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棵树(短篇小说)

2019-09-10 07:22马玉珍
青海湖 2019年2期
关键词:三棵树媳妇院子

赛娘在儿子儿媳的簇拥下出了房门,下了台阶,向院门走去。

她蹒跚的腿脚使这一段并不长的路走了好一会儿,如果不是大儿子在旁边搀扶,她也许会走得更慢。她脚上穿的黑平绒鞋底迟缓地擦着地皮,比平日的走动更显得滞涩。

当走到中院,繞过庄廓院正中的小花坛时,她再也憋不住了,鼻子一酸,哽咽了一声,旋即一串清亮的泪迸落在衣襟上。

大儿子木沙紧随在侧,瞅到母亲的情形,低声叫了声阿妈,明显为她的伤感担忧。这一叫,分明又是在提醒着她。是啊,如果她一抽泣,露出哭相,院门口的邻舍就会瞧见,那样的话,对儿子们不利,尤其对小儿子海比不好。她走也要走得体面点,不能让邻舍亲戚们感觉到什么,摆明这个家并没有什么罅隙,弟兄仨也并没有发生牴牾的事,好像顺理成章她被大儿子接去养老了。

她悲戚伤感,是因为她实在舍不得这院子啊!这院子,自从18岁那年嫁给孩子他爸,到现在她68岁,整整50年,用海比的话说,半个世纪了啊。整整半个世纪她就待在这个院子里,生养拉扯大了三个墙头般大的儿子,一一给娶了媳妇。她又给儿子们带孩子,孙子们都长到半大了,她也老了,竟然今天要离开这个消耗了她毕生精力与年华的地儿,去另一个陌生的地儿养老,这咋令她不难过不伤心呢?她想不哭都难。

可是,本来像往常里某个日子一样,在家里没人的时候,要好好长唳一声的,像公鸡一早打鸣般哭出那么一嗓子,就不会有绵长的难怅哽在腔子里,胸膛里会敞亮些。可硬生生的,大儿子扶着她右手臂的手,那力道因她刚才的一声抽噎而攥紧,捏牢实了,替她担心,怕她撑不住。她知道,大儿子是脸面上的人,最忌讳给人撂话柄。她抬头扫一眼院门外来给她送行的庄员们,无奈地抽搐了一下鼻翼,收住了一腔子的风起云涌。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去年11月中旬的一个夜晚,10点钟时赛娘睡下了,到了半夜正睡得迷迷糊糊,被什么摇醒了,下意识里手一伸,摸着灯绳先把灯泡拉亮了。房子在剧烈地晃动,心一凛,恐惧扼住了身体。知道地震了,这辈子遇上过那么两三回。稍清醒些,试图起身跑出屋,但身子没准心左右摇摆,她喊了声,真主啊!心想房子要是塌下来,她的无常就到了。

偌大的庄廓院里只有她一人,她环顾墙壁天花板,怕墙会裂开,檩子掉下来。灯泡在头顶晃来晃去,晃得人晕乎乎的。过了三四分钟才停下。顷刻间村子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这时,二儿子舍木一家赶了过来。村里的广播也叫大家起来,预防余震,一夜没睡。

此后没多久,一个月后,说中央给拨了钱,就有了重建房屋的事宜。

和赛娘同住的海比轻描淡写地在她面前讲了乡上让村民们重建房子的话,也没听听她的意见,就擅作主张递了申请,要拆了这六间房,重起。

在赛娘心里,这房子并不比新盖的房子差多少,虽然这房子有些年份了,掐指算算有20年了。当年,孩子阿大出去搞副业,赶上运气好挣了些钱,就扒了茅庵房,盖起了这六间两溜水的瓦房。这是庄子上头一个盖两溜水瓦房的,半庄子的人都来搭帮看稀罕,大家伙出谋划策,孩子阿大也在兴头上,一心要把房子盖出个样来。

一溜儿六间大房气派得很,房门左右两旁立了两根油了红漆的檐柱;棚梢是用整木切出的平整光滑的木板,村子里还没这先例,不用麻柳用木板,啧啧,平整严实不说,看着就美观豁亮。不打仰尘也没什么不好。双层木窗,门楣屋檐雕了花草,漆上了一次又一次,色泽黄得就像田野里的油菜花开了。方圆几里数她家的房子最好,那一两年,邻舍家来了亲戚还慕名来她家瞅一瞅房子,眼里的羡艳,让她这个女主人十二分的满足。近几年,盖新房的多了,她家这房就落伍了。

心底里,她还看不上现在人家盖的房子呢,没多少木头不说,只有钢呀铝合金呀水泥,手一挨上冰凉冰凉的。屋里又敞又亮,可不暖和,像进了冰窖,让人打一哆嗦,哪有木头盖的房子热乎。

可海比两口子不认同她的想法,他俩早看不惯这房子,弹嫌这房子进深浅、顶棚低、窗子小等等。只是苦于没有钱,如果有,大概要拆了按他们的心意修建一番的。这下,合了他们的心意,乡上出钱,自己找人修建,这对他俩来说,不亚于天上掉下了馅饼。

翻过年,乡政府有了准信,海比就吆五喊六砍了院子里的三棵树,说做檩子用,用旧房的材料在原来树的位置上盖一大间畜棚。该腾的地儿海比一人一天找空搬,为建新房做着准备。

自从老伴走了一年后,海比的大姨姐在县上,就怂恿海比两口子,以孩子在县上上学条件好为名,要海比媳妇到县上来。

新一学期,海比媳妇收拾一番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老家,临时租房住在了县上,自己找了份商场营业员的工作。

自从海比媳妇离了家,家里的活无形中都落到了她这个老婆子身上。洗洗涮涮不说,自留地的洋芋、院子里的菜蔬,还有院门口的两头牛,她都得操心。海比是村会计,比乡长书记忙,一早出去,全天就不见影。而且还要隔三差五去县上和老婆孩子团聚,一去就三五天一星期,让她一个老人守着一个大庄廓院子。好在二儿子舍木就住在不远,不时过来探望她,和她说说话,有时,二媳妇做了饭,也给她送过来一份。

家里的媳妇常年不在家,这在村子上是极少的,乡里人议论纷纷,串门的人什么话都能说出口,常让她胀一肚子气。村子里也有女人外出打工的,说来还不少,左邻右舍就有两三个,可那是有时间的,到了秋收或是开斋节都会回来,鸟雀回巢。可海比媳妇的心不在这儿,一年半载不回来,回来一次也是海比硬让她来的,睨一眼那脸上,就知道是咋回事,眉眼耷拉着,一副很不情愿的样。

赛娘一个人没事,思来想去,常把自己弄得气哄哄。这成了婆婆媳妇的导火线。一个嚷着让儿子把媳妇叫回家来,一家人团团圆圆的,红红火火的,人前头显得精神。当然家里活总得有人干,得喂院门口的两头牛,得铲畜棚里的牛粪,得拔菜地里的蒿草等等。庄户人家的活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要做起来,每天都有事做。一个却图县上清闲,每月有千把块钱使唤,比农村活泛,还有不用听婆婆差遣,今天干这,明天干那的,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钱,却把人缠磨得死死的。各揣各的心事,话来话去的,一来二去,关系就僵了。

有一次,海比媳妇回家来,一进门她就感觉不对劲,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摔锅摔盆的。她看媳妇出了院门,憋不住,数落海比,说你媳妇不在家,一个好好的家成了烂摊子,叫庄子上的人笑话……谁知海比媳妇端个簸箕进屋来,听到了她的话,一掀门帘,和她对上了。数落她當家过日子细,上顿下顿顿顿洋芋,不知道给孩子们买件换洗衣服,过这样的日子还不如出去打工。

那次海比大概看母亲泪眼婆娑的,没看下去,过去掴了媳妇两巴掌。媳妇跑到院子里,扬言再也不回这个家,骑上摩托车,捎上两个儿子一溜烟走了。这一去,媳妇有一年没来家了。两个孙子倒是一放假,就回家来,回到她的身边。孙子来了她高兴,可两个半大的小子,调皮捣蛋跟着操心不说,饭量也是可以,她得一天三顿做饭侍候着,她腰来腿不来的,这让她对媳妇又添了几分愤怼。

庄子上的人啥话不嚼,都说海比媳妇在城里享福呢,你一个老婆子常年守着这个家,说到底还不是为她守着,到啥时候俩,话语里替她不值。还有的说得更难听,捕风捉影的,说怕是发发在县城有相好的,要不县城里的日子那么好过?顿顿没钱开不了灶。真是,管闲事的人啥话都能说出来,她有时装耳聋,不去理会。

重建房子的事定了,乡上有限期,海比砍了树,接下来要拆房,眼看着揭了瓦,媳妇还不见回家来。赛娘本来绷着,不想过问,看海比忙进忙出的,心里思量,屋里没个主事的,那咋行?一天没绷住就多了一嘴,你要搞修建,你媳妇不回家来,咋成哩?

海比呐呐了半天,清茶斟了一碗又一碗,看来有难言之隐。赛娘拿眼瞪儿子,颇费解,这是哪一出?

茶壶里的清茶喝了个底朝天,海比放下茶碗,起身从外屋舀了一瓢水,灌进茶壶里,出屋时红着脸支支吾吾半天撂下一句话,发发说你不挪窝,她就不回来。然后拎起马瓢出了屋,马瓢沿上亮晶晶的水珠划着弧线一颗颗跌落在地上。

发发是海比媳妇的小名。这话,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几月前的那场地震也没让她这样震惊,一下把赛娘打蒙了。一时语塞。这是她一向疼得连命都舍得的小儿子啊!哦呵呵、哦呵呵,她抽泣起来。海比再没进屋来,她泪眼婆娑盯着儿子松松垮垮的背影出了院门。

翌日,二儿子舍木来了,她跟舍木学了这话,颇冷静地说海比两口子借盖房子这个由头往外撵她呢,她这个岁数了,能挪到哪去?

舍木沉吟了半刻,说我的房子明后天也要扒了,这事情咋办啊?要不大哥木沙来了商量商量?她也没办法,只能这样。再说舍木就是不盖房,也不一定接她过去,这几年她爬锅爬灶费劲巴力的,他们不是没收在眼里,也从没表示过什么。实情也容不得她住舍木家去,舍木家儿子媳妇孙子家大人多,只有四间房,哪里有她老婆子住的地儿。

过了两三天,有车停在院门口,是大儿子木沙回家来了。木沙隔三差五就会回老家一次,带的东西放到隔间,然后就脱鞋上炕,亲昵地和母亲偎一床被子,靠着被摞子半躺着,和母亲暄个半天一上午,或是在母亲身边睡上一觉。这天,木沙也是上了炕,和母亲像往常一样拉家常。

赛娘心里憋得慌,提起了海比媳妇讲的话,说这是两口子一搭赶她走呢。赛娘揩着被头抽噎。

母亲的倾诉,话语里带着蒙羞后的难堪,忧愁叹息与无奈充斥其间。木沙不再随意地躺着,腾坐了起来,半天没出声,他一下子也没了措辞,定睛看着院子里那三棵躺倒在地退了皮白花花的树身发怔。弟弟两口子此举无疑是对母亲下了逐客令,令他窝火,愠怒乌云一般罩上他的脸。

他实在没料到事情这样严峻,到了这种地步,婆媳竟不能相容,要撵老母亲走,这着实让他愕然惊诧。

三个弟兄中,最小的海比可是父母亲的心尖尖,多年来好吃好玩的都是他的,没料到最后竟是这样一个货色。

赛娘知道,她给木沙出了难题。木沙的担子也不轻,两个孩子,小的还在上小学,一直是孩子的外奶奶照料,后来外爷走了,家里没了人,外奶奶就常住下了。

木沙思忖片刻断然决定,住我家去,你收拾下,明天我来接你,再这样下去,对谁都不好。他还有一层意思没表明,再这样耗下去,恐矛盾激化,家丑外扬。

可是,赛娘面有难色,犹豫道,行俩,你丈母娘也在啊?那怎么样,她妈能住,我妈也能住,有啥俩!木沙有些忿忿不平。自然赛娘清楚这气里有大半是对弟弟有所不满,又不好发作。

这个家有什么事,多半是他这个当大哥的料理,还不知足,竟然要撵走老母亲。木沙真想和海比说道说道,可是稍稍一琢磨,如果兄弟为这事吵起来,庄子上的人可有看头了。而且脸一撕破,什么话都有可能说出口,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木沙是见过世面的人,绝不会让这样的局面出现。

这样吧,赛娘忖度迂回一下,说我先去你上洼舅舅家住几天,你舅舅叫了我好几次呢。你跟媳妇商量商量,再说,不急啊!

赛娘在弟弟家住了十一二天,听串门的亲戚闲聊,海比的房子自从揭了瓦,就再没往下拆,乡上的钱拖沓着,没钱就动不了,一乡邻的人都在等钱。

房子没拆,海比也没下来瞧瞧她,看看她的情形。木沙来了,趁屋里没人,说你在这儿住着也不是办法,还是上我家吧,先住上一阵子。赛娘问,你跟你媳妇说了?木沙点着头,嗯,她没说啥。那你丈母娘呢?赛娘问木沙。丈母娘,我没问,又反问一句,那是我的家,问她干吗?

木沙这回答,出乎意料,媳妇没说啥,可她母亲在家呢,当半个掌柜呢。她在心里估摸了一阵子,说还是不成啊,道出了自己的顾虑,说这两天我左思右想,你丈母娘侍候了小的,又伺候我这个老的,时间长了,肯定话就出来了,我还是不去的好。

其实,她心里还有一个小九九,没在桌面上摆。给木沙娶了媳妇后,小两口就住进了家属院,后来房改,买商品房,都是两人东借西借拼凑的钱,老家没出一分钱,不是不想出,木沙后面,又娶了舍木媳妇,实在拿不出什么钱。为了娶媳妇,几年里囤下的粮食都卖了个光。

后来海比媳妇进了门,舍木单另过,又批了庄廓院子盖了五间房,给安顿了下来。这地方上给儿子娶媳妇盖房子是老人的责任,没含糊的。现在她一离家,无形中给海比留下了一院房子,说到头,除了给木沙娶了个老婆外,再没管过啥。虽然木沙不计较,不提这茬,但木沙媳妇未必不在意。這点,老伴在的时候,也常提念,觉得亏欠了木沙,做老人的没尽到责任。因这点缘故,她也不情愿去木沙家。

她略一停顿,盘算一番,说我寻思在庄子上找一间房住下,谁也不为难不拖累,你们有时间了来看看我,就行。她说这话时,手指在掉了色的炕单上来回抠刮,像有个脏东西粘着。

母亲的担忧也有道理,要是住到家里岳母肯定也会有想法,要是岳母不想住了,要走,小儿子就没人照顾了。母亲的身子骨是照管不了的。妻子在基层,自己一向工作忙,顾不上这些,家里情形是这样,不得不顾忌。

那这样吧,木沙思量了会儿,说我在县上给你租一套小一点的楼房,你上去住,我闲了就过来,啊?赛娘还没思谋过到县上去住,有点发怔,呆望着儿子的脸。

木沙是她19岁上生的,现在49岁,额头上的褶子一道一道的,拧在一起,在眉心那儿绾了一疙瘩。但那眉宇间的神情是真挚的,为她着想的,是真心为她分解忧愁的。她稍一忖度,没什么不可以的,到这一步了,就嗯一声,算是默认了。半晌又道,楼房花费大,一年住下来这个费那个费的。她不无担忧地讲出顾虑。这些她听木沙媳妇提起过。木沙安慰她,这些你别管,有我呢。她感激地看了眼儿子,再没说啥。

娘俩嘀咕半天,意见达成一致,木沙掏出手机打电话,一会儿老张,一会儿老李的,十多分钟,搁下手机说成了,说有一幢楼有一套房,一层,目前没人要,先借给我,我明天就叫人收拾。赛娘眨巴着眼,说借的,人家要是要开怎么办?木沙宽解道,你先住进去,我留意再找个合适的。听儿子这样一讲,她心定了。

因为有了着落,筹划着新的生活,都比较兴奋,赛娘几天来的忧郁一扫而光,脸上有了少有的光彩。

一星期后的一天中午,木沙接她去新家。俩人先去老家,把换洗的旧衣服、一些厨房里用的锅碗瓢盆收拾上。舍木两口子听闻此事也赶了过来。海比弄清了哥哥的意图,面露尴尬,看着母亲收拾东西,老半天没吭声,在当院里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毅然朝车后备厢里拎东西。

木沙唬着脸,没给海比好脸色。一切收拾停当,看母亲一行人走出屋子,走出院子,海比讪笑着跟在他们后面送出了门。

邻居们听说赛娘要被大儿子接去住,都来送行。听着邻居亲戚们的美语,看他们和木沙亲热地打招呼,一时热热闹闹的。她算走得风光。她一直用微笑掩饰着心中的悲凉,和他们搭着话,寒暄着,钻进车里。

车启动了,缓缓地离开了院门,驶上了马路。她低了头,眼泪不由得流下来,她不再有顾忌,拉过盖头一角揩拭。木沙看了一眼,没说啥,从纸盒里抽了两张面纸递给她。她接过纸捂住嘴巴,索性把掖着藏着的眼泪放开来,像个出嫁的女子舍不得家园离了娘老子般痛哭起来。

她不甘啊!在快要入土的年龄撇下这个有她太多欢乐与忧愁的院子,离开家,不得已地走,她哪里是心甘情愿的啊!为了这个家她操了一辈子的心,有她太多的心血在里面啊!临了临了,这个家竟把她硬撵了出来。遇了谁会好过啊,可是,没办法,这一步得走啊,不走不行啊。

她哪里能想到,她准备要在睡了一辈子的炕上殁的,像村子里无数个女人一样,可是,家里的情形容不下她了,她不得不走这一步。说出来,自己都觉得害臊,脸烧哄哄的,可是没办法,没办法啊。

想想,在这个院子里50个春去秋来,寒暑交迭,把她一个花骨朵一样的女子熬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一脸褶子,满头白发,腰身硬得像张弓,腿脚宛若没上油的缝纫机,涩滞的,得走两步缓三步。

方才走出院子时,她低头看自己的两只脚,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这个院子,脚踩在地上,踩出一个个粗拙的脚印来。那脚印跟她一样的没精神,拖泥带水边缘毛毛糙糙。而旁边儿子的脚印就清晰多了,脚掌印子棱的条的圆的一是一二是二的分明。嗯,老了,老了,连脚印都潦潦草草的。瞄一眼走来的一串脚印,她推测,她在这个院子里来来去去的脚印,如果数得过来的话,大概比南墙根那三棵树上的树叶子还要多上许多。她寻思到这儿,抬头向那三棵树望去,可那儿空荡荡的,那三棵树早在开春时就叫海比砍了。没膝的杂草间,三个树墩子还在,光秃秃的,像三张没人光顾的闲凳子,有两只麻雀轻快地在树墩子间蹦来跳去。她的心被谁揪了一下,没来由地痛了一下。

树墩背后是单挑的蜀葵,一束束花顺着墙根长到半墙,葳蕤成一片,人一进院门,它们很醒目,喜气得很。它们像照壁一样照着坐北朝南的一溜儿北房。这些花皮实,也就几年前,她从邻舍家要了点花种子,栽葱时随手撒上了,谁知几年工夫,就长成了这样。她知道,这些花也免不了和树一样的命运,过不了几天,海比就会铲了它们。她低头两腿僵硬地挪动,老半天,花殷红的色泽还在她的眼前闪动,有一股香气随风漾起,钻进她的鼻子里。

她一向喜爱花花草草,小花坛里的宿根花年岁长的恐怕也有十多年了,此刻,正开得旺实啊。那墙角落萱草枝头上明亮的黄花都耷拉到花坛外边了,随风摇曳;金丝莲喇叭形橘红的花和荷叶一般田田的叶从蓝砖的镂空里窜出来,说不出的风情别致;更别说相互拥挤在一起的花们朵们,白天惹得蝴蝶啊蜜蜂啊绕着花坛嗡嗡个没完。那朵朵花儿宛如人的一张张笑脸呐,平日它们可是给她解了不少的闷呢。

她的身子绕过花坛时,感觉花们宛如向日葵一样,转着脸儿正巴望着她呢,指着她来给它们浇水施肥锄草,可是,以后是不能了。这些花的命运和她一样莫测呀,谁知道以后会是怎样。运气好点,挪一下窝再接再厉地活下去。运气差点,大概与蒿草一起丢到院门外枯死,当烧柴用。海比媳妇不喜欢花,常说费那力气还不如栽两沟油菜,还能调几顿饭呢。海比媳妇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推测到这儿,她这一离开,这些花们就如孩子们离了她这个亲娘,一时腔子里热辣辣的,刺一样扎着她。

车向城里疾驶。赛娘的身子在向城里出发,但她的心还在老家,还在那个院子里转啊转,先前离开时的情形在她眼前晃啊晃,尤其那三棵树似乎还在原地,三棵树并在一起,迎风沙沙呼啸。

那三棵树,是在海比一岁多时她和老伴栽种的,今年海比39岁,如果树能这样算岁数的话,也有三十六七岁了。本来是种了六棵,南墙根一溜儿,那时她三十一二岁,心气儿高,一心想着把家拾掇得有模有样。让孩子他阿大巴结公社的两名干事,她擀了青稞面长面,宰了一只肥母鸡,叫到家里来美美吃喝了一顿,央及人家想法子从公社的树捆子里给抽了六棵树苗子,就栽在南墙根。

一年一年,树长高长粗了,树荫能遮挡住阳光了,像半大的小伙子,能指上些事了。可惜的是,有两棵叫圈养的羊给啃了树根,死了;一棵一天半夜叫雷电给劈了,只留下东南面挨在一起的三棵,活到了现在,壮壮实实,高高大大。老伴每两年就叫人踩着木梯子砍去斜逸出的树枝,三棵树直溜溜的,像三个敦厚朴实的汉子,私下里,她觉得那三棵树更像她的三个儿子,让人看着喜爱。

一到夏天,半院子的树荫转着圈儿,鸡在树的阴凉下捉着虫子,她在树荫下洗洋芋择菜,做针线,浆洗衣物,真是凉快得很。孩子们以及孙子们在树底下支了方桌写作业、玩耍,麻雀在树枝上宛如串串银铃铛被风吹响了,喳啦啦,喳啦啦,听着悦耳。

自从三年前老伴撇下她走了后,没人的时刻,她盘腿坐在窗前,看南墙根处的蜀葵,瞧花坛里的花,瞄高入云端的树,听树枝间麻雀的聒噪声,思谋着自己的一生。这人的一生,说长,长得很,说短,也短,一眨眼的事。自从老伴没了,她独处的时间大把大把的,她的思虑也就多了,多得无处排遣。这时,不争气的眼泪就糊住了两眼窝,眼前的花儿们树们就朦胧模糊了。

砍树这事同样叫她心碎,谁也没征求她的意见,说砍就砍了,理应如此,谁叫老伴没了,小儿子海比做了家里的主。

砍树是今年的事,海比叫来几个人在院子里咋咋唬唬地砍,她在套间的炕上抹着泪。那斧子一下一下劈下去的声音,砰砰砰,砰砰砰,她能想象出树身皮开肉绽的样子,心不由得一下下抽紧。她想出去制止,下了炕,趿上鞋,又没出去。她知道,有些事由不得她,她说了也是白说,说不定,还叫海比在人前给抢白几句呢。海比是小儿子,是奶肝儿,比老大木沙整整小了一轮,就有些没大没小,不知道高低,都是他两口子给惯的宠的。

有些事情就是讲给别人,别人也未必明白她的心思,她与这三棵树的感情就像她的三个孩子一样,她是看着它们一点点长大的。当年是她亲手挖了树坑,一棵棵栽下去的,树围跟铁锨把一般,现在有水桶粗了。

对这三棵树,她也费了心思的,前些年那三棵树遭了难之后,她也学城里人,每年费劲巴力地弄来半桶白石灰,把三棵树一棵一棵一下一下细细地刷到腰部,怕再一次叫羊或牛给啃了。叫村子人笑话、抢白,说她干什么都跟城里人学,城里人的屁就那么香。她听闻,只是淡淡地笑一笑,村里人闲话多,一不留神就是一场是非。她不想理也不想论,有那工夫,不如做点什么家务活呢。

可现在这事,该好好论论的,可在大儿子的执意下,她顾着面子,没有理论,就这样有点灰溜溜地走出了家门。和院门口的亲戚邻舍们强颜欢笑一番后,钻进了大儿子木沙的小车内。

车行驶了十多分钟,她还觉得被什么拉扯着,不时回头瞅来时的路。蜿蜒的路越扯越长了,像舞蹈者手中的带子向路的尽头向村子里延伸,村子中央去年新建起的大寺檐角在一抹绿的田野里影影绰绰。

木沙沉默着,车在柏油路上行驶,宛如在水上滑行,轻飘飘的。一切似乎在做梦。路两旁葱茏的青杨缓缓围拢了来,又徐徐打开,在头顶上树的空隙间,天很蓝,云很白,树叶绿而茂盛,而賽娘的心被什么攥住了,咽喉被扼住了,让她感到一阵一阵的窒息。

作者简介:马玉珍,回族,70后,青海门源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散文、小说发表于《民族文学》《回族文学》《青海湖》《朔方》《西藏文学》《瀚海潮》等多家刊物。2013年出版散文集《悠悠墨香》,获第六届青海青年文学奖、海北州文艺创作“优秀作者”称号、“金门源”艺术奖。

责任编辑 范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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