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母亲说,她嫁给父亲那天下着大雪,大片大片的雪花,白茫茫的,遮天蔽日,几米外看不见人。父亲赶着雪地里的马爬犁,带着一袋小米,从几十里外的大山来接母亲。没有聘礼,那一袋小米,解了母亲一家当时的饥寒交迫,救了弟妹的命。那年,母亲18岁。
母亲嫁给父亲那年正赶上闹饥荒。姥姥去世早,姥爷常年有病。母亲是长女,过早承担起养家的重担。看着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弟妹饿得面黄肌瘦,命不保夕,母亲不得不早早嫁人,换一点米粮度日。
母亲结婚近十年才怀了我大哥,生有我们兄妹五人。母亲性格刚强,生产队里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肩挑背扛。即便如此,结婚近十年没有生育,也没少受大伙的白眼。母亲生二哥那年,正巧是寒冬腊月,全家十几口人,清汤寡水。二哥饿得整夜哭闹,常惹得爷爷大发脾气,母亲不得不整夜抱着二哥入睡。还没满月,母亲因受了风寒患上了严重腿疾,两条腿肿得像杠子一般无法下地走路。父亲不得不背着母亲四处求医,几年后才逐渐好转。
人生免不了风雪交加,也阻挡不了雷雨相伴。当年,父母已分家另过。4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父亲拓坯盖了两间小草房,还没来得及抹好一指宽的墙缝,我便出生了。8月,母亲生病命悬一线,连续三天不明原因的呕吐昏迷。半夜大雨滂沱,父亲赶着生产队的马车,把母亲送到十里之外的医院时,母亲已奄奄一息。医生查找不到病因,无奈做腹腔手术进一步检查,待取出贴在后腰上黑色腐烂的盲肠时,医生感叹,这该是怎样刚强的女人,才能忍受这样的巨痛。
母亲一直生活简朴。我们兄妹各自成家后,生活条件逐渐好转。可她依然粗茶淡饭,粗布旧衣,从来舍不得为自己花一分钱。我们给她买的衣物,她总是舍不得穿。我们给她的零用钱,她舍不得花,用一块手帕包起来,春节的时候,拿出来给孩子们当压岁钱。
一年冬天,我给母亲买了棉衣带回去,帮她收拾柜子的时候,我吃惊地发现,几年前,我给她买的冬天和夏天的衣物,竟然都整整齐齐安放在柜子的一角。“妈,你怎么不穿?留着干嘛?”我气得把她多年的旧衣都扔了,母亲心疼不已:“孩子,日子不好过啊!能省点就省点,你们挣钱不容易。”。母亲满脸凝重。我知道,母親是穷怕了,苦怕了。恐怕唯有经历饥荒年代的人,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苦。而母亲,宁愿自己苦,也不愿苦了儿女。
对母亲,我是愧疚的。母亲一辈子没出过远门,身体还健康的时候,我没能力完成带她出游的心愿。待有能力时,母亲的身体已承受不了长途的颠簸。
2000年,女儿上小学的那年冬天,我在露天市场卖冷冻食品。那是一个临时的小市场,在两处居民楼中间的路旁,一阵阵北风呼啸,冻得人手脚猫咬般钻心的疼。母亲心疼我,连夜缝制了一双厚厚的“手闷子”给我送来。那天雪花漫舞,簌簌而下,街上行人稀少,我在雪中不停地踱步取暖。这时一辆客车驶来,停在不远处的路边。从车上下来一位走路蹒跚的老人。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她头上,发出刺眼的白。
老人径直向我走来,我才发现是母亲。母亲从布兜里拿出“手闷子”递给我:“快戴上,比买的暖和多了。”说着,她一把把我冻得僵硬的手揣在了怀里,眼角有晶莹的泪光闪烁,不知是雪是泪。
翠绿色的手套布面,手腕处是由一块带有粉色小花的面料衔接而成,戴在手上,仿佛整个春天在我手心绽放。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针脚,我的心顿时被温暖包围。后来,那双“手闷子”被我安放在衣柜的一角。那年,是母亲自己唯一一次走出家门,为了看我。
我不知道我喜欢雪是不是与母亲有关,但我知道,母亲对儿女,对整个家,远远超过一场雪对土地的奉献。历经人生沧桑后,偶尔回首时,我发现,其实母亲就是一片土地,用坚韧和沉默,滋养着我们。
李玉红: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