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牡珍
过年是从宰杀年猪开始的,从那时起我就变得小心谨慎起来,每天花费很多心思来管住自己的嘴巴。母亲对我们说,杀年猪叫福猪,对于这个福字是否用得对头,我们从没计较过,福字,总之是喜乐,要化粗暴为吉祥,称之为福猪福羊福鸡福鸭,总会让一家人满心欢喜。
胡细奶家的猪先福,薄薄的肉条子堆在案板上。这一年她老人家花在养猪上的力气实在是克扣了些,这会儿年猪福得不怎么景气。等塆里的猪都福了,大家照样要拿出来比比福不福得来猪肉,猪油多不多,这些都关系到年过得是否富实。胡细奶家的猪肉看着就炒不来油!肉白太薄了嘛!那时的胡细奶,心里该是多么不抻气啊!猪口条丢在装着猪油的筐里,几斤油也不是白得漂亮,好在我说了,细奶,你家猪的赚头(舌头,也叫口条)好大呀!细奶果然提起那条猪口条,脸上生了光照,说:“乖伢,回去等着,细奶给你送汤喝。”
轮到我家福猪的时候,母亲不允许我们出去,怕把那么个福的真相看到,快过年了,还得注意非礼勿视了。一听到嘶叫,母亲就在家门里面唤几声来来来,以求来年的猪长得旺相,今时为来时埋下伏笔,好日子就得细水长流,可不能好吃不留种啊。等到猪声寂静了,母亲开门去道场上看看,几个男人拿着棍棒在案板那边咚咚地敲着,母亲松下一口气,猪顺顺利利过了山(没气息),是过年时节最为利好的事了。
几个忙活的人当中,我父亲的手脚最为麻利,前推后拉,上提下压起步走,完全不打节顿,似乎每一个程序都已烂熟于心。所谓顺顺利利,不都在我父亲的手里造就么?父亲脚下虎虎生风,一颗心扑在手头的活儿里,猪肉油油地生着亮光。父亲看着,越发豪放起来,手起刀落,割下一块肉,在手上掂了掂,沉沉地很有些分量,摔在我母亲的砧板上。这样大的一块肉,母亲得扯多少猪草,才养得起来呀!我这么想着,偷偷去看母亲。母亲的脸上有泛红的荣光,母亲的刀口下有彻底地果断,母亲摆出奉献者的高姿态,把偌大的一块猪肉,做给外面的那些人吃。
送汤的好事我是抢着去做的。我喜欢看到把汤送到各家各户时他们的欢喜,尤其是我母亲盛的汤,总会比别人家端来的更富余些,这使我觉得底气十足。而在进门的一刹那,我会看到他们脸上那些无所缺憾的满足,人情里的礼尚往来,盛情难却,被美美地消受了。
灶上热气腾腾,母亲摆出十几只大碗,首先往每只碗里舀进一点汤,再依照程序把面放进去,把肉放进去。接下来我得拿出与母亲同等的耐心来,等她持着一双筷子在每只碗里摩挲着,端详,调理,细细均配。有时候我也有好建议给母亲,这碗里肥肉多了,这碗里肉块头细了,母亲马上很有默契地调整了。我暗自得意,“你瞧我看得多么精准啊!”最后母亲在每只碗里下了几根面,将那些肉遮了个隐隐约约,像犹抱琵琶半遮面,既使人看到满碗都是肉,又不显摆那些肉。在年关里,我们的心头滋生出了多少念头,就有多少智慧和修养。
等到母亲说一声,“去吧!”我放眼一望,满灶都是壮观,十几只碗像同胞胎,像天生的一模一样,我母亲把一碗水端平了。我小心翼翼地端着碗走向各家各户,生怕被撒野的狗绊倒,使碗甩出丈把远,即使说上一句岁岁平安来补救,年还是不圆满了。我甚至不允许一滴汤泼出去,我家对大伙这样的满心满意,必须一滴也不少地端给他们。碗里的香气儿迎风反扑到我的鼻子里,肉和面有节奏地颤颤巍巍,小节小节的葱绿滋在汤里,这样的面相最是诱人。但我并不馋。我在心里想着一些事情,想得如嚼如咽,早把腰腹里的腔子塞满了。我想着,桂芬三婶一定会用筷子挑几柱面下去,多多地退还给我家,我要趁她不注意,将肉面全扣进她家碗里。兰芝五婶收下这碗汤之后,一定想把这碗洗干净了再还我。我不麻烦她,抢回来自己洗。而陈七奶呢,会放两只熟鸡蛋在我的空碗里,这个我得收下,可是她的心意呢!
这不就是年么,在我们的手里,诚惶诚恐地,要端出个欢欢喜喜的样子。但是争吵到底还是来了。
大木桶里盛着足足两只水桶的豆浆,一个时辰过去,里面的水汽越来越稀薄,水汽里母亲的样子越来越清晰,豆浆都要凉了,母亲拿着石膏水不停往里倒,另一只手里用勺子搅拌着豆浆,可是豆脑还没成形。都说年豆腐要打得好,是起到四季大发的意思。你想想从几斤豆子到一桶不成形的豆浆,再到干巴巴的豆脑,最后压成四四方方一大块雪样白的豆腐,这个过程,不就是发财的发么?发财的豆腐还不到,拖延出来时间,总在磨砺着人的心志。父母吵着,吵来吵去还是离不开对年的各种编排。我们垂下眉眼,顺服得低头听令,做出十分虔诚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打着下手。伴着父母的争吵,我们似乎把事理也弄明白了:过年过岁的,要和和气气呀!家和万事兴,要相互忍让啊!都有难处,体谅一下吧。我们把这些话闷在肚子里劝说着,但绝不敢发出声来再生事端。
他们干脆放下手里的事吵得称心如意。我躲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祷告着吵架也要大吉大利。哥哥揭开木桶上盖子说,豆腐来了!吵闹声猝然停止,母亲跑过来看了一眼,我赶紧说,好发财的豆腐啊!
年迫近,父母逐渐和好,逐渐语气温和,逐渐有说有笑,相互捧场了,谦让了。等到他们开始相敬如宾的时候,年就到了。
在年节里,我们懂得了,欢乐的时光也会衍生出困窘,因为有了阴暗,明亮才见其明亮。在困窘里我们渴求着光明,哥哥因此生长出男子汉的果敢和勇气,而我,朝着另一个方向走,顺服着,怯懦着,才像极了女孩子。
腊月三十,我偷偷抹掉了一滴泪水。新衣服都有了,可是相对于哥哥,我没有新袜子。想到在初一出方的时候,在母亲新做的棉鞋里塞着破了脚跟的袜子,我的年就破了一块。但我来不及想,过了十几个小时,我们三个崭新崭新地跟在父亲后面,父亲左手的竹竿子上缠着大鞭炮,右手提挂小鞭炮,说一声,开门,哥哥赶紧送上大柴头子,小鞭炮点着了,扔出去,噼噼啪啪迎着我们。我们走出门,竹竿子上的鞭炮在微微的晨光中像一连串的吆喝,出方大吉啊,出方大吉啊。父亲说,南方大吉。此时我们心中没有喜悅,只庄严并且肃穆地走,脚上掣着一股力气,身子因此变得轻盈了许多。新棉鞋在冻得坚硬的地上磕着,新料子在浑身上下簌簌地响着,我们走到道场边枣树下去,听母亲恭贺新禧。
东方大亮时,各家门外站着各家的小孩。我们都不言不语,双手团成拳头缩在新棉袄里,时不时把溜出来的鼻涕汲回去,眼睛打量着对面的小孩,相互比着新衣服,比着新鞋子,心中生着莫名的骄傲,还是我的好看嘛!
我可骄傲不起来,我想起我脚上的破袜子。虽然别人看不到破洞,但毕竟存在着,想想真是悲伤。我躲在房间里,抹掉那滴怎么都夹不住的眼泪,心里又想,这是在过年,怎么能哭呢?不吉利啊!悲伤劲就这么缓过去了,但懊恼的心一直都在,大年三十,我哭了,对不起父亲、母亲和哥哥。
晚上,大家守岁或者串门去了。煤油灯上结出了灯花,此际山庄安详寂静,仿佛万事俱备只等东风,等待大年初一的到来。我坐在灯下,像位贤德的小妇人,把大家新衣服上的扣子,重新钉了一遍,把新衣服套在各自的棉袄上,新棉鞋放在各自的睡床前,把我哥的新袜子塞到他鞋子里,把我的破袜子也塞进我的鞋里去。就这样,在新年到来之前,我宽恕着自己。
大年初一了,山庄沸腾,我把一路下来学到的那些祝词一一对客人们讲着,恭喜你添福添寿啊,恭喜你四方财喜啊,恭喜你没病没痛啊,恭喜你读书进学啊……
过年要欢喜。那时过年,我心里真的好欢喜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