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姝 冯博一
姜姝:这次何工的个展“格格不入”,用了萨义德回忆录的标题,为什么?
冯博一:萨义德的回忆录对何工影响很大,他的艺术态度和立场就是与官方、与主流文化的不合作、不妥协,以及不随波逐流。
姜姝:你们是怎么开始这次展览的合作的?
冯博一:杜曦云在喜玛拉雅美术馆任职期间,说要给何工做一个展览,何工找我,希望我来策展。他问:你对我的艺术喜不喜欢?你愿不愿意?我说我一直挺关注你的,没有问题。虽然我原来没有跟何工合作过,但知道他是一个老“哥萨克”、老嬉皮,一直游离于主流之外。而因为这次个展,我相对比较系统地看了他的作品,更加明确了我对他的看法。他的作品叙事性特别强,不是简单画个风景、画座山,都是有指向性的。而这种指向不仅仅是所谓的在地经验,更多的是一种开放的视野,他的资源和触角都很广。所以我说,我认为可以把何工作为全球化问题的一个视觉样本:他针对的问题更多的是带有对人类共同命运的思考。比如他作品里涉及到的寇德卡、希特勒,还有苏联侵略捷克斯洛伐克这些历史人物和事件,都是带有对权力、对专制的反抗,表达人类的悲剧命运和战争残酷的意思。
姜姝:而且这种创作本身还是基于他自己的个人经历和经验。
冯博一:是的。比如“重走切·格瓦拉之路”,他是真的去了。沿着这条路线,他所体验的东西更丰富、更切身,跟你看书和看图片、电影什么的都不太一样。
姜姝:何工上一次在成都举办的个展名为“流放者归来”,你觉得两个主题之间有什么联系?
冯博一:概念是一样的,都包含了自我放逐、在路上、文化游牧、栖居与行旅等。这样做的艺术家里头,何工比较典型。别的人现在可能基本上就是参加项目、参加展览,他还在游走。这种游走不仅仅是地理上的美国和中国两边跑,何工所经历和体验的空间比一般人更广。所以我特别强调他的“文化游牧”,强调他的“目以重瞳”,我觉得他是一种全球化的再现形式。
另一方面,我们过去讨论所谓主流和边缘的问题,其实边缘本身就有主动边缘和被动边缘,比如(20世纪)90年代那会的圆明园,包括现在的宋庄,好多艺术家是被动的边缘。但何工有一种主动边缘,我觉得他这种态度和立场是难能可贵的。何工带有所谓的乌托邦和理想主义精神,不但执着而且坚守。当下所谓消费文化、艺术市场和娱乐文化在泛滥,但是何工的作品一直比较沉重、悲剧性,强调救赎和宏大叙事,而且你看他的作品,并没有什么卖相,这也挺不容易的。现在艺术家们在不同程度上多多少少都有些迎合。这种迎合我也可以充分理解,艺术家要生存,要有出路,这是很现实的问题。但何工一直不妥協,一直在坚守,他的批判和焦虑特别明显;他绝不是风花雪月的,也不是完全的自我趣味;他追求宏大,这种宏大,展览的研讨会上王晓松说得挺好,他把何工跟20世纪中国现代化的进程结合在一起。这个问题一直在延续,而且现在好像变得更加迫切了。要是谈何工的艺术和他的这种生存状态以及追求,应该是跟这个背景密切相关的。
姜姝:今年2月份,作为“《画刊》45周年封面计划”的特邀艺术家,何工呈现了《声音考古学》这件作品,今天这件作品也在现场,请你谈谈它。
冯博一:这是一件装置,有大大小小、形态不一的喇叭造型。喇叭是何工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一个元素。这一个是源于他的个人经历,比如插队、“红卫兵”“文革”等时期的政治宣传,喇叭是一种权力的象征,也是一种意识形态,它绝不仅仅是一个物品的概念。同时,这也是一种集体记忆,是他和他的同代人共同的生存经验。喇叭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反映在作品中,更多的是带有揭露和批判的意味。
姜姝:在策展文章《自我放逐,且格格不入——关于何工的艺术》中,你梳理出“忧患的救赎”“潜置的图像”“文化的游牧”“目以重瞳”这四条线索,具体跟作品是怎么对应的?
冯博一:“忧患的救赎”,比如《驶往远东的古拉格专列》《社会达尔文时代的雄心》《最后的船》,比如《声音考古学——激浪》系列、《激活》《声音考古学——耳伤》《虫草》《高分贝告示》,再比如《林中路》《北方瘟疫》《从5000米至0海拔——拯救威尼斯》《普鲁士封签车》等。这些作品让人感到很沉重、很有激情,而且也很有诚意。他的人文关怀与追求,我觉得是从20世纪80年代“八五新潮”一直沿袭至今的。尤其在现在来说,更是“格格不入”,因为2000年之后,中国的当代艺术生态发生了很大变化,我想大家都有共识或者都有一些感受;“潜置的图像”,如《乔布斯的公社》系列、《弗拉基米尔花园》《幸福问题》《希特勒参观威尼斯双年展》等作品,很多东西都是根据一些老照片、一些历史事件来的,但是他也进行了一些转换,比如说画在茶砖上的一些寇德卡的照片、美越战争和嬉皮士运动等,或者是一些对新闻题材、事件进行转换的作品;所谓“文化的游牧”,从《第二淘金路线》《星路》《重返纽约》《驶往远东》这批作品来看,何工创作的一个特点,就是不断地去到美国、中国或其他地方,这种“游牧”也始终贯穿在他的生活及他的艺术上;“目以重瞳”,从《全球化发差》《田纳西的非洲故事》《玛丽的哀伤》等作品看他的创作,已经很难说是从中国传统的、地域的和现实的文化中派生出来的当代性,而是文化全球化的一种再现形式。何工处于一种两种或多种文化居间的混杂与边缘状态,这跟他一直“在路上”密切相关,也是他在文化地理空间不断位移后的一种在地与全球化碰撞、磨合、交融、实践的结果。
20世纪80、90年代中国艺术家的创作,更多的是利用传统文化资源和现实文化资源,因为中国的现实变化太快,以及传统文化太深厚。到了2000年之后,互联网普及、全球化这些现象出现以来,很多艺术家的创作发生了不同程度的转向。这种转向跟所谓的空间位移和文化迁徙、文化游牧都有着特别大的关系。我再举两个例子,比如说徐冰的作品《行云流水》,就跟他去美国有关系。他90年代的时候去了美国,待了大概12年,潜心创作。他说:去了美国之后,感受到不同身份和不同文化之间的冲击,如果我不到美国,我未必会做《行云流水》。他回国之后在美院任职,又创作了《凤凰》。徐冰自己也强调说:“你生活在哪里,就面对什么样的问题,就进行什么样的创作。”还有一个例子是尹秀珍,尹秀珍最开始做的作品都是与她自身的生存、成长,包括她个人的文化记忆有关系。但是后来就做飞机、做高速路,不断地参与到所谓国际当代艺术的这种展示和交流中,所以她的视角、关注点也发生了变化。
姜姝:在文章里你还提出了“艺术地理节点”的概念,作为策展思路的一个切入点,研讨会上康书雅(Dr.Sophia Kidd)的发言中将其转化为“黑暗的地理”,并用“第三空间”来阐释何工的创作。你怎么看?
冯博一:我觉得用这个来解读何工的作品还是非常准确的。不过这个“黑暗的地理”又有几个不同的层面,比如说有地理的、有文化的,还有审美的。
所谓“艺术地理节点”,主要是依据何工迁徙、栖居的艺术经历,以“地理文化的作品图像、文献记录”等观照、呈现他的艺术创作,以使何工的艺术延伸到一个与他生存活动息息相关的重庆、成都、美国、加拿大等等具体的地域景观中。但它不是简单地“按图索骥”似地抵达何工创作、社会活动和生活的某个片段,而是以他具体的历史处境与现实生存的地域为背景关系,追溯他艺术发展的踪迹。再将这些象征的隐喻与当时的历史处境和时间地理的节点联结起来,并通过之间的互为参照,指涉出地域环境在他创作中的作用。就展览而言,这可以通过何工艺术之旅的旧照以及他粗粝而又碎片式的绘画、装置来呈现。
另外,康书雅谈“第三空间”,我说何工是“第三空间的第三种人”,这当然是开个玩笑。“第三空间”曾经是学界很受关注的一个议题,我也曾寫过文章,说私人空间是第一空间,第二空间是公共空间,比如说你在某一个机构或者某一个单位上班,那么这个地方应该是第二空间。第三空间我的理解是在第一和第二空间之间的这么一个间隙的空间。当时我说:星巴克是不是第三空间?现在有些年轻人在星巴克待着,进行工作,那么这个时候星巴克既不是私人空间,也不是办公室或者公司的公共空间。我一直觉得第三空间对中国人来说特别重要,因为中国基本上只有第一、第二空间,没有第三空间。而所谓第三空间,它在整个西方的历史包括文化当中,其实起到了一个特别重要的作用。
姜姝:你做过那么多的展览,而个展通常涉及到策展人的个性和艺术家的个性,你们在合作的时候是怎么协调这种关系的?
冯博一:这可以用“强策展”“弱策展”这两个词来概括,所谓“强策展”是策展人的经验、概念,或者说策展人的个人色彩更多一点。所谓“弱策展”可能有的艺术家主意很多,甚至有的艺术家做展览根本不要策展人。比如跟徐冰一块沟通做个展,我属于弱策展,为什么?他的主意太多了,当然也很好。而何工是这种看上去“反骨”,但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得很温和,怎么都行,都听你的。所以我征求他的意见,他就是说“好、行”,相对是强策展。我自己觉得无所谓,看谁的想法好、谁的概念好,肯定按照想法好的和合理的来进行具体的落实和实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