁不起。以后姑奶奶少疼他些就好了。”
别看刘姥姥是大老粗,对巧姐的病,提出的治疗方案,和王太医完全一致:“清清静静的饿两顿就好了。”吃太饱了撑出来的病,可谓“富贵病”。生活富裕,吃得好,却没有良好的生活习惯,而且活动量少,极易患上便秘、肥胖、肠道癌、动脉粥样硬化、冠心病、糖尿病、脑卒中等非传染性流行病。反之,像刘姥姥这样的穷人,吃不饱,穿不暖,整天为生计劳作,很少患有这些被富贵闲人“垄断”的疾病。
如何防范“富贵病”,治疗“富贵病”,自古就是一道难题。从秦始皇到末代皇帝溥仪,中国历史上有皇帝335人,平均壽命41岁。死亡原因有多种,但几乎都少不了“富贵病”。
郭玉,东汉医学家。“为太医丞,多有效应”。对“富贵病”有独到的“四难”见解——“其为疗也,有四难焉:自用意而不任臣,一难也;将身不谨,二难也;骨节不强,不能使药,三难也;好逸恶劳,四难也。”(《后汉书·郭玉传》)
“将身不谨”,可以解释为“不良生活习惯”;“骨节不强”“好逸恶劳”,乃是两大致病原因。更要命的,是“富贵闲人”讳疾忌医,“自用意而不任臣”,自以为是,不听医生的话。如《韩非子·喻老》一文中,扁鹊见蔡桓公,发现蔡桓公有病,劝他及早治疗,蔡桓公回答:“寡人无疾。”扁鹊走后,蔡桓公还讥讽扁鹊:“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好心当作了驴肝肺,蔡桓公发病遂死,只能怪自己。而《三国演义》中的一代奸雄曹操,患头风痛,让华佗给他治疗。一听华佗要给自己做开颅手术,立刻怒日:“汝要杀孤耶!”直接将华佗下了大狱,拷问致死。
看来,养尊处优的“富贵病”,大多伴有心理疾病,真的不能简单地“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对此,两汉时期的文人枚乘,倒比内行人华佗、郭玉高出一筹。
枚乘的赋作《七发》,不仅是一篇优秀散文,而且还是治疗“富贵病”心理疗法的经典案例。
《七发》中,虚构了两个人物,其中,楚太子有病,吴客前去探望。吴客认为楚太子患的是“久耽安乐,日夜无极”的富贵病,不是用药和针灸可以治愈的,只能“以要言妙道说而去也”。于是,二人相互问答,耐心地从音乐、饮食、乘车、游宴、田猎、观涛等娓娓说起,循序渐进,步步诱导,劝诫太子改变养尊处优的生活方式。最后,一句“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令太子“据几而起”,“涊然汗出,霍然病已”。
吴客不愧为心理大师,一席话,胜过灵丹妙药。
悬壶济世,贵在医德。
郭玉行医,“玉仁爱不矜,虽贫贱厮养,必尽其心力”。患者不分出身贵贱,一视同仁,尽心尽力医治。吊诡的是,郭玉给穷人治疗,几乎是治一个好一个。同样的病,同样的疗法,给富贵闲人治疗,却“时或不愈”。于是,有的富贵闲人隐瞒身份,穿上破衣服,打扮成穷人模样找郭玉治疗,这才见效。
有人问郭玉这是怎么回事。郭玉回答:“重以恐惧之心,加以裁慎之志,臣意且犹不尽,何有於病哉?”原来,给富贵闲人看病,郭玉心理产生恐惧,治疗时谨小慎微,顾虑重重,这样,自然不利于治病。
你看,心理障碍,不仅病人有,连郭玉这样的一代名医也有,不妨叫做“富贵病恐惧症”。如今,“富贵病恐惧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某些医生和医院也患上了“富贵病”——收回扣,拿红包,过度治疗,套取医保……都是奔着富贵去的。
医生和医院的“富贵病”如何治?华佗、郭玉在世,恐怕也要头痛。
童玲/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