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白

2019-09-10 01:53许涛
新教育论坛 2019年17期
关键词:木牌土丘纸钱

许涛

风吹响了银杏,寥寥几片金色的叶子飘落,像织入了地面上银杏叶铺成的地毯。我被这层地毯盖着,望向已经看过了百年的山谷,风带着云的气息,吹着一丛丛树叶哗哗作响。身后的石碑又掉下几片银杏叶,嫩黄色的,应该是刚长出不久就被风卷了下来吧,最近这里的风变大了,人也少了。

一百年前,我是一个老人,现在,我是一座墓。时过境迁,百年前的画面却历历在目。

那天,我应该是安详地走的吧?至少还有人帮我阖上棺盖,当我被埋入这片山清水秀的土地时,我没有悲伤,甚至还有些庆幸自己在这个年代能不死在战火中,安然离去,也许人死了之后,就不会伤心了。

然后,我就开始看着这片土地,飘荡着?还是被埋着?我不知道,我无法移动,只能看着这片山谷。那个时候,我的身后竖着的,是一块刻着我的名字的木牌。开始的几天,我的没赶得见我最后一面的儿女来吊唁,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衣服,手里拿着几片白花花的纸钱,来这里哭,哭完,纸钱烧完,也就走了,他们看不见我,却不知道,我一直注视着他们。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再来过。

然后的几年,春夏秋冬,风吹雨打,我远远看着一家家人穿着破烂的衣服,从山脚下推着架子车,架子车上放着粮食,粮食上坐着孩子,大人拉着车,从西边来,往东边去。然后过了几年,又看见许多人穿着更破烂的衣服,推着更少的,没有孩子坐着的粮食,从东边来,往西边去。

时间流动着,没有什么人来了,在我看着山下的土坯房子一点点长草,被老藤爬满的同时,我自己的身边的树也长了起来,渐渐地,盖住了那块腐烂的木板,也遮住了我这块小小的土丘。

看着密密麻麻的树枝在一点点缠绕,回转,最后成为一个伫立的群体,不知过了多久。南方的四季变化不大,在林子里只能听见呼啸的风声,春天吹着,夏天拂着,秋天刮着,冬天号着。

终于有一天,静谧的林子里有了异动,眼前的树簌簌地倒了,进来一个拿着斧子的男人。看见这个绿意盎然的土丘后的木牌,他像是惊到了,上来用手抹掉了苔藓,看了看,念叨着什么。片刻后,男人手抖了起来,好像连斧子也要掉下来。他后退了几步,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头,然后走了。

对我来说,这不是什么变化,想着也许以后我依旧会看着这片繁密的林子,然后到时间的尽头。然而不是,几天后,一群男人拿着斧头,砍掉了周围一圈的树木,脸上带着笑。阳光透了进来,于是,我又看到了山谷中的村庄,那时候,那里像是被阳光抱着的,一片片荒地都成了闪烁的田,整齐如一,还有坡上的一间间房子,都是金黄色的,屋顶上盖着的瓦片或稻草,都是黄澄澄的,像玉米饼。

比较醒目的,是架起来的一个个黑色的高炉子,里面永远在煮着什么,晚上在地里发着红光。

那几年,山谷里很红火,总是有那么一群人聚在一起,在讨论着什么,到最后也总会举起一些东西来喊口号,一群人的声音震着山岗,传到很远的地方。随后,炉子越来越多,树越来越少,我周围和对面的山上都秃了头。田里的草也渐渐长了起来,没几个人下地了,要下地也就是拿个锄头在地里胡乱刨两下。就这样,炉子里的火灭了,村里的人也瘦了,瘦得皮包骨头,不过倒是经常有力气扛起锄头打架。几年的灾荒,地里裂地厉害,像个老太婆的脸,这时经常有戴着袖章的年轻人,挨家挨户敲门,然后带走一两个人。一家家人的门又关了起来,地又荒了起来,山谷的风又响了起来。

冷落了不知多久,这个小地方又热闹了起来,一群人围着,送走了一个大学生,又迎回来一个戴着红花的企业家。那时候经常有人拿着张白幕在广场上放电影,每晚都可以聚起好多人,引起他们一次次的拍手叫好,山谷就在这一片片的叫好声中热闹了起来。

当然,自从我周围的树被伐,每年都有人来。刚开始是那个拿着斧子男人,带着孩子和老婆,每年春天来一次。男人和妻子总是很虔诚的拜着,拿着手里一张张黄色的纸钱,烧完了就下了山,孩子在后面跟着,蹦蹦跳跳的,这些人大概是我的后代吧。每年如此,开始几年那些孩子喜欢在周围跑来跑去,有一次还跑上了木牌前的小小土丘,被大人训斥着下来。之后,他们长高了,再不会在墓边游戏了,每年郑重其事地过来,给我磕几个头。两个大人也弯了腰,慢慢地跟在孩子后面。有一年,最大的男孩带着一个长着的陌生的面孔的女人回来了,也给我磕头,娶妻了吧,那一次,他和妻子在我的坟旁种上了一棵银杏,只有一人高的。这之后,陆陆续续的,每个孩子都带了新人过来,一个个都有了自己的家,但是最先那两个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有来过了。

有一天,最大的孩子带着自己的孩子来了,还扛着一块厚重的石碑,上面刻着整齐好看的字。那天,陪了我几十年的木牌被拔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大理石板,面朝着热闹的山谷。也好,它也许可以陪我更久一点,就像身旁慢慢长高的银杏一样。

然后过去的每个孩子都成了父亲母亲,带着自己的孩子来了,又有人在这块土丘的周围玩耍了。经年累月,这些孩子也长了起来,开始有了自己的模样。而伴随这的,是山谷中的一辆辆轿车的离开,许多年轻人拖着箱子,走上了修好不久的水泥路,留下拄着拐杖望着路的尽头的老人。我望着这些老人,看着他们走进阴暗的房屋,曾经热闹的山谷又安静了,每天晚上的风声像叹息。

然后的每一年,上来的人少了起来,在我墓前给我磕头的人,一个个消失了,来的人也越来越老。我最后看见的是那个曾经是最大的孩子,他一个人,左手提着装着纸钱的塑料袋,右手拄着拐杖,爬上来后就直接坐在了地上,默默地烧着纸钱,然后弓着背默默地走了,那天的落日把那火映地格外黄。

没有人再来了,我这么想着。遠处的太阳又一次落下,接下来的漫漫长夜,风应该也会从空荡的村庄里呼啸而过,不过这些事不会有活着的人知晓了。我向上看了看高大的银杏,想着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它下一次结果。

(河海大学理学院 江苏南京 21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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