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巷
能打到1942年的抗联的,全是奇人。这年夏,大队长白福、政委王金带一小队人,越过黑龙江从苏联回国,就是想在朝阳山插上抗联的军旗,告诉中国人也告诉日本:抗联仍在。
可是,刚过晨清河,白大队长就中了枪。依靠山高林密,王金他们摆脱了敌人,背大队长到一处山坡。大队长脸灰了,手指着东南,只说出一个“汤”字,就“那个”了。
王金眼睛直直地问大家:“听着了吗?大队长说了什么?”
全是站夜岗的隔山耳,哪能听不到?全是死过多少回的人,哪能听不懂?白福大队长说的是汤原,大队长最后想着家乡汤原。汤原远在一千里外。
首要的是安葬白福大队长。日本人说到就到,这事迟疑不得。
背着走是不行的,天太热,日本人也追得急。就地掩埋也不行,就是日本人不来,野兽也得扒出来。
王金瞅瞅枪口:“白队长……就这么……人就没了!唉——”一脚踢上石头。
猎户出身的张富忽地拍大腿:“咳——有了,西南不远有个山洞,里边怪得很,肉放里头不会坏。就先把白大队长……”
小鬼子的飞机又在脑瓜顶上盘旋,王金掖了枪:“先安放了大队长。”
那山不高不大,拨开藤蔓,露出了不大的洞口。张富说:“就这儿!”就要求与弟弟张贵进洞。王金枪头指指,说:“快去快回,小鬼子說到就到。”
张富、张贵兄弟背白大队长遗体入洞。战士们分散隐蔽等待。
十分钟,二人不回;二十分钟,二人不回,不但不回,也没回声。远处可就有了动静,日本人上来了。王金用枪指指洞口,对大家说:“等不得了。记住这地方。”
王金他们到得朝阳山,打出了抗日联军的大旗,游击兴安岭。
夜静时分,王金常与战士们念叨那个山洞,猜测张富、张贵,猜测白大队长。冲着枪口,王金对打剩下的人说:“咱们里头,全打没了,那就没辙了,那就认命。可只要是剩下一个,不管过去多少年,也要找到山洞,也得看看白大队长,也得知道老张家哥儿俩到底怎个事儿。放心不下呀——心不安宁呀——往后,这洞就叫安心洞,啥时候弄明白了,心就安了。”
一年过去,没张富、张贵的消息;二年过去,还没消息;三年过去了,四年过去了……日本鬼子投降了,老蒋也撵跑了。王金没机会去安心洞,眼睛一闭,就是洞口的模样:左边两棵白桦,右边一棵黄椴,黄椴下两棵小蒙古栎……
时间不等人哪!只一晃,王金成了老人。王金忽从睡梦里坐起来:“我的妈呀,就剩下我老哥一个了!啊——”
王金要找安心洞这事,老领导新领导、家里家外,人人知道。领导早就说过,可以派出侦察班找安心洞。王金摇头:“除了我,福尔摩斯来也找不到。”
王老要去安心洞不是一回两回三回四回,这回领导依然劝导:“保证,将来,一定……”这类话王老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他决定什么也不管了。
王金拐棍拨开蒿草,对两棵大白桦、一棵老黄椴、两棵蒙古栎说:“就这儿,就这儿,就是这儿呀——”就掀开藤蔓,进到安心洞里。
王金打开大号手电筒,一照,一个小口,几弯几折,忽然开朗,有水击石,訇然渺然。冷气森森,回声嗡嗡。再前,有一巨大石厅,地面平展,四围壁立。王金对自己道:“竟有如此好去处!白大队长,就该安歇在这儿。”
可是,四下搜索,什么也没有。宽宽窄窄,上上下下,王金气喘吁吁,跌跌撞撞,两腿绵软。他坐下,掏出烟,可是,打不成火。
久经山林的王金一惊:坏了!这山洞,沉着二氧化碳。
这气体无色无味,比空气重,沉在洞底,人一旦过量吸入,就会头脑沉重,出现幻觉,继而心悸昏迷直至窒息身亡。王金扔了烟,朝洞口去了。
看得见洞外光柱时,恍惚间听到身后有人喊:“政委——政委——王金政委——”声音渐大,冲荡着反复回响。
王金返回身,喊:“张富,张贵——我是王金——”
“快快,出洞,我们兄弟就是中毒气死的,快快出洞——”
王金跌个大跟头,喊:“张富,张贵——白大队长怎样?”
“白大队长,就在里头,得走很远——”“为啥放那么远?”
“我们进来后,看到兽迹,害怕坏了大队长身体,就背到里边了。”
王金扶着石壁,喊:“你们为啥不出洞?”
“我们中毒了,放下大队长就走不动了。政委,快回去,快回去,再晚就出不去了。”
“我眼睛看不着了。你们在哪儿?”王金喊得石壁嗡嗡响,回身爬向洞深处。
洞外,带军犬的侦察排,听得山腹地下,有人哈哈大笑,不断大叫:“安心啦——安心啦——”
[责任编辑 晨 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