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那天下午两点多,我和妻子路过北大,因为还没有吃午饭,忽然想起儿子曾经特意带我们去过的一家朝鲜小饭馆。
大概由于早过了饭点儿,小馆里没有一个客人,空荡荡的,只有风扇寂寞地呼呼吹着。小饭馆的服务员——一个胖乎乎的小姑娘走了过来,我想起上次儿子带我们来,点了一个土豆汤,非常好吃,很浓的汤,却很润滑细腻,微辣中有一种特殊的清香味儿,湿润的艾草似的撩人胃口。不过已经过去两个多月的时间,我忘记是用鸡块炖的,还是用牛肉炖的,便对妻子嘀咕:“你还记得吗?”
没想到,小姑娘这时对我们说道:“上次你们是不是和你们的儿子一起来的,就坐在里面那个位子?”她说了一口比赵本山还浓郁的东北话,用胖乎乎的小手指了指里面靠墙的位子。
我和妻子都惊住了。她居然记得这样清楚,那时,我们和儿子确实就坐在那里。
更没想到的是,她接着用一种很肯定的口气对我们说:“那次你们要的是鸡块炖土豆汤。”
这样的肯定,让我心里相信了她,不过,我还是开玩笑地对她说:“你就这么肯定?”
她笑了:“没错,你们要的就是鸡块炖土豆汤。”
我也笑了:“那就要鸡块炖土豆汤。”
和小姑娘的對话,让我在那一瞬间想起了儿子。思念,一下子变得那么近,近得可触可摸,仿佛一伸手就能够抓到。两个多月前,儿子要离开我们出国读书的时候,特意带我们来到这家小馆,特别推荐这个鸡块炖土豆汤,让我们一定要尝尝。因为儿子临行前的时间安排得很满,我和妻子知道,那一次,也是他和我们的告别宴。所以,那一次的土豆汤,我们喝得格外慢,边聊边喝,临行密密缝一般,彼此嘱咐着,诉说着没完没了的话,一直从中午喝到了黄昏,一锅汤让服务员续了几次,又热了几次。许多的味道,浓浓的,都搅拌在那土豆汤里了。
事情已经过去两个多月,我都忘记了到底喝的是什么土豆汤了,这个胖乎乎的小姑娘居然还能够如此清楚地记得我们喝的是鸡块炖土豆汤,而且还记得我们坐的具体位置,真让我有些奇怪。
汤上来了,鸡块炖土豆汤,浓浓的,热气缭绕,清香味扑鼻,抿了一小口,两个多月前的味道和情景立刻又回到了眼前,熟悉而亲切,仿佛儿子就坐在面前。
“是吧,是这个土豆汤吧?”小姑娘笑着问我。
“是,就是这个汤。”
结完账,临走的时候,小姑娘早早地等候在门口,为我们撩起珠子串起的门帘,向我们道了声再见。我心里的谜团没有解开,刚才一边喝汤一边还在琢磨,小姑娘怎么就能够那么清楚地记得我们和儿子那次到这里来吃饭坐的位置和要的土豆汤?我不大甘心,出门前再一次问她:“小姑娘,你怎么就能记住我要的是鸡块炖土豆汤?”
她还是那样抿着嘴微微笑着,没有回答。
一路上,我和妻子一直嘀咕着这个小姑娘和对于我们有些奇怪的土豆汤。星期天,和儿子通电话时,我对他讲了这件事,他也非常好奇,一个劲儿问我:“这太有意思了,你没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吗?”我告诉他:“我问了,小姑娘光是笑,不回答我为什么呀。”
被人记住,总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不过,对于我们一家三口,这确实是一个谜。
又过了好几个月,树叶都渐渐变黄了,天也渐渐地冷了。那天下午,还是两点多钟,我去中关村办事,那家小馆离这不远,干吗不去那里再喝一喝鸡块炖土豆汤?便一拐弯,又进了那家小馆。
因为不是饭点儿,小馆依然很清静,不过里面已经有了客人,一男一女正面对面坐着吃饭,蒸腾的热气弥漫在他们的头顶。见我进门,一个小伙子迎了上来,让我坐下,递给我菜谱。服务员怎么换成男的?那个小姑娘哪里去了?我正奇怪,一扭头看见了那面对面坐在那里吃饭的人,那个女孩,就是那个胖乎乎的小姑娘,对面坐着一个年龄四五十岁的男人,模样长得和小姑娘很像,不用说,一定是她父亲。她也看见了我,向我笑笑,算是打了招呼。
我要的还是鸡块炖土豆汤。因为炖汤要一些时间,我走过去和小姑娘聊天,看见他们父女俩要的也是鸡块炖土豆汤。我笑了,她也笑了,那笑中含有的意思,只有我们两人明白,她的父亲看着有些蹊跷。
我问:“这位是你父亲?”
她点点头,有些兴奋地说:“刚刚从老家来。我都和我爸爸好几年没有见面了。”
“想你爸爸了?”
她笑了,她的父亲也很憨厚地笑着,望望我,又望望女儿。
难得父女相见,我能想象得出,一定是女儿跑到北京打工好几年了,终于有了一次父女见面的机会。我不想打搅他们,但我的心里充满了感动。我忽然明白了,这个小姑娘当初为什么一下子就记住了我们和儿子,记住了我们要的土豆汤……
土豆汤上来了,抬头一看,是小姑娘为我端上来的。我还没责怪她怎么不陪父亲,她已经看出我的意思,先对我说:“我们店里人手少,老板让我和爸爸一起吃饭,已经不错了。”和上次不同,小姑娘的话明显多了起来。说罢,她转身走去,走到了她父亲的旁边,从她袅娜的背影,你也能看出她的快乐。
那一个下午,我的土豆汤喝得很慢。我看见,小姑娘和她的爸爸那一锅土豆汤也喝得很慢。
(刘凤义摘自《意林原创版》2019年第8期,西米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