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开车去开化的何田乡,一路越往深山里走,越觉得山清水幽。
柏油路面曲折而宁静,带着我逐渐远离喧嚣。挡风玻璃上,渐渐地蒙起一层水珠。春天的雨在这山间飘动,仿佛有青翠之色。而这样一个人开车在山间行驶,几乎是一种享受。
白墙黑瓦,零星地在远处山林里隐现。真是好风景。我忍不住在路边停了车,远望河对面那林间的老屋,看那白墙与黑瓦。
层层叠叠鱼鳞瓦构成的屋顶,斑驳的样子,真美。
站在河边,我无来由地想起海明威的一句话:“别担心,你已经写到了现在,你还会接着写下去。你所需的,就是写出一个真正的句子。”
那时候,22岁的海明威刚到巴黎,他站在窗口,凝視着巴黎满城由密密麻麻的几何形状构成的屋顶,这样给自己打气。
他说,“如果你有幸在年轻时去过巴黎,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论去到哪里,她都与你同在,因为巴黎是一场流动的盛宴。”
而此时此刻,我凝望那黑瓦的屋顶,却想说:
如果你的童年,有幸生活在一片鱼鳞瓦的屋顶之下,那么,你此后不论去到哪里,她都与你同在。
是,鱼鳞瓦的屋顶之下,是一座遮风挡雨的家,是一纸水墨的江南,是一抹黛色的东方乡愁。
我喜欢鱼鳞瓦。
在浙西南乡间,这样的瓦曾经随处可见。童年时候,我们坐在瓦下听风。风是从山巅松林吹起来的,经过山涧,掠过鸟的翅膀,遇到一座屋脊,便顺势栖落,继而从瓦隙间钻了进来。风钻进来的时候,打了一个长长的唿哨。
天井是风的大门。夏夜我们坐在天井里,仰头就是满天星斗,夜空湛蓝。月中时月光如水,漫过天井,风在天井四面打着回旋,所有的燠热一下子就被带走了。
去年我到“五峰拱秀、六水回澜”的古老徽州,特意去看了好几座老民居。那些房子经风沐雨,显出古朴雅致的样子,在时光里静默,并且静默如谜。我在天井拿了把竹椅躺下来,不一会儿,居然就睡着了。
天井里,有兰花开放,递出馨香。
这样的屋顶如今已不多见了。我在童年时经常遇到。杉木的檩子架在墙上,细密的椽条架在檩子上。一片片瓦排着队,肩并肩,手拉手,重叠着从屋脊一直排布到屋檐。单独的瓦片,本来最为简单的几何造型,因为群体的构成而造就了奇迹,仰放则为谷,反覆而成峰,峰谷相连,山意起伏。这样的屋顶,呼应着远处的山林,近处的树影,也呼应着鸟的翅膀,风的足迹。
风在瓦隙间掠过,有如带笛行走。
急雨敲瓦,更有激昂之声。譬如盛夏时的暴雨来临,风携带着雨,哗,一阵急,哗,一阵缓,可以听见雨的脚步,在瓦背上奔跑。一忽儿过来,一忽儿过去。声声切切,万马千军。
这样的老屋顶下,宜弹一曲古琴来听。
尤其是在下雪之后。雪落江南,不像落在东北那么恣意,那么狂野。雪在江南是克制的,下了一夜,就不下了。或者,在瓦上铺了半尺,最多不过一尺,就不下了。于是太阳出来,雪水融化,雪水沿着瓦隙滑到檐边,滴答滴答,敲打在石阶上,冰凌也在屋檐下越挂越长。
雪铺在瓦上。黑瓦不见了,代之以一片素净。雪让屋顶变得温柔起来。雪让整座村庄变得像一个童话。
雪屋顶下,是炭火、火炉,是煮沸的茶,是躲在灶后猫耳洞里打鼾的猫,是一串串腊肉与一串串油豆腐,是越来越浓的年味。我们坐在檐下,手里笼着一只火熜。火熜里煨着一只番薯。嗯,快过年了。
所以不管你什么季节,在鱼鳞瓦屋顶下都可以闻见:
青草。竹林。茶园。花朵。紫云英。银杏。板栗。
可以听见:
五月的山歌。八月的号子。鸟鸣。鸡叫。蛐蛐声声。月光如流水潺潺流淌。
后来这样的屋顶就一座一座从村庄里消失了。
好在开化还有不少。
我在乡间行走,譬如说,春天去看梨花,或者深秋去采柿子的路上,就能不经意地遇到这样的鱼鳞瓦的屋顶。虽然在大部分地方,颜色朴素的鱼鳞瓦已被色彩艳丽的玻璃瓦早取代,但是在这样的山野之间,总是会遇到不少惊喜。
有一年,我去高田坑村,看见那么多的完整的夯土墙与黄泥屋。黄泥屋的屋顶,就是成片的鱼鳞瓦。秋意真浓呀,在高田坑,村民们把秋天丰收的辣椒用竹匾盛起,搁在这样的瓦背上晾晒。秋天的阳光打下来,整座村庄都是温暖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