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肃
说起老地图,我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本来我就很喜欢地图,记得读中学的时候,没事拿着一张地图可以看很久。无目的地在地图上搜索,看到地图上哪里有什么东西,好像发现了新大陆,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情。自从我开始从事古建筑的研究工作以后,对于老地图就更是不仅仅停留于喜欢了,而是近乎痴迷。每每趴在一幅老地图上贪婪地寻找着我所需要的信息,我都会兴奋不已。
在长沙的老地图上,更是有着我一份割舍不掉的感情。我母亲家是地道的长沙人,就住在今天蔡锷路和中山路交叉路口不远的顺星里。顺星里是顺星桥附近的一条小巷,这条小巷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就剩下了顺星桥这个地名。今天那片地方又被拆光,大概要建一片高楼,从此顺星桥这个地名也会消失。然而正是这个看似普通的地名却与我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感联系。我外婆家是开药铺的,是曾经长沙城里著名的药号“松鹤龄”,家境富裕,就住在顺星里。顺星里是一条尽头不通的小巷。巷子里只有三座大门:一个史公馆、一个陈公馆,还有一个“邵阳试馆”(邵阳人为赶考的学子提供方便的会馆)。我外婆家就是陈公馆,两层楼,一个大家族,有一个很大的院子。我的外婆号称“松鹤龄的大小姐”,走在街上人家都认识。然而文夕大火之后,药铺被烧光,房屋被烧光,家道中落。我外婆这个大小姐一夜之间沦落到上无片瓦、身无分文的乞丐地步。然而坚强的外婆面对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挺起腰杆,拖着年幼的儿女(我舅舅和我母亲),逃难、要饭、给人做保姆……,尝尽一切人间苦难,把儿女拉扯成人。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在如此困难的条件下,外婆以她良好的教养来自己教育儿女。我母亲只读过两年小学,但《三国演义》《红楼梦》却倒背如流,文学知识不下于我这个教授,这都是我外婆教出来的。每次我看到这里,眼睛总会在那个地图上的小巷子上停留许久,脑海里想象着当年的陈公馆是个什么样子,我的外婆长什么样子。
今天的城市建设发展要保存改造老城,另外开辟新城,不要在老城里大搞开发建设。五十年前梁思成和陈占祥建议北京保留老城,另辟新城的“梁陈方案”,如果得以实施,也许今天的北京就没有那么多的问题。历史遗产、文化风貌得以保存;人流交通也不会全部拥挤在一起。今天在老地图上,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历史上曾经有过的建筑,能够看到城市的发展脉络,能够看到我们今天已经看不到了的文化,包括那些曾经耳熟能详的、带着家庭和个人感情的老地名。2017 年年初長沙市规划局委托我所在的湖南大学建筑学院做一个“长沙历史文化名城名录制度研究”的项目,立项的建议中我提出来要保存“老地名”,这一想法得到一致赞成。老地名包含着城市的历史、古代的文化,还包含着人们的感情。人走在城市街巷中是有感情的,冷冰冰的摩天楼,霓虹灯闪烁的高档名牌店,只能满足人一时的物欲。而一条青砖黛瓦的小巷,一间犄角旮旯的小面馆,却往往让人魂牵梦绕,时时想念。
沈小丁先生多年致力于研究长沙历史和城市的变迁,搜罗出这些难得一见的老地图,上自秦汉,下至民国,足可想见他所下功夫之深。书中更有长沙现存的和过去曾经有过的一百多条街巷的名称和介绍,让人对历史上的长沙城有一个全面的直观的了解。这也是长沙历史上第一部以地图为依据来介绍长沙城的专著,此书的价值和意义就不用多说了。我本人翘首以盼,期待着再在老地图上去找寻那些即将逝去的记忆。
2017 年 11 月作于岳麓山下
作者系湖南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党委书记兼副院长,岳麓书院首席顾问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