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这个季节,故乡的桃花就会盛开,漫山遍野。
我的故乡在黄土高原深处的山沟里,位于甘肃省天水市境内的一个小山村,这是一方古老而贫瘠的土地。经历了漫长的寒冬的肆虐,莽莽黄沙的大地还没准备好春天的到来,但小小的花骨朵就竞相从遒劲的树枝上挤出来,春风一到,它们就在一夜之间全部盛开,贫瘠的黄土地便穿上了花的彩衣。目睹这满山遍野的花,你就能明白“怒放”是一种怎样的生命力。被黄土地孕育的高原人,也便拥有了与山川树木一样的性格:表面内敛,内心灿烂。
所以,想起桃花,就会想起故乡人,想起深深滋养我成长的两位语文老师。
王老师:遇见您是我的缘
我初中的语文老师是王老师,他也是我的班主任。我至今记得考入镇中学之后父亲带我去报到的场景。由于上午要下地干活,我和父亲下午才赶到学校,学校里已经没有多少学生,因为大家都在上午完成了报到,由于事先不知道已经分好了班级,我们径直去学校窗口报名交学费,然后再到班主任那里报到。可能收学费的老师困乏了,所以我便阴差阳错地被划到了我的语文老师一班。
王老师是一位年轻的男教师,身材微胖,理着标准的“小平”头,但是嘴角经常挂着微笑。所以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和蔼可亲的,这一点和印象中的严厉的中学老师不尽相同。父亲带我去王老师那里报到,他查了一下班级名单,里面并没有我的名字,但是他竟毫不推脱地收下了我,在他的办公室,他望着我对父亲说:“老师引进门,学习靠自身,学习的关键不在老师,而在孩子自己……”这样,我就成为了他的学生。
开学后没多久,便是教师节,当天是我值日,清晨,我和同学还在走廊拖地,冷不防王老师已经站在我们的身后,然后大声地说:“我们班出了一名诗人啊,马彦明,你的诗写得真不错!”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听到老师的表扬,满脸通红地继续劳动,居然忘记说句感谢的话。原来是教师节,我出于对老师的感激,其实更多的是出于炫耀,便模仿小学时代学过的现代诗写了一首赞美老师的诗歌(现在看来,那只能叫作口号),在教师节那天清早第一个来到学校(那时我们通校),偷偷地塞进了老师的办公室。没有想到老师居然给我这样高的赞许,不仅如此,他还把我的诗在他教的班里分别朗读了一遍,就这样,在刚刚入学的时候,我就已经“出名”了。
后来学校检查班级人数,我自然被发现了,当时学校负责管理的老师还叫我出去跟我谈话,要我回到本来的班级。但是后来的几天,我依然安安稳稳地坐在语文老师的班级上课,没有人来赶我走。我很是欣喜,但是不知其中原因。记得一天下午,语文老师叫我到他的办公室说:“你写的诗我看到了,写得不错,不过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以后在我的班上要好好学习,继续努力……”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王老师特意跟校方交涉,把我留在了他的班里。老师还特意送了一本《诗刊》给我,说我既然喜欢诗歌,那就多看看这方面的书,那本《诗刊》便是老师借给我的第一本课外读物……可惜后来在班上传阅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这件事让我愧疚了好一阵子。但是我想我对中国现代汉语的兴趣,对语言文字的敏感,以及后来在诗歌上的一点不算肤浅的理解,正是从老师那里开始,从那一本《诗刊》开始的。也正是从那时开始,中学时代的每一年教师节,我都会给教我的老师写一首小诗,用文字表达一份感谢。
王老师经常面带微笑,但是他其实很有“计谋”。比如背诵课文,第一次背诵课文,老师很和蔼地走到我旁边,低声地问道:“你背过了吗?”我说:“背过了。”他问:“读了几遍就背下来了?”自负的我自然不无夸张地说:“三遍!”没想到老师突然直立身子,向全班同学大声宣布:“马彦明同学读了三遍就把这篇课文背下来了,你们有没有超过他的?”大家都不作声,老师接着说:“那好,为了提高大家背诵课文的积极性,每学一篇课文,我们都首先请马彦明同学背诵一遍给大家听!”我这才发现自己上当了,以后的语文课,我都要被叫起来背诵课文,不论古今中外。為了不在同学面前出丑,我总是提前预习课文,在早上比别的同学早一点到校,尽力把课文背诵下来。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对文章的把握和记忆能力加强了,到了现在,虽然不能流利地背出以前的文章来,但是往往还能记住精彩的语句。所有在老师的“欺骗”下记住的文章,现在已经成了我文学研究和创作的源泉。
石老师:让思想冲破牢笼
时光飞逝,很快,我就升到了高中,说是“升”,是因为只不过从镇中学的初中部升到了高中部而已。王老师不再教我了,但是我遇到了一个对我影响更加深刻的语文老师,他就是石老师。
石老师更年轻,更时髦,一头自来卷的乌发让他拥有了西方气质。当然,石老师最大的魅力,在于他很有思想,这思想表现在不论是讲课内容还是授课形式上,都是那样与众不同。
他的讲课内容很不同,因为他几乎不按照课本和教案讲,课文只是他带领学生的思维起飞的跑道,而他用文史哲等宏博的知识为我们介绍的文学景观才是他给我们的真正的天空。他讲《滕王阁序》就从王勃讲到初唐四杰,再讲到“李杜”,一直到“小李杜”。并且还自己拟写《渭水赋》和同学们交流。他讲《阿Q正传》,就从阿Q讲到鲁迅,再讲到《野草》,一直到当下的国民性。他讲华兹华斯,就从《孤独的刈麦女》讲到浪漫主义,一直讲到拜伦、雪莱、济慈,讲到中国的郭沫若、徐志摩、穆旦。石老师的课堂思维纵横,让我们看到课本之外的文学的蓝天白云。因为这样,老师几乎不能完成每节课的教学计划,但是几乎每次考试,同学们的语文成绩都排在年级前头。石老师的课堂充满激情,讲到激动之处,石老师或是急促地调整鼻炎带来的呼吸不畅,随即又爆出金句;或是在黑板上龙飞凤舞,甚至将粉笔头抛出教室老远……石老师给予我们的似乎不仅止于知识,至今还能清晰地记得他在谈到中国当代国民性时紧握的拳头和矍铄的目光。上了大学,我终于明白,老师给予我的正是人格的滋养,他教我能够正视这个世界,担负这个世界。因为石老师曾经说过:“你可以没有知识,但不能没有良知。”
石老师的教学技巧也很是独特。正因为他从来不拘泥在课文本身,而是纵横古今地谈论,所以他总涉及一些历史、文化方面的问题,并且他的观点比较偏激,所以学生总要忍不住跟他辩论,而在他的课上,的确是“百家争鸣”的,要知道,我求学的镇中学虽然已经称之为中学,但是它毕竟是“山沟里”的中学。不要说什么多媒体,连扬声器都没有,所以大部分老师上课就是满堂灌,学生只有听讲的份儿。但是石老师却竟然“大胆”地将辩论的形式引入教学,他不仅和同学们派出的代表展开辩论,而且还和全班同学对垒,每个同学提一句,老师作为反方反驳。于是,讲《曹刿论战》,石老师硬是说曹刿是一个“规则的破坏者”,讲《子鱼论战》,石老师非要讲:宋襄公遵守了规则……石老师的课堂上,老师和同学可以为了一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而老师则总是语出惊人,慷慨激昂。
然而,在我眼中,老师并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布道者的形象,恰恰相反,他更是我的朋友。在高中时代,我几乎所有的课外书,都是来源于石老师。说到找书,在我们村镇可是一件难事,父辈们几乎都没有读过书,家里更不能有藏书,学校也没有图书馆,所以在那时书实在不好找。但是石老师却借给我看了好多书,老师有一个戒条:书不外借。但是在我这里却破戒了。《英美名诗100首》《里尔克诗选》《艾青诗歌全集》《翟永明诗选》……老师借给我的书大大地开阔了我的文学视野,而每次老师总是装作很不情愿地说:“看完了快还给我啊!”现在想来,这正是老师“书非借不能读也”的良苦用心。在书籍的熏陶下,我开始了系统的诗歌创作的尝试,而每一次新作问世,老师都会在办公室里与我促膝品评,指教我的创作……
如今,我也走上教书育人的道路,而我的老师也依然在教育战线上默默无闻地耕耘。现在看来,他们的教育理念和方式纵然有千百般的缺憾,但是作为他们的学生,我感到由衷的幸福,正是他们护佑我走过了应试教育的独木桥,避免在考试与分数的迷宫里徘徊,更为珍贵的是,他们教给了我受用一生的生命知识,使我明确了自己的人生方向。两位老师是我求学生涯中的灯塔,更是我职业生涯的榜样。教育是什么?爱因斯坦说:教育就是忘记了在学校所学的一切之后剩下的东西。在中华大地上,像我的老师这样默默无闻的人还有很多很多,他们有一个共同的伟大的名称——人民教师。他们的伟大,不仅在于传授我们以知识,更在于传授我们以习惯、以品格、以希望。
每到这个季节,故乡的桃花就会盛开,我要请求那漫山遍野的桃花遥寄我的一份相思,衷心感谢老师的辛勤培养,祝愿老师桃李满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