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陷

2019-09-10 07:22刘勇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19年10期
关键词:太原影子叔叔

记忆深处,那个夜晚总在寒风中飘摇。不见尽头的马路斜入浓稠的黑暗。弯着长臂的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爷爷牵着我,一大一小的影子在路灯间的地面上,忽长忽短,忽明忽暗……现在我已无法感知当时的寒冷,但仍可听闻爷爷喘息声中夹杂着长长的叹息。

二十年后另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我和未婚妻已到谈婚论嫁的重要时刻,妈才第一次说起离婚的前因后果。当我描述上面那点残存的记忆时,妈说不是爷爷牵你那次,最后离开太原回老家,是妈背着你走的,你一直睡在妈的肩上。

我不知道刻在记忆中的情景怎么会是那个样子,就像小时候一直以为太原是太远一样,时光不仅将记忆扭曲,还将一个城市的名字理解为距离。我隐约觉得太远的太原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它使我很长时间有名无姓。这点隐秘很快就被同学发现,成为他们攻击我最具杀伤的利器。打过架之后,我仍在辩解丽也是姓,并回敬他们你才是野种。好在作为学习委员,我能充分利用这一优势,交作业时总有办法将作业本藏于其他同学作业本下面或夹在中间。他们作业本上的姓名都是三个字,我的仅有两个,而缺失的那一个又显然比后两个更重要,是注定了的,不可更改的,并且不是可有可无的。

小时候并不知道妈为什么不给我父姓,我暗自设法寻找太远的太原的那个影子,渴望将那个影子变成一个坚实的姓,好让自己的脸面和眼皮能抬高一点。

那时,我已能分清东西南北,也明白太远的太原在我们村的南面。村东的滹沱河一到冬天就变成了白银似的大道,宽宽展展,曲曲弯弯,一头扎向迷茫的南方。我所能理解的世上最快的速度莫过于冰车,两只划锥在冰面一点,早在十几米之外了,以这样的速度,太远的太原也不远。

在一本当时还并未泛黄的影集里,我找到了一张方形的黑白照片。妈蹲着搂我于怀中,我站着,头发刚及她的眉梢。妈的头顶半伸出一方凌空的小平顶,下面有一个半圆的白色玻璃球。照片中这些陌生的东西,在乡下并没见过。一个在城里生活过的同学不屑地一一指点:这是一楼的楼门,平顶下面是吸顶灯。那一刻,我仿佛看见太远的太原的那个影子就在我和妈的对面,那个姓和相机后面的影子好像重合在了一起。

我在母亲一个蓝色的皮箱里还发现了一本书,是195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大卫·科波菲尔》,我从没见过印制如此精美和厚重的书,布脊硬皮封面,扉页上印有方形的和圆形的红色印章,除了太原市和工会图书室等字依稀可辨,中间的单位名称像是被什么涂擦过,怎么也看不清。尽管如此,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这本书同样也来自那个太远的太原。我一页一页翻,想从中找出某丝笔迹,某个折痕,哪怕一两根头发或者浅显的指纹,可是没有。后来才想到,这是图书室的书,我寻找的那些蛛丝马迹,假使有,也极可能是别人的。失望之余又想,太远的太原的那个影子的目光应该注视过这本书,这本书对于我确定那个姓还是有意义的。煤油灯下,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试着将书中的人物与身边的人一一对应,有时还会觉得和另一个影子的目光暗自重合,心情就莫名地好了起来。这种心情甚至会淹没我对摩德斯通的厌恶,我觉得太远的太原的那个影子,不会像他那般卑劣。

那个时期,村西的108国道已通车,跑的大都是解放之类的大卡车。同学们欢呼的是那种极少见的“蛤蟆车”,我留心的是大卡车车门上的字,看到车门上太原市某某单位就追着跑,想选择一个出来,填充到《大卫·科波菲尔》扉页上的太原和工会图书室之间。多少年间,对那几个无端模糊的字一直心存疑问,直到妈陈述离婚前因后果的那个星光灿烂的的夜晚,我忍了忍还是没开口。之后,我曾梦见妈用手指狠命地擦那几个字,但我知道梦毕竟不是事实。

1976年上高中,入学前妈坐在炕沿上正对着我说,丽,妈和你商量个事,妈知道你一直为没姓苦恼,这样好不好,你就姓妈的姓吧!我说嗯。妈又说丽这个字太女孩子气,干脆取了,就叫刘勇吧!我又说嗯。妈见我不抬头,补充说,咱们村的知青孙红利不也是姓的她妈的姓嘛,这种事在城里是很普遍的。俺娃抬起头来,听妈叫你,刘勇!我抬起头,高声答了句哎。妈站起来抱住我,我比妈高出了整整一个头。

1979年高考报志愿,我的分数除山西财经学院,省内院校都可选择的。我本想报山西大学中文系,妈说还是师院好,妈了解了师院中文系师资比山大强,你不是要写《大卫·科波菲尔》吗,师院图书馆藏书比山大多的多,还有一点临汾是产麦区,学校天天吃白面。我说嗯嗯。1983年毕业分配,同学们都选省城,我选择了返回原籍,我是妈的独子,理应守在她身边。我看出妈高兴,择校和分配都避开了那个事实上并不太远,甚至还有机会进入的城市。我感觉妈不愿意或者害怕那个影子与我重叠。

我回到原籍,另一个高兴的人是叔叔,他很快就找到我。参加工作的第三年端午节,叔叔来送粽子,我看到他臂上忌着黑布孝,他说你爷爷过世了。我眼前又出现了爷爷牵着我手行走在大街上的一幕,一股浸骨的寒流突然涌起,注入了多年前那个不完整的夜晚。我想到了奶奶,就问叔叔奶奶可好,叔叔说还行,只是经常念叨你。

枣树顶上悬着一弯明月,蒿草的香气四处流淌。姥娘和奶奶坐在屋檐下编火绳,我在蒿草上翻跟头,两双昏花的眼睛一眼眼盯着我,姥娘说声俺娃慢点,奶奶说声俺娃不敢了。她们抱我回屋,我听到奶奶和姥娘骂太远的太原那个影子,姥娘说,命,怨不得谁。远方的天际线一闪一闪的,舅舅说那是大海塌陷掀起的亮光,叫海陷,但我觉得舅舅的话不对,海那么大怎么会塌陷,那或许是太远的太原的城市灯光才合情理。

星期天,我借了个相机,独自骑车去见奶奶,在相框里我看见了我小时候的照片,也看见了那个影子的照片,他的身边站着另一个女人。奶奶盘腿坐在炕上,平伸着手掌比划,反复说那时候你才这么高,现在俺娃长得墙头似的了。奶奶还反复说回来好回来好,可不要到那些大城市,花里胡哨的,人一不小心就会变坏的。我终于忍不住问奶奶我姓什么,奶奶说姓贾。我好生怀疑,又问那叔叔为啥姓辛。奶奶在膝头拍了一下,这说起来就复杂了,奶奶是你的亲奶奶,爷爷是你的后爷爷,你亲爷爷早年间在天津又娶了别的女人,俺娃没见过,也见不上了,前几年死了。你那老子又不是没受过这制,让俺娃也遭同样的罪。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世比《红灯记》里的铁梅还复杂。

我犹豫了好长时间,把给奶奶照得照片给妈,妈拿到窗户边看,并没责备我。妈说俺娃长大了,有些事可以自己做主了。我说妈我不认他。你小时候他很疼你,有一次你哭闹的不行,他抱着你坐公交车绕了大半个太原城。我又说妈我不会认他。妈说,生你的时候正是困难时期,妈在乡下教书,他在太原工作,变心也正常,离婚这种事情在当时几乎是一种时尚。妈将一切归结于时代和城市,似乎想减轻那个影子对我的伤害,她和奶奶姥娘都是宽宏大量的人。疑心母亲将书上的单位名称弄模糊,反而暴露了我的偏狭。我和妈的生活比大卫和克拉拉好多了,父亲也不像摩德斯道,至少他不吝啬和残忍吧。

两年后,奶奶也下世了。我跪在灵前叩了三个头,站起来后,暗自做了一个决定。生命于我们太仓促了,在死亡面前一切终将化为虚无。与父亲会面前的几年间,我已多次出入这个城市,觉得那个影子就在不远处的某个地方。车一起步,我让司机打表,我想精准记录其间的距离。126.2公里,这事实上并不太远的车程,经过了长长的23年。此时,我已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血缘之外有无关爱都不会影响我的成长了。对于这次会面,朋友们多有不满,你还主动去见他,要我们不揍他就算便宜他了。妻子对这次会见充满好奇,事后常说,你和你老子抽烟的姿势,连指甲的形状也一样样的,遗传太可怕了,你可不敢真像你老子了。我明白妻子的暗示。事实上朋友妻子都不懂我,我是和我母亲一起去的,我没有丧失那種叫骨气的东西。从那之后,多年缠绕我的那个影子终于不见了,我已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姓与我已无关联,其它更淡若云烟。

有一次酒后唱歌,我唱了刘和刚的《父亲》,唱得泪眼眼的。我听到妻子悄声和朋友说,想不到我老公唱得这么深情,他心里有一个塌陷的地方,永远也补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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