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海拔5000米的黄河源头启程,经过阿尼玛卿雪山,穿过河流纵横的峡谷,走向草原,一条流淌着格萨尔王,以及征战将士热血的河流横亘在果洛草原。
初秋的正午,云开雾散,艳阳高照,忙忙碌碌重建修复的果洛藏族自治州甘德县,一片生机。传说中,草原深处、雪山脚下的甘德县曾经是格萨尔王和他的三十员大将驰骋纵横的疆场,他们在此或许有过承诺,有过爱情,有过悲伤,但留给人间的,更多的是勇猛与坚强。
德尔文村人对格萨尔的信仰,由来已久、根深蒂固。有关《格萨尔》史诗文化的说唱、书写、绘画,在简朴的村落备受尊崇。日渐积累、丰厚笃深的史诗文化,众多的《格萨尔》艺人,使《格萨尔》史诗与德尔文村人的生活融为一体,使《格萨尔》史诗文化的精髓,得以长久地、永远富有活力地凝固在他们的骨血中,成为德尔文村人生命的一部分。
平时,德尔文村的《格萨尔》艺人常常会聚在一起学习、交流。节庆祭日,村民们举行的各种重大活动,艺人们说唱《格萨尔》史诗的各种仪式,涉及最多的同样是有关《格萨尔》史诗的传承。以至于村民家中不论有喜、有悲,都会说唱《格萨尔》史诗,或表示庆贺,或祈福消灾。还有很多艺人,竟然具备撰写《格萨尔》史诗,现场速绘《格萨尔》史诗中人物、场景、格萨尔风旗的特殊能力。但无论以何种方式,都是在通过他们独有的叙事、说唱、绘画能力表达情感,理解《格萨尔》史诗蕴含的丰富思想,以及同他们的人生、向往、命运一呼一吸间产生的关联。
德尔文村的男女老幼对格萨尔充满敬畏,很多传承《格萨尔》史诗文化的艺人也都出生在德尔文村。比如1977年被国家四部委联合命名的“唱不完”的《格萨尔》艺人昂旺仁增多杰、“写不完”的《格萨尔》艺人格日尖参、被全国《格萨尔》领导小组办公室誉为“画不完”的《格萨尔》艺人阿吾嘎洛。
2006年,德尔文村被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命名为“格萨尔文化史诗村”。一时,扎西拉热托布山上祥云飘舞,仿佛连天空中的鸟儿、遍地的野花和青草,都成了吟诵《格萨尔》的使者。
等待中,《格萨尔》艺人周吉走了进来。他身材高大,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特地为我们的来访穿着一新的暖色藏袍,使他显得庄重大方,文雅得体。周吉热情地握住我的手,似在向我传递发自心腹的信任与鼓励。尽管我不能与他用藏语直接交流,但通过甘德县文联派给我的翻译才本,我大体明白了他想要对我陈述和表达的意思,其言语和表情足以说明,他对自己成为“《格萨尔》史诗传承艺人”这一特殊身份的自豪感。透过茶色的眼镜片,他定定地望着我,真诚地邀请我去他的帐房里坐坐。
到达目的地后,出乎我的意料。柯曲河畔宽阔的德尔文村,已不是错落有致、依势而筑的古老村落,它丰厚的历史积淀应该在草原深处,目力不及的地方,是《格萨尔》艺人周吉出生、长大,成为以说唱方式传承《格萨尔》史诗文化民间艺人的地方。
我有些遗憾,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很快进入了这片深邃而富有魅力的草原,体会到了《格萨尔》史诗文化在这片芬芳浓郁的草原上,与当地牧民之间产生的长久而炽烈的浓厚情感,与他们广阔而和谐的生存环境之间保有的相濡以沫的亲密关系。
周吉今年54岁。很小的时候,周吉的叔叔德尔文巴才每逢过来与家人共进晚餐,至酒酣时,便会给一家人说唱一段《格萨尔》史诗。德尔文巴才不识字,没有文化。但谁也记不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貌似平凡,不引人注意的德尔文巴才,突然间大段大段地吟诵起《格萨尔》史诗中的内容了。这让家人大吃一惊,同时,喜出望外。古老的传说中,德尔文村本就是《格萨尔》史诗中三十员大将战斗过的地方,许是他们中哪位大将把当年驰骋沙场的经历,以神授的方式传给了叔叔德尔文巴才。这样一想,德尔文巴才的变化,也就不足为奇了。
周吉激动地告诉我,他的叔叔德尔文巴才能唱三十多部《格萨尔》,超强的记忆力、聪明过人的智慧,使德尔文巴才“一闻成诵,复述如流”,叙述吟唱的气势,让他成了果洛草原上有名的“讲不完”的《格萨尔》艺人。讲述故事的过程,夹叙夹唱,以描述人物特点和地域特征细致入微著称。曲调抑扬顿挫,深沉婉转,如低声琴音,魅力无穷,让少年时的周吉陷入深深的迷恋之中。那时候,德尔文村少有外界干扰,也不曾有与外人交流的任何机会,一心渴望叔叔来家里吟诵《格萨尔》史诗的故事,成了周吉少年生活中最期盼的事。
想起叔叔在世时,全家人围绕在叔叔身旁专心聆听的日子,周吉的心里依旧翻滚着阵阵暖意。加之,村里总有很多传唱艺人为村人讲述《格萨尔》史诗的故事,节庆期间,还会举行与《格萨尔》有关的节日活动和艺人竞赛、《格萨尔》马背藏戏等宗教仪式。有关格萨尔施展神威,东讨西伐,征战四方,降服北方妖魔,战胜霍尔国的白帐王、姜国的桑丹王、门域的辛赤王、大食国的诺尔王、卡切松耳石的赤丹王等十几个宗的故事,便都一一留在了周吉年少的心里。特别令周吉自己也感到不解的是,家里的老人、村里的老人过世了,不会有太重的悲伤,可是,每当自己聆听《格萨尔》史诗时,不管其中哪一位将领战死在疆场,他都会伤心难过,情不自禁地落泪。
几年后,周吉的叔叔德尔文巴才离开了人世。周吉悲痛万分,叔叔的音容笑貌,特別是叔叔在传唱《格萨尔》史诗时的神情、动作、姿态会经常浮现在眼前。不知不觉,没经过背诵的周吉张口便能吟诵格萨尔的故事,且有了急于表达传唱的欲望。终于有一天,他像是得到了叔叔的传授,能够轻松流畅地传唱《格萨尔》史诗中的故事“格萨尔诞生”“霍岭大战”,且一发而不可收。更多的情况是,某一时刻,周吉会突然想起叔叔说唱过的一段故事的开头,马上就能接着往下说唱。但前提是,必须有一个轻松的环境、良好的情绪和状态。
周吉没上过学,也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和培训。他说,他不能完整地讲述《格萨尔》史诗,但值得注意的是,他完全是在重复和延续叔叔说唱的原始风貌,无须自己发挥。
这让我想起初来果洛那一天,州委宣传部和州文联与我们赴果洛深入生活的果洛小分队召开的座谈会。会上,《格萨尔》史诗研究专家措吉多杰谈到,目前,有些地方对《格萨尔》史诗的研究走入了一个较为明显的误区,很多《格萨尔》艺人都在按照自己的方式续写,甚至是再创作。措吉多杰认为,《格萨尔》史诗文化的继承和研究,必须遵循保护优先的原则。首先,应该以原生态的方式保护历史遗迹,而不能用特殊手段,或是根据自己的想象任意续写、创作。所谓史诗,必须保持原始风貌、原有思维,无须夸张,更无须自创。挖掘、研究民间艺人本身的价值,才是我们在传承、搜集和整理《格萨尔》这一宏大史诗中需要严格遵循,只有这样才有助于从整体上挖掘史诗的个性和文化内涵。
传承过程中,绝不容许随意篡改、演绎。世界上最著名的经典史诗作品《伊利亚特》《奥德赛》《吉尔迦美什》《罗摩衍那》,都是尊重历史基础,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融合的民间创作,有着严谨的构思与规格,是搜集、整理、归位、修复,而不是借题发挥、任意想象。
柯曲河畔,令人心旷神怡的牧场是高原雪域的一片净土,历代成就者加持过的地方。德尔文,汉语意为来自墓穴的人,是果洛草原古老的部落。传说,这个部落的人视死如归、无所畏惧;传说,居住此地的牧民,大多为岭国后裔,其中有很多是三十员大将的转世。
扎西拉热托布山在远处注视着我们,柯曲河的水声隐隐约约。此时,草地见黄,除了感受来自岭国遥远的气息,格萨尔踏马驰骋、傲视敌人的英雄气概,让我欣喜若狂的还有遍地的鲜花,开在黄绿草地上的蓝花青藏龙胆。它精致、完美,浓郁、热烈,像藏族艺人精工细作的堆绣,众神洒下的花雨,又像昔日岭国度母发髻上的纯色花冠。
我不顾一切地扑在草地上,不愿离去,恨不得与这蓝色的花海融为一体,再次感受生命的奇迹、生命的伟大。周吉和翻译才本,一位皮肤黝黑、长相英俊的小伙子,在一旁含笑等候。看来,他们对如此痴迷这片草原、这些奇异花朵的人,有足够的耐心。
周吉的帐房到了,他的儿子华群,一个俊秀挺拔的青年迎上前来。他一身白色藏装,眼眉细长,长发披肩,飘飘洒洒如同自天界刚刚下凡。我环顾四周,有些诧异。眼前的村落,井井有条,安置一新的房屋排列整齐,为何只有周吉一家,住在黑色的牛毛帐房里。
才本告诉我,几年前,德尔文村的村民,便搬进了新居,由原来的游牧生活,变成了现在的驻牧生活,周吉一家也分了房子。但是,周吉宁愿固守传统,宁愿在夏季选择离家不远的地方扎下这顶黑色帐房,放牧一群黑牦牛,还可以和家人常在一起。除此之外,令周吉心仪、热衷的,是为村人、为草原上的人说唱《格萨尔》史诗。
华群为我们撩开门帘。帐房里,正在烧火,一股淡淡的青烟自炉膛慢慢飘出。烟雾中,我坐在灶前和华群一同添柴烧火,静静地感受古朴、简易的牧人生活。
帐房里整齐地堆放着成袋的粮食,挂满了牛毛编就的黑色马鞍以及日常用品。心满意足的周吉坐在毛毡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聪慧、年轻、面露微笑的儿子。
今天,儿子是因为父亲出外接受我们的采访,暂时在帐房里的。平日,他大多和母亲、姐姐住在安置新房里。周吉舍不得让儿子在帐房里过夜,而他自己整个夏季都住在这顶简易的帐房里。
华群今年20周岁,非常喜欢《格萨尔》史诗。在父亲的影响下,已然能够说唱《格萨尔》史诗中的几段故事,也同样遵循父亲从“说不完”的《格萨尔》艺人爷爷德尔文巴才那里传下来的古老的说唱词。华群有些腼腆,汉语不十分流利,但交流没什么问题。周吉说,希望儿子华群能够成为一个出色的《格萨尔》史诗传唱艺人,接受严格的培训。华群初中毕业,他也表示,愿意通过培训、学习,为传承《格萨尔》史诗传统文化,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中国文化是农业文化和草原文化的集中体现,《格萨尔》史诗是藏民族史诗巨著,中国草原文化的代表,世界文化宝库中一颗璀璨的明珠,是中国人民对人类文明做出的重要贡献。在蒙古、俄罗斯、印度、巴基斯坦、尼泊尔、不丹等国家和地区,《格萨尔》史诗深受学者瞩目。在学术界和广大读者的眼中,《格萨尔》史诗是生活、梦想并存,接近人类初始阶段的英雄足迹和阵阵声响,跨国际的影响力,使古老的扎西达塘牧场,闪烁着奇异色彩,浓烈芳香。
在德尔文村,人们不仅以虔诚和崇拜之心敬仰英雄格萨尔、吟诵《格萨尔》,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传承能力,诗意般的表达。似乎人人都是《格薩尔》史诗的传承人,又似乎他们还生活在千年前的岭国时代,降服妖魔、为民除害的雄狮大王格萨尔就在前方,或者随时有可能出现在他们身边,同他们一起作战,一起欢呼雀跃。
德尔文村人的精神生活来源于《格萨尔》,德尔文村人今生今世的生活和梦想,注定了将与《格萨尔》为伴。
前几年,著名藏族学者、全国《格萨尔》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诺布旺丹,来到果洛州认证《格萨尔》史诗传承艺人。果洛州有25人被认证为《格萨尔》史诗传承艺人,其中21人来自甘德县,在这21人中有19人出自德尔文村。《格萨尔》史诗从产生到发展至今,仍然能够以活形态的方式传唱、存在,要归功于这些热衷于书写和传唱《格萨尔》史诗的杰出艺人,正是因为他们的口口相传,《格萨尔》史诗,方流传古今,至今不衰,以生动形象的活形态存在。那些遗留民间,在草原上行走、说唱的艺人,才是《格萨尔》史诗文化真正的继承者、传承者。
德尔文村的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部《格萨尔》史诗,都有一位令他们无比尊崇与爱戴的草原英雄。由于他们的口头传诵,由于他们对英雄祖先的集体追忆和呼唤,才得以让我们从《格萨尔》史诗那博大的内容、动人的故事、深刻的哲理、丰富的想象、巧妙的构思、曲折的情节、精美的语言、生动的比喻,以及对高原景色古老而又纯朴的民风民俗的出色描绘上,深入理解这部卷帙浩繁、气势磅礴、漫长悠远的英雄史诗,感受氏族社会开始解体、奴隶制国家政权逐渐形成的历史时期,藏族各部落和小邦国家由分散割据、互不统属、各自为政的状态。通过艺术的感染力,再现古代藏族社会自经历长期的战争与交往,到逐渐联合统一的过程,深刻体会人民要求和平统一、社会安定、众生幸福的美好愿望。
放眼远眺,天空舒朗,草原静谧。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方式,成就了牧人自由无羁、狂放豁达的性格,每一处口头说唱的叙事文本、传说、书写文本、格萨尔绘画、雕塑、石刻和遍布各地的风物遗迹都是《格萨尔》史诗不同传承形式的重要载体。这是属于德尔文村的文化,也成为整个果洛地區共享的一种多元文化。
来甘德的前一天,我在大武见到了会唱《格萨尔》故事的年轻人特丹尼玛。他的家在达日县黄河边,河的对岸是格萨尔王国的旧址。他的父亲也是一位艺人,会传唱很多格萨尔的故事,虽然已经去世,但是给他留下了很多珍贵的录音,他希望有一天我能去达日县他的老家,听听他父亲的录音,听听他的歌唱。
2014年,果洛州被列为全国格萨尔生态文化保护试验区,德尔文村的村民因说唱《格萨尔》史诗受益良多。通过与外界的交流学习,德尔文村人掌握了先进的牧业发展技术,生活条件得到了很大改善。为了开阔眼界,转变观念,丰富知识,更好地传承《格萨尔》史诗,果洛州委州政府及果洛州文化体育广电局曾多次派德尔文村的《格萨尔》史诗传承艺人到上海、南京、西宁等地进行学习和培训。在村里修建了《格萨尔》史诗传习所,供村民们举行与格萨尔有关的祭祀活动。在德尔文村的旁边,修筑了一座规模宏大、木质结构的《格萨尔》史诗文化博物馆,一楼是德尔文村说唱《格萨尔》史诗的场所;二楼和三楼展示的是格萨尔的生平事迹以及诸多《格萨尔》史诗传承艺人的照片和简历,可以非常直观地供人了解《格萨尔》史诗以及《格萨尔》史诗的传承艺人。
夏天,德尔文村的村民们去草场放牧,村人建了一个微信群,见不到面时,就在微信群里说唱《格萨尔》史诗,谁说唱得好,就给谁发红包鼓励。如今的德尔文村,道路宽敞,房屋敞亮,村民的生活和精神面貌均发生了变化。但是,只有德尔文村人对《格萨尔》史诗一如既往的热爱与尊敬,无丝毫改变。
离开德尔文村时,阳光浓烈,青草泛香,预示着三十位大将变身的鹏鸟即将飞过此地的吉祥预兆,格外分明。周吉用大拇指理好两撇精致的小胡子,盘腿而坐,在我流连不已、痴迷不尽的草滩上、花丛中放开喉咙,特意为我和翻译才本吟唱。
那一刻,天空湛蓝,白云瞩目,连蓝色的花朵都在仔细倾听他悠扬婉转的说唱。
周吉唱的是丹玛的故事。格萨尔王三十位大将中,其中一位武艺高强、善射箭跑马、骁勇善战的将军。
我听不懂藏语,但是他发自身体的胸音,竟毫无阻碍地穿透了我的心脏,随之热血奔涌,穿越时空,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如聆岭国遥远的海螺之音,如闻鹏鸟猎猎如风的震翅之声。我无法抑制,面对这位《格萨尔》传唱艺人的激动与兴奋,更无法遗忘,古老的《格萨尔》史诗文化带给果洛藏族人民的幸福与荣耀。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还有什么人,能像德尔文村、德尔文村人一样,如此长久地、深情地把以往岁月的沉痛、骄傲、勇敢、炽热,以连绵不断、永远新鲜动人的方式,呈现在现代人面前。
雪山耸立,青藏高原冷峻庄严。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生命中,主宰灵魂的安宁与自由,幸福与荣光,飘荡在空旷的天宇。
美丽孔雀翎毛丰,
苍龙空中发吼声;
茶酒享受正丰盛,
杜鹃妙音叫声声;
白盔铁甲披挂好,
鸣鸣铜号声阵阵。
德尔文村人齐声咏唱,战鼓雷鸣。格萨尔大王翻身上马,三十位大将紧随其后,整装出发。扎西达塘草原一片欢腾……
作者简介:辛茜,青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眼睛里的蓝》《茜草为红》《灵动的水》《一望成雪》,长篇散文《燧火的赠品》《海湖的召唤》《我的青海湖》,长篇报告文学《尕布龙的高地》。获青海省政府颁发的文学创作奖、第四届冰心散文奖、首届中国丝路散文奖、《人民文学》近作短评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