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定存
去大同看火山,怀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心情。
大同火山早先寂寂无名,虽然离保德不算远,但我未曾听说。2008年底,王保忠来保德看黄河,赠我他主编的《火山文化》,说他们大同县也有风景,有火山群。此后交往日多,他多次邀我去看他的老火山,但我感觉离大同很近,一脚油门便可过去,总是回复说,去大同也只半天的路程,老火山常在,你且给咱守住,我们以后再去看。万不料世事无常,有些东西是守不住的。而今老火山还在,王保忠却不在了。
此行看火山,同伴张树荣也是王保忠的铁杆粉丝。2008年王保忠第一次来保德,树荣陪着在黄河两岸转一天,甚为投缘。保忠赠树荣几本作品集,树荣喜欢得不得了,当做经典反复来读。王保忠第二次来保德,树荣捧着笔记本,请保忠题写了一段话。2016年8月,王保忠第三次来保德,我们三个喝酒到半夜,约定金秋时节一道去走黄河,走完黄河回头去大同看老火山。但到秋天,王保忠先是摔断了胳膊,接着又腿力不加,走黄河未能成行。更没想到的是,到2018年9月22日,王保忠竟然匆匆而逝,年仅五十三岁。
人去已无觅处,追思再读旧书。重新读完《甘家洼》后,决定走大同,去看火山,看火山脚下的甘家洼,看王保忠生前反复盘桓的那一方土地。
2019年7月20日下午3点多来到大同县,而今改叫云州区。通往火山是新铺的油路,黄色标志线金子一般耀眼。这一带正在打造旅游区,路两边松柏森森,油菜花烂漫。走一阵,一小岔道口处有一路标,上写“黄家洼”三个字。我们知道,这就是王保忠笔下的甘家洼了。王保忠深爱着故乡的这片土地,热爱着这群沉寂几十万年的老火山。他把自己主编的大同县文联的刊物取名《火山文化》,把自己的网名叫做“老火山”。他以黄家洼为原型,写成长篇小说《甘家洼风景》,四下里好评连连。我们此行的目的,一半为火山群,一半为甘家洼。
火山列阵,雄踞于大同盆地。因为多在王保忠的小说散文里看到过详细描述,故虽然第一次来,感觉已然有几分熟悉,和想象中的基本一样。登上金山顶,太阳当头,蓝天高远,白云低徊,四围景色尽收眼底。不由想,王保忠生前一定没少上来过,这深远辽阔的边塞景色,一定激发过他不少灵感。倘若他还在,此番定会陪我们上来,给我们讲述老火山的历史,讲述甘家洼的故事,但,他已经不在了。
金山返下来,和停车场上的老头闲聊。老头大约六十多岁,话多,声音高。我们问知不知道王保忠?他说知道,作家,写过书,不是已经去世了吗?问知不知道甘家洼?老头用手一指说,就在那儿,现在住着六个半人,村子真名字叫黄家洼。问书中那个村主任老甘真名叫什么?老头说叫张有权,是个瘸子,村里六个半人,那半个就是说他哩,已经不是主任了,去年被乡政府下掉了,据说也有腐败,现在放着一群羊。你们进村,看见房子最好的那一户就是他家。说完张有权,老头又说,王保忠还有一个学生,就在前面狼窝山景区入口处上班,你过去一说王保忠,他就和你拉呱起来了。
王保忠在好几篇散文中写过甘家洼有他的一个学生,叫安江,家穷,但爱好文学,写作不辍。于是我们便按照老头指的方向,开往狼窝山景区入口。相距大约二里路,转眼便到。入口很简陋,路旁一间小房子,当路横着一根电动起落杆。一个看上去有五十多岁的黑瘦男人,穿一件发旧的保安半袖,左手卡着一叠零钱,右手捏着遥控器,守在起落杆前,向进出车辆收费验票。小房子门前的遮阳伞下,另坐着两个人。
我们来到横杆前,说找安江,起落杆前的男人愣怔一下,看著我们说,我就是安江。听到回答,我们愣怔起来,实在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有五十多岁的黑瘦男人居然就是王保忠的学生,一直被读者想象为文学青年的那个安江。火山和我们想象中的基本一样,但这个安江和想象中的全然不一样。在王保忠笔下,安江还是小安,但眼前站着的,已是地地道道的老安,左看右看,都是一个老农,不是文学青年。
和安江闲谈一阵,知道他还在黄家洼住着,是那六个半中的一个。他说火山周围的油菜花是政府统一规划村民种植,政府给补贴,为的是打造风景。我说云州区出了纪念王保忠的文集,安江说是《永远的风景》,他有一本。
看过安江,我们去黄家洼。快进村时,路两旁竖着不少展板,是大同县的一些风景照,相当陈旧,看样子有两三年了。估计这是“老甘”当村主任时的政绩,他朝思夜想,要打造甘家洼旅游。村子在狼窝山脚下,地势平坦,周围大片庄稼地。村口一所院落,围墙甚高,环顾四周,就数这一进院气派。其实也不算气派,皆因其他人家塌墙破院,就显得这所院子高大起来。按照停车场老头所言,这该是老甘的家了。我们上前拍打铁皮大门,里面没有回应。却是一百米开外的玉米地里有人扯着嗓子吆喝,问我们是干什么的。满以为就是那个老甘,赶紧跑过去,却是老甘的二哥,他正在玉米地里锄草。问老甘在不在,他说放羊去了。闲谈几句,甘二哥说他要在村里搞旅游,县上不给立项云云,我们听半天,感觉他颠三倒四,有些像神经不正常。
绕黄家洼村转一圈,村子不大,破败得一塌糊涂,原来都是土坯窑,现在大部分塌了。最显眼的建筑是一座崭新的“公共卫生间”,土黄色瓷砖贴面,推拉百叶窗,大玻璃门,门上金属拉手闪闪发亮,暗锁锁着,尚未启用。这座漂亮的卫生间放在一片塌窑破墙中间,宛如一领烂羊皮袄上绣了一朵金丝牡丹花,格格不入。据说黄家洼已经列为搬迁村,我们也没探问要搬到哪里去。
一边转悠一边等老甘,但等到日头落在火山后面,依然不见踪影。再去敲打铁皮大门,听见里面有羊叫的声音,原来羊群还在院里圈着,老甘并未去放羊,大概又到哪里喝酒去了。喝酒没准头,或许喝到晚上,或许喝到半夜,我们不再傻等,驱车返大同。此行虽然未见老甘,但看过甘家洼,看过甘家老二,已经完全能想象得出老甘的模样了。
读罢沈从文,就想走一走湘西;读罢莫言,就想看一看高密;读罢王保忠的作品,就想来一趟大同。此番登过老火山,走过甘家洼,完成了作品与现实的对接,了却了一桩心愿。
未来几年,大同火山群无疑会成为新的旅游热点,甘家洼即将搬迁,老甘们会迎来新的生活。倘若王保忠还在,《甘家洼》定会有新的续篇,可惜,王保忠已不在了。
9月22日,王保忠辞世一周年之际,作此文以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