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如此接近
看惯俗常物事,无非是怀念里的旧,时光里的久。无非是簇新的事物延续旧物的生长。最后,生和死都一同变旧。
我看到院子的门往往虚掩。
一些早晨,或者饭后,事物出现幻象。我走进软草:没有移动的日常混杂了干草的气味。在软草,一年就是一天,父亲就是母亲。一阵风吹,风中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看见我睡在一个木凳上。睡姿滑稽可笑,却又从容自得。我想,这小小的木凳应该是棵年长的树,我在树上,时间从树间跌落。而天空。天空是另一个无边的树的森林。
一些吹拂的风擦肩而过。野鸟停在屋顶上。告诉我吧。
告诉我,还有谁见过你年轻的模样?
我看见我所能看见的。我看见我自己。直到母亲把我叫醒。
旅人图
流浪人睡在寺庙的长亭。
下雨的长亭。雨落进你的身体。每一粒都清晰。
雨把你叫醒,说木槿花刚刚盛开说两匹石马运来了青苔。雨水瞬间栽入泥土,仿佛紧紧握住一本经书。有人说迷路。
有人说离天空最近的,风过普光明殿时,轻轻地脚步。
这个冬天,一些河流改变了走向。一些被风吹皱的旧墙,旧墙铁门上,巨大的荒寂沉默,不慌不忙。时间终究是谜。是谁的信仰落在西风中,生生不息?
你的背影有微卷的伤。却始终朝着水的流向。
我看见地黄开在薄薄的尘土上。花瓣干枯暗香。
沉默的流浪者,你是否也想起了默温的诗句:那几乎听见的声音,光芒回避我的眼睛。
流浪人一言不发。青铜色的雨和你彼此安慰。
雨水一点点涨起,普光明殿的烛火,静静映照三更的佛墙。
雨过龙庄讲寺
雨来的时候,你听不到纷乱的脚步。
你的睡眠一片安静。夜空不见繁星。
某个映像总是转眼即逝。你艰难的睁开眼睛,却睁不开睡着的身体。你停留在雨的边缘,看见一些陈旧的屋顶和消逝的声音。你听到一个古琴音色低沉。天鹅像片翠绿的叶子坐在湖心。等不及天亮,它就会成为你具体的回想。
你回想一场雨的下落。它们敲打窗户,敲落无数个夜晚。这些虚幻的雨模糊一片,它们总是抽身而出,留下潮湿的印痕。
一个瞬间和另一个瞬间。雨更像是时间的波纹。
和雨水一起降临的,那些被水洗刷过的物事,它们触手可及,又常常是幻象。你站在岸边,有时也会在湖里。这也不奇怪,你可以看到更奇妙的事物。
你可以看到一切的欢乐和伤悲。
那覆盖在荒寂上的,在城市废墟脚下,雨的形状长久存在。
旧物的火焰
山水的嶙峋隐约可辨。
那些凋零在河边的菩提树叶,慢慢会被人遗忘。薄如蝉翼的,是坠落的金。
它们说一些尘土被雨水带走。说早晨和夜晚的光浸在河水里,慢慢沉落,又慢慢升起。说淡淡槐香的软草,在无数个明媚的、孤独的时光里,有我幼年细小身体里爱情的羞怯和离别的伤愁。川杨河日日夜夜向两岸诀别前行,一个黑夜又将过去,一簇火焰又将燃起。
我看见父亲在整理老房的旧物。一些干草留有香气。
怀念没有停止,父亲也是旧物的怀念。
我看见夜晚的光穿过软草。那些朴素的、安然的事物一下又照亮了母亲。
通道
真实的情形是:我们曾在林荫道上遇见过。
在一个斑点的早晨你不是隐藏的黑鸟也不是窥视的野草。
在通往某个其他存在的通道上。
一种外部力量带我们走。
没有边界的国度,硕大的花朵获得自由。
途经的水
为了取一些干净的水和桑叶,我跟随迁徙的鱼群,渡过了三条大河。
鱼群有着自己的记忆,无意识往前是它们重要的经验。它们充满好奇,对新异的事物过目不忘。更多时候,它们洄游到深处的静水等待产卵。寒流来临,在最冰冷的寒流深处的彻骨里,它们产下鱼的孩子。
向更深的逆流游去。树枝泛出青色,在后面徒劳地追赶。
磷光聚集,溯流而上。这长长的迁徙的生灵灼傷了我的眼睛。它们如此年轻,又如此苍老。它们聚拢自己的道路,道路不会失信于一个鱼群。
我看见身驮青苇和尺素的骢马,晨昏不歇走在路上。
我看见一只黑色的翅鳶,在一条河流旁,清洗尘埃里它小小的身子。
我忘记了时间和空间,隔了几条河的距离,我依然想要前来迎接你。哒哒哒的马背上,有人正唱《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空阔的天地间,我看到你正以你之外在生长。
风声冽冽。天空的火焰在对岸慢慢熄灭。又在此岸熊熊燃起。
河流积沛雨意,大雨突然来临。
大雨坍塌了一个人内心的暗。
大雨是另一个鱼群。
|作者简介|
清水,本名朱红丽。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各大刊物,多部作品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