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勇
大连记忆之一
绿皮电车
对于刚过百年的大连市来说,绿皮电车无疑是他的活化石,1909年就开车了。车辆是正宗的帝国主义原装进口货——德国的电器、英国底盘、美国车笼,一开市就和世界接了轨,奠定了大连时尚浪漫之都的基石。
咣当、咣当,电车开动了,懵懂的大连人瞪大了眼睛,从来没看到,还有头上支愣着辫子的车,刚剪了辫子的那人后悔着,“小鼻额、这电车把辫子挂着就能开走,我的辫子要是不剪,挂起来也能开走家。”
看看可以,想坐坐不行,那白色的车是专门给外国人坐的,满车的人:西服、礼帽、文明棍;纱巾、蓬裙、高跟鞋,去哪?不是大和旅馆、就是播磨町。趾高气扬得不得了。
渐渐的大连有钱的贵族坐上了,渐渐的投身卖国的坐上了,渐渐的有头有脸的大连人都想着坐电车,怎么能行,大东亚的尊贵哪去了?
支那人不能玷污了高贵的白车,于是有了红色的电车——专门给中国人坐的,车坐上了,屈辱也蒙上了,那咣当、咣当车轮压过轨道的声音就是大连人愤怒咬着牙齿的咯吱、咯吱声。
反抗的因子像水珠在每个大连人心中滴落,那些水珠连接着、聚合着,集沙成塔、集水成河,形成了力量,越聚越大,终于决堤而出,冲洗了耻辱,取消了红白电车,绿皮电车诞生了。
晨曦微明,沉寂静谧,远处传来咣当咣当的声音,绿皮电车来了,敲响了大连的第一声晨钟,唤醒了沉睡的城市,开始了新的一天。
月色融融,路灯惺忪,轨道的尽头、咣当咣当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大连进入了深夜,最后一班电车的咣当声代表大连和这天告别了。
斗转星移、风来云转,绿皮电车和大连相濡以沫,情同手足,那特有的咣当声,节奏平稳,深沉凝重。百姓迎着咣当声起床,枕着咣当声入眠,那一天,电车改线路了,多少人失眠,就等着那咣当声才能入梦乡。
百年过去,曾经的娇子老态龙钟了,各地都卸去了包袱旧貌换新颜——取消了电车,唯有大连从始至今就一天没有断过咣当声,和大连市一起诞生的绿皮电车仿佛是长了大连的肉、流了大连的血。
百年了,该歇歇了,绿皮电车像耄耋的老爷爷给孙子讲故事,回忆那一暮暮的往事。
那年,游击队长进了城,叛徒告密,全程大搜扑,队长身手矫健,穿胡同、走小路,眼看就脱身了,不想斜路杀出了一队鬼子,双方赛了跑,眼看就要被追上,队长情急之下攀上了电车,司机聪明啊,装着不知道,使劲加速甩掉鬼子,队长跳下车感谢地挥挥手跑了。
那年,大跃进,人们急啊,一车的人一起给电车加油,快点再快点,我们大跃进了,要赶超美国、要赶超英国,绿皮车啊,你快点吧,不然我们就要下车和你赛跑了,你知道我们的时间是多么宝贵吗?
那年,自然灾害终于过去了,人们欢欣鼓舞,建设新家,大干快上,绿皮车你还要快,要比大跃进还要快,我们就快迎来好日子了。
那年,文革遗风还在,社会上是靠拳头吃饭的,一车的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人人军帽、军装、武装带,手里棍棒、菜刀、大砖头,要去民主广场找“猛子”报仇,他给我们的兄弟开了瓢。
绿皮车你快点再快点,晚了,“猛子、猛子”他就逃跑了。風驰电掣地快,火烧火燎的急,到了,前面就是民主广场,“兄弟们给我打,打赢了哈酒歹右。”老大下了命令,还没停稳就要冲下去,谁知,一顿砖头石块子,像雨点落在绿皮车上,叮当直响、火星四溅,原来“猛子”早就准备好了,中埋伏了,被闷了罐,全军覆没,那个惨啊,别提了。
那年,拨乱反正了,一车一车的学生,人人发奋,人人当先,都要考上大学,当个社会娇子,挤啊挤的好容易上了车,顾不了抢座、顾不了拥挤的,打开书本就看上了,只争朝夕才能过了独木桥。
一车的眼镜们读啊背的,常有坐过了站竟然不知道的,等到都下车了,车厢里一股股的菜味饭味的,那是带饭的孩子把饭盒都挤扁了,闻闻这味,车厢都成了饭馆了。
那年,市里搞了服装节,新潮啊,亮瞎了全国的眼,那么时尚,那么浪漫,外国模特看到了绿皮车喜欢得啊——就像回到了家乡,坐了一车的苏联“马达姆”,金发、碧眼、大波浪;丰胸、细腰、大长腿,看得司机眼都绿了,心里叨咕着,“血受啊”。
那年,市足球队夺了五连冠,一车的球迷,欢歌笑语,喇叭吹得天响,引得绿皮车也鼓起腮帮子鸣笛呼应,虽然沙哑还有点可笑、却也亢奋喜兴。
日子越过越好,家家都有私家车了,绿皮电车卸去了沉重的负担,悠哉游哉的,晃动着像条慢悠悠的船,载着游客观赏着旖旎的风光景色,品咂着时尚的人文风尚。
浪漫的夏日夜晚,绿皮电车成了情侣们的爱巢,小伙子打开了前面的车窗,徐徐的夜风带着淡淡的海腥味吹进来,轻抚着肌肤、清爽惬意,赶快、赶快把女朋友让到前面,像“泰坦尼克”那样,在后面轻轻搂着柔软婀娜的腰肢,让一车人艳羡得啧啧嘴,“哎迈呀!辣眼啊。”
百年了,该是一个轮回了。已经进了博物馆的绿皮电车,车身依旧硬朗,像不服输的老爷爷;支愣了一辈子的大辫子像老奶奶顺服地扒着了;车内铜制的把手、柱头被千千万万的手摩挲得锃亮锃亮的、过眼了多少似水年华——收纳了多少风云变幻;厚木板做的长长的座椅历经沧桑,尽管木板厚实,也被那千千万万个屁股磨得消损凹陷、目送了多少逝者如斯——蕴藏了多少人情世故;圆圆的吊环式的把手,不知换了多少次,却还是车一动就快乐地摇来晃去,仿佛只有它,还一如百年前的孩子气十足。
现在运行的电车大都升级换了代,铁轨无缝了、没有了咣当;减震好了,没有了摇晃;密封好了有了空调——冬暖夏凉的。
可是大连人还是喜欢那古老的绿皮电车,喜欢他的咣当,喜欢他的摇晃,喜欢他笨拙的外形,喜欢他支愣着的大辫子,还有吼起来沙哑的汽笛声,哪怕看看也好。
大连记忆之二
钓蝼蛄虾
蝼蛄虾是从蝼蛄——蝲蝲蛄,那里得的名,所谓地上有什么,海里就有什么。大概是“性相近”,海里的陆地的、它们都有自己的洞穴。
蝼蛄虾,叫它虾真是抬举了——勉强叫虾,它也是虾族里最丑的虾了,通体青青黑黑,形状勾勾瘪瘪,尽管长得不济,吃起来却有特殊的美味,煮的大对虾吃几个就腻住了,蝼蛄虾吃十几个没问题。
记得小时候,经常去钓蝼蛄虾,不仅非常好玩,更能给家里添加了食物,帮了家长的忙,是件很自豪的事情。
准备出发,带上行头:一把铁锹,一个竹篓,一个草帽,一个小板凳,还要带个玉米饼子——那时只有饼子了,最主要的是那几十把虾签,基本是手工制作,剪一把羊毛,用细绳精心地绑在筷子头上——很像毛笔,制作虾签也是钓虾的一部分,谁虾签做得漂亮也是可以炫耀的。
带齐了行头,直奔海边。退潮了,走上一望无际的海滩,兴奋得真想一路狂奔,可是拿着行头呢,只能蹦跳着走,光着脚踩得海滩吧唧吧唧响,碰到小水湾,抡起脚踢出串串水花。
一会到地方了,退潮后大片的海滩,一定是泥土的滩涂,泥里水里出生的,清洁的沙滩蝼蛄虾不去,那里生存不了。
放下行头——开钓。寻找虾洞口是第一步,洞口很隐蔽——外行看不出来,即没有洞,也没有口,只是平坦的滩涂上,有些零碎的堆积,内行人一看,这就是蝼蛄虾洞。
蝼蛄虾是伪装天才,用碎贝壳、小石头、海草等把洞口修得巧夺天工,几乎是倒过来的鸟巢,只在顶口漏了小缝缝,海水自由进出,生活在洞里的蝼蛄虾悠闲自在,天敌奈何不了它。
天敌不行,人行。用铁锹把上面的伪装层铲去,就别有洞天了。一个个虾洞笔直地暴露出来,大的洞口可放上一个乒乓球,光滑的虾洞里只有海水、没有虾,如果顺着洞口出蛮力挖,那就贻笑大方了,一下午也挖不了几个,还累得半死。
只能智取——用虾签钓,运气好的话,一小块海滩能铲出十几个虾洞,然后,像插秧一样,把虾签一个个插入洞中。
一团毛茸茸的虾签进到洞里来,蝼蛄虾一看、以为来了天敌,它也不明白固若金汤的洞口,怎么轻易被突破了?“敢闯进我的地盘,打出去。”抡起两个凶猛的大钳子,抓着虾签往外推搡,个别力大、憨厚的,用力过猛,把虾签突突地推上去,没小心,顺着惯性半个头也探出了洞口,早有两只手在等候了,顺势一拽,“上来吧”,虾上来了——晕头呆脑地被抓了。
大部分蝼蛄虾是狡猾的,不按你的思路走,这时要施展钓虾的技术了,和钓鱼一样要有耐心,也要玩心理。
多数的蝼蛄虾,只把虾签推到一半就不动了,虾签杆直直地立着,就是不上来。好的,虾,你不动我动,我逗你,用虾签逗虾讲究技术,像活塞运动,上下移动虾签,感觉蝼蛄虾的动态,试探着上上下下、虚虚实实,挑逗、刺激着蝼蛄虾,几个回合,蝼蛄虾火了,勇猛地冲上来,人拿着虾签且战且退——诱敌深入,逗虾是关键,抓虾是关键的关键——一不小心就‘抓瞎’了,虾逗上来了,两手守在洞口,摸着虾钳子了,全身紧张、瞳孔放大,千钧一发集于手指,顺着劲捏住虾钳子一拽,好,上来了,刚出洞的虾活生生、脆嘎嘎,扔到竹篓里蹦蹦跳跳的。
也有,一不留神只抓到了蝼蛄虾的虾钳子的尖尖,虾死命往下坠,人两手紧紧抓住虾钳子尖,人虾无声地较量著,稍纵即逝——蝼蛄虾断臂求生,留下了两个虾钳子——逃脱了,这下子抓虾真成了“抓瞎了”,那个懊悔啊,扔了两个虾钳子,两手把海滩拍得啪啪响。
在一个一个的较量中,锋利的虾钳子划碎了手指的表皮,钓了一下午的虾,两个手的拇指、食指被抓出很多道道条条的口子,让海水一泡毛毛糙糙的。
上虾是一波一波的,上来时虾签此起彼伏的,人忙得一头一头的、顾此失彼,有的虾签被推上来,直挺挺地躺在海滩上,虾却逃回洞中,再把虾签插回去,虾不理你了,任凭怎么挑逗都无济于事——这蝼蛄虾也长记性了。
不上虾的时候,十几个虾签一个不动——那波过去了,人和虾比着耐性,虽然累了,但还舍不得走,坐在小板凳上靠,这时感到太阳是那么的毒辣——幸亏有草帽,肚子也饿了,摸出兜里的饼子猛咬两口,生生地往下咽——真费劲,好容易咽下去了,砸吧砸吧嘴渴得要命,没办法没带水——忍着吧,望望海水在心里润润。不是忘了、也不是懒得拿水,是没有装水的工具,家里倒是有玻璃瓶子,但没有盖——都是一次性的铁盖。
太阳下山了,手扶着快要断的腰,慢慢地站起来,活动活动——真累了,可当用手抖抖小半竹篓、昏昏欲睡的蝼蛄虾,顿时,人和虾都精神起来。
涨潮了,海水一寸寸围上来,走吧,收拾好行头,用铁锹挑着沉甸甸的竹篓,吹起口哨,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