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正万
点水雀在飞,蚱蜢在跳,燕子在穿梭,一切都生机勃勃,但一切都将过去。秋天已经到下半场,远山越来越远,溪水越来越清凉。
明月把野棉花铺在晒席上,让太阳暴晒。这张晒席与其他晒席不同,从没晒过粮食。晒粮食的晒席用慈竹编织,八尺宽一丈长,卷起来像炮筒,粗糙的篾片常分裂出细篾丝,折断后极其锋利,扎进肉里又痛又痒却又看不见,让人恨不得把手剁掉。明月的晒席小得多软得多,用芦苇的青篾蒸煮后编织,可以折叠。这是大户人家给幼儿当席子用的,光洁玉滑,不但清爽,还能兜住尿,不会弄脏席子下面的被褥。明月的东西不多,但都很精致。野棉花暴晒三天后,小棉球炸裂翻转,像一个个小棉帽。摘掉干缩的黑色种子,把储藏着太阳光的小棉帽装进枕套,枕在头下一年四季都会充满阳光。
野棉花在偏刀水最常见也最烂贱,人们除了觉得它没用和烂贱,不再有别的看法,任它在田坎上堡坎上小路旁水沟边坟堂里自生自灭。粉红色的花瓣有肉质感,丰满而圆润,女子们把花朵的模样绣在背带上、衣服上、鞋面上,喜庆而朴实。金色的花蕊被绣成鱼眼似的圆球,一百个圆球就是一百个金色的太阳。偏刀水只有明月用野棉花做枕芯,一到秋天就去采摘。棉花球比蜘蛛肚子大,比麻雀蛋小,球上布满了斜向交叉的麻点。棉球炸裂后麻点变小,小得几乎看不见,棉花团看上去有点黑,正是这些小麻点的存在。仿佛这是它小小的自尊,提醒你我不是别的,我是你们看不起的野棉花。
明月来偏刀水已有几十年,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世,没人知道她为什么来偏刀水,也没人见她去过别处。她不和当地人来往,她不讨厌他们,也不喜欢他们。她就像一棵栽错位置的树,周边没有一棵树和她相像。她更像飘浮在山顶上的白云,看上去很近,其实很远。
有人说她来自云南边陲深处的红河,一个当地人没去过的地方。说她是一个地主的小老婆,地主有十几亩水田,被政府枪毙后,她不愿改嫁又不敢在原来的地方生活,稀里糊涂地来到了偏刀水。偏刀水人自豪地感叹,幸好偏刀水人心地慈善,一点都没有为难她。他们推断她是地主小老婆的理由很充分,一是她长得漂亮,二是她不会干农活,三是她特别爱干净。
大家确切记得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明月有一支手枪。枪被派出所没收后她去要过几次,没有还给她。
她连钉锤都没有,居然有一支手枪。有一次她换枕芯,换完后坐在屋门口,旁若无人地把玩一支精致小巧的手枪,看她拿枪的样子就不像会打枪。她颠来倒去地看,像小女孩拿到一个从没玩过的复杂玩具,爱不释手又不知道怎么玩。十有八九平时放在枕头下面,要不然怎么会在换枕芯的时候翻出来?她喜欢握住枪管,而不是枪柄,就像拿着一把锤子。她抚摸着每个部件,有时还把枪口朝向自己,想看看枪膛到底有多深,深处是否有什么机关。谁都看得出来,这支枪是她的心爱之物。
这个禁物在偏刀水镇并没引起轩然大波,只是进一步加强了大家的印象。一定是地主留给她的,让她用来防身,还没来得及教她怎么用地主就被枪毙,她拿着它不中用又舍不得丢。
有个自以为是的小青年,想法與众不同,说这个女人有可能是特务,新政权稳住江山后,她和她的上级不是失去联系,就是不敢再联系。这话立即招来众人的鄙视:特务?偏刀水有什么呀,难道握锄头把修地球,追着牛屁股犁田打耙的全是大人物?难道打田栽秧需要派一个特务来破坏?嚼你的舌根,嚼烂了都没有人信。
这个头脑子简单的年轻人不明白大家对明月的感情,虽然她和他们没有亲密的交往,但他们全都信赖她,就像信赖山坡上那棵孤零零的白杨,他们于她无求,只要她在那里就好,正是这样才不允许有衅隙,有裂痕。她与世无争,像白杨树一样端庄慈祥,他们享受着这份宁静、这份吉祥如意就心满意足。
没有人报告派出所,是派出所的民警无意中听说,听说后又不得不行使职责。当时枪支管理还没那么严,没有人觉得她保存这支枪有什么不妥。生产队长柴启物带着民警来拿走时,她只弱弱地说了一句:这是我的。
连老实巴交的农民都看得出来,明月的枪不是用来朝某个地方射击的,是一个秘密纪念品。当民警问她,子弹呢,没有子弹吗?她弱弱地回答:这是我的。看热闹的人忍不住想提醒民警:不要再逼她喽,用不着嘛。他们的每个愿望都向着明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看着民警像取走她的魂一样,把手枪装进公文包,骑上自行车扬长而去。他们知道总有很多事情让人无可奈何,想到自己身为农民,更觉得万般无奈。
他们记得的第二件事情,是明月来到偏刀水时到处打听剿匪指挥部在哪里,似在寻找一个他们都不认识的人。
剿匪是在一九六一年春天进行的。土匪大鼻子老烟,新政权成立之前就是威震一方的悍匪。大鼻子老烟的人马不多,喜欢单打独斗,以寒婆岭为中心,活动在方圆百余公里的大山丛中。很少有人见到他的真身,只知道他是个大鼻子。他抢劫从不留活口,把被劫者全部杀光。实施抢劫后从不逗留,连夜奔逃几百里,在深山老林里一躲就是几个月。没有固定住处,对密林里几百个山洞就像对自己的耳朵嘴巴一样熟悉,不用照亮也能摸进去。大鼻子老烟是个神枪手,看见他的人和动物都得死,全都一枪爆头,不浪费一颗子弹。打死的动物皮剥下来,是他山洞行宫里的被褥。被他打死的人往往不明就里,到了阎王那里也结结巴巴交代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就来到了这里。大家对悍匪大鼻子老烟无不谈虎色变,为了不看见他,走路时尽量低头看路,不东张西望,以免引火烧身,以免长了眼睛的子弹朝自己飞来。大鼻子老烟被剿灭后,他的枪法被人津津乐道,讲述者情不自禁地竖起拇指食指,“叭”的一声,仿佛自己就是大鼻子老烟。除了枪法,大鼻子老烟还会一种特别的奔跑步法,叫鬼步,一步滑出去足有四五米远,相当于腿长的人走七八步。这或许仅仅是传说,但他确实做到了来无影去无踪。有人天真地向往:用这种步法去参加体育比赛,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一九五三年,大鼻子老烟抢过一辆运送救灾物资的汽车。救灾物资有棉絮和粮食,押运的民兵只有三个人,这对神出鬼没的人来说不算什么,不简单的是他竟然把那么多物资和粮食搬走。这次抢劫激恼了政府,派驻军中队百余人,加上三千民兵,对全县进行地毯式搜索。没找到粮食,也没抓到大鼻子老烟,他像烟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一九六一年春天再次露面。
再次露面是因为饿。这几年,所有人在饥饿的恐慌中活着,都在想方设法寻找食物。粮食和蔬菜远远填不饱肚子。一九六〇年底,农村公共食堂不得已解散,包产到户年初已经推开,但饥饿蚕食着人们对未来的理解和信任。果不其然,不久就明确指出,包产到户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必须纠正,短命的惊喜就此结束。这几年,没人再关心大鼻子老烟,饥饿的折磨比死更糟。令人们意外的是大鼻子老烟也在挨饿,这天他在都溪林场边的玉米地里抠红薯,边抠边吃。一个九岁的小孩看见他,小孩不知道他是大鼻子老烟,开始以为那是一头野猪,继而觉得那是野鬼。小孩逃跑时被大鼻子老烟一枪打在屁股上,临死前说他看见鬼,一丈二高红毛的野鬼。或许是因为饥饿,大鼻子老烟第一次失手,没能一枪爆头。
大鼻子老烟这一枪不但暴露了自己,也让省市驻军和公安部门震怒,省军区以最快的速度派出部队将林场包围,从大鼻子老烟出现的地方开始搜索,最后在一百公里外的横断山熬硝洞发现他的踪迹。搜索部队的人影一出现在洞口就被他射杀,射杀了十余人后,部队决定不再主动进攻,堵住洞口,他出来就用机枪扫射。堵了七天,大鼻子老烟没有出来,进剿部队用绳子将二十个手榴弹捆在一起吊下去,悬在洞口,再让狙击手开枪打爆手榴弹。手榴弹爆炸后进洞搜索,大鼻子老烟早已死亡,手榴弹没炸着他,不知何时已经饿死。
这是大饥荒年间最振奋人心的消息,人们奔走相告。兴奋之后,关于大鼻子老烟的传说却越来越多。
明月来到偏刀水,来寻找指挥剿匪的人,可剿匪时也没人知道指挥官是谁,指挥部设在哪里。他们得到的命令是,发现大鼻子老烟的踪迹不管真假都要立即向民兵报告。大鼻子老烟一死,剿匪部队收兵回城,民兵就地解散,部队的脚印被雨水洗干净后明月才来。
偏刀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子,她的额头像瓷勺的背面一样洁净光滑,头发如水草般葱茏,身材丰满匀称。不过最叫人难忘的是她的神态,像在做梦,完全不知今夕是何夕。她买了一间小房子住了下来,小房子原先是一户人家的粮仓。现在粮食分得太少,用不着粮仓,几个瓦缸就装完,瓦缸比木头粮仓好防鼠。明月把房子里里外外洗了一遍,干净得发亮,让人觉得,住在那样的房子里连做梦也是清爽和适意的。
不过最叫人搞不懂的是她的年纪。来偏刀水时不算年轻,几十年过去后,相貌几乎没改变,岁月忘记让她变老,而她自己仿佛也忘记了世间的一切。
拜偏刀水的偏远所赐,让历次轰轰烈烈的运动忘记了这里,这里的人很懒散很固执。那些信仰阶级斗争,习惯于借运动整人打击异己,习惯于运用群众去实现私欲的干部,都嫌偏刀水民风蒙昧顽劣、认死理,难以启迪教育,远不如在其他地方收获大。在县城,公安局一个专案组长怀疑一位印尼华侨是特务。这位华侨是中学老师,上课遇到重要的问题要用黑板擦敲三下讲桌,提醒学生注意。专案组长说她这是在向外国发报。他拆解讲桌和黑板擦没找到发报机,又说发报机在她的牙齿里面,把她的牙齿全部敲下来还是没找到。女老师自杀后,专案组长亲自划开她的肚子寻找发报机,还是没找到,得出结论是阶级敌人太他娘的狡猾。这样的故事在偏刀水决不可能发生。有个下放到偏刀水劳动改造的教授,想搞清楚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请猎人捉了几只长臂猿,他教它们干活,教它们使用工具,甚至教它们说话。教了三年猿还是猿,和捉来时一样聪明,它们向教授讨吃讨喝时很顽皮很聪明,但使用工具方面没有让人惊喜的进步。教授写了篇文章,说通过实验证明,劳动不可能让猿变成人。教授因此被押送到一个劳改农场,从此再也没来过偏刀水。这是偏刀水和政治运动关联最大的事情。人们谈起这事都觉得好玩,教授训练猿猴很认真很辛苦,这些认真辛苦也很好玩。教授知道偏刀水有长臂猿,得知下放到这里时很高兴,他以为他可以在这里大显身手,可以通过实验给恩格斯的伟大著作提供实证材料。偏刀水人说起他就好笑,说他太老实,长臂猿要是能干活,我们都可以当老爷,什么活都不用干,让猿猴代替我们去干。
没有人和明月开玩笑,因为和如此美丽端庄的人开玩笑,是一种亵渎。她在小房子后面围了块菜园,是偏刀水最小最精致的菜园,他们说她种菜“像绣花一样”。她和其他人一样参加生产队劳动,和大家一样懒洋洋地干活,无论别人说什么,听没听见都笑笑,从不参与到谈话中去。她每年把自己的小房子洗一遍,有人说她的房子那么小,当然可以洗,也有人说她过于讲究,活得稀奇。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对此并不反感。他们说:“水井里的水又不要钱,你勤快你也可以去挑来洗嘛。”他们说:“有那个时间和精力,宁愿躺在床上大睡三天。”他们的确太累,从没睡过一个好觉,一辈子疲惫不堪。女人们羡慕明月,却又不可能像她一样生活,偶尔的嫉妒之后是对自己的哀叹和抱怨,哀叹自己命不好,抱怨家里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可以做帮手。
物质对明月来说总是丰盛,什么也不缺。没人到她家去做客,她连一条像样的板凳都没有。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她不过是寄居在偏刀水,不是要在这里生根发芽。大家都没料到,有一天他们突然發现她变成老人。岁月不但想起了她,还在一夜之间把几十年的光阴从里到外进行了最彻底的清算,每个细胞仿佛原本安装了光阴的定时炸弹,时间一到全都爆炸。她像一件精美的瓷器,瞬间布满了裂纹。大家早就习惯了她一直不老,一刹那变得这么老,他们来不及适应。明月额头上的皱纹,不像总是为缺吃少穿忧虑的人那么粗那么黑,但确实是皱纹,又细又密。听见孩子们叫她明婆婆时,所有人都感到失落,同时也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孩子们平时就叫她明婆婆,虽然相貌不老,年纪毕竟不轻。扳起指头一算,她来偏刀水有四五十年,我的天,天啦天。
野棉花和从前一样多,一到秋天就仰着头等待明月来采摘。与其爆开挂在枝头变黑、腐烂,不如到明月的枕头里把收藏的阳光一点点献给她。
偏刀水镇原本是一条小街,只有四十余户人家。街道上没有门面,虽然约定逢五逢十在街上做买卖,但他们自己并不做生意。他们把门板取下来,架在板凳上,租给做买卖的人。他们自己和乡坝里的人一样,种地、养猪、养鸡、养鸭,他们从没将这里当成真正的集市,仿佛只是偶尔有缘凑成了一条小街。做生意的是外地来的,场期一到,他们或挑或背,把乡村需要的种种物品带来。小街后面的果林叫猪市坝,其实不光是猪,马牛羊等大型牲口都在这里交易。每次收市后,果树下臭气熏天。几天后,粪便被清理干净,等待又一批牲畜在此交换主人。有些牲畜被交换后很快就没命,另外一些则有可能遇到好主人而过上好日子。
猪市坝的果树是徐海舟家的,有梨树、核桃、李树,还有林檎。徐家从来没把这些果树当回事,但有了畜粪的滋养,果子年年都结得好。徐家看重的是粮食,一粒谷子的价值远在一个梨子之上。粮食可以买卖,赚得的钱可以买更多的土地,水果没人要,买卖水果被看作是可笑的事情。想吃自己栽一棵就是,哪里用得着买。徐家祖上是补锅匠,补锅途中遇到果苗拔来种上,是为了占地盘。当时这一片地是无主之地。
徐家的土地越来越宽,到民国三十四年,从偏刀水源头一直到四牙坝,有一半良田是徐海舟家的,这片良田依赖泉水灌溉旱涝保收。偏刀水既是这股甘甜丰沛泉水的名字,又是泉水流经的十余个自然村的地名,更是田坝中间这个小镇的名字。水从山脚流出,出水处有一块巨石,形如大刀,泉水被这把大刀挡住,只能向南流。往西是一片荒滩,往南是一片稻田。当地人说这是武圣关公的大刀。关云长青龙转世,见这一片稻田无水灌溉,山脚下一股大水却白白流向荒滩,便挥手将大刀插进大山肚子,这股水从此改邪归正,温顺地流进南面的良田。
出乎人们预料,至民国三十四年,徐家不再买田。乡下人都知道做人有三不嫌,不嫌儿女多,不嫌土地多,不嫌亲戚多。徐海舟四十来岁,并不比一般农民有心计,他不过是凭勤劳节俭才守住祖上留下的家业。接下来发生的事,更加让人惊讶。徐海舟不賭不嫖不抽大烟,也就是说他不需要那么多现钱,但是从三十四年开始,他家的田越来越少,到民国三十六年,经祖辈父辈置办购进的土地全部卖了出去。第二年,连补锅匠老祖上留下的良田也只剩一半。他辞掉在他家干了半辈子的长工,只留下管家柴启物。正街上的大瓦房已经卖掉,只剩一列三间和带厢房的后院。
两年后,人们恍然大悟,他这一着走得对走得好。
但没有人相信他有这本事,几年前就知道世事会发生这么大的改变。就算知道天下有可能改变,也要非常舍得,才有勇气把它们处置掉,这毕竟和割心头肉一样难。
有人说,这全是柴启物的主意。柴启物也四十出头,外地人,没成家,自从来到偏刀水,一直是徐海舟的管家。说是管家,其实什么活都干。
以前,谁也没把这种主仆关系当回事。看到地主们被长工、佃户批斗、殴打,被政府枪毙,家财被分光,而徐海舟平安无事,才隐隐觉得柴启物是个高人。不过,有些事永远没人看懂,一是柴启物为什么不成家?为什么要把单身生活进行到底?以他和徐海舟的关系,以他对徐家做出的贡献,成个家并不难,徐家有义务也有能力帮他成家。二是无论社会怎么变,柴启物都没离开过徐家,虽然不再是主仆,还当过生产队长,但他一直和徐家老少生活在一起,不知道是有隐情,还是舍不得离开。
人们总是弄不明白,徐家对他虽然一直很好,可这毕竟是寄人篱下呀,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呀。也有人说他刚到徐家时一无所有,是徐家慷慨收留了他,甚至说他当时只剩最后一口气,是徐家救了他的命。可他干了这么多年,又那么能干,他可是全劳力,人情债还没还清吗?早就应该还清了呀。
柴启物确实能干,除了女人干的针线活,男人干的活他全都会。最让人惊讶的是他会修汽车。境内公路修得早,但很少有汽车进来。一九五七年,县交通局把一辆汽车送给偏刀水区公所,一辆从战场上缴获的嘎斯车。汽车开到偏刀水后旧病复发,歇菜等死。司机只会开不会修,灰头土脸丢下车一去不回。偏刀水人倒也理解:若是好车,人家舍得送给你偏刀水?汽车停在猪市坝,有天清晨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人们循声望去,看见柴启物已经把引擎盖打开。没人相信他会修汽车,以为他不过是好奇,并且胆子大,敢碰公家的东西。这种公家的东西,是没人敢去触碰的。柴启物叮叮当当敲打了半个月,居然能把它修好,并且把它开到山坳上又开回来。人人都以为柴启物要去当司机,谁都知道,开汽车比当区长还气派。就连赶牛车都让人羡慕,因为比肩挑背扛轻松。可柴启物把车停在猪市坝,重新扛起锄头走进地里,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他对大惑不解的人说:叫他们重新派个司机来。
这句话让人们重复了很久,引申义越来越广,用途越来越多。吵架时用,开玩笑时用,不管怎么用都逗人发笑,仿佛这是天下最贴切最幽默的话。吵架时指责对方无理取闹:“你不讲理,给我重新派个司机来。”或者,指着那些干活、做事马虎的说:“你不行,给我重新派个司机来。”有一回,人们甚至看见一个乡邻气呼呼地从区公所出来,大声嚷叫:“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干部,给我重新派个司机来。”直到有一天,这句给偏刀水人带来无限快乐的话,终于被“吃饭没有”的问候取代。
人们感慨,小小的偏刀水镇还真是藏龙卧虎啊。
问题是,他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学会修汽车的呢?难道完全凭他的聪明才智无师自通?可他还开了几公里哩。在他朴素的外表下隐藏着这么多秘密,可根本没人注意到。
“吃饭没有?”是那些从饥荒年代挺过来的人,见面时的问候与祝福。只有他们才明白,这样的问候,才是最真诚、最崇高的祝愿。哪怕在茅厕相遇,也依旧一脸坦然真诚:“吃了吗?”没有半点尴尬和不自在。
这绝不是笑话。如果你亲身经历过那旷日持久的饥饿,看着亲人因饥饿死去,你肯定笑不出来。
有那么一天,一辆满载大米的汽车经过偏刀水镇,将开往川黔铁路工地。川黔铁路开工已经四五年,何时完工不再有人关心。大家关心的是铁锅里有什么可煮,菜根树皮皮鞋皮带,一切可以和不可以塞进嘴里的东西都煮来吃过。铁锅从来没有像饥饿年代这样像个无底洞,什么东西经它一煮就越来越少。正是因为知道饿死人是怎么回事,对粮食的觊觎才如此强烈。猪市坝生产队几个人准备打劫这车大米。
不是什么月黑风高夜,那天晚上星光灿烂,粮车停在偏刀水镇养猪场。只有养猪场修了围墙,这围墙不是用来防小偷的,是防猪逃跑。猪不拱横木,前面有横木就不会跑。养猪场门口有人站岗,车上有机枪守护。硬冲进去是不行的,但今晚不动手,粮车开走就没第二次机会。他们知道打劫粮车是死罪,但他们宁愿当个饱死鬼,吃顿饱饭再死也值。并且不光是为了自己,还要让其他挨饿的人也能吃上一口,这种想法让他们勇气倍增。
半夜里,其中一个人装疯,光着上身,佝偻着腰在街上走来走去,边走边喊:饿啊,饿啊,我好饿啊。大家都饿,包括站岗的民兵。他这一喊,站岗民兵也挨不住,喊声给他招来一群青蛙,青蛙跑到他肚子里咕咕叫。饿像一种传染病,他顿时感到头晕目眩,以致没发现从身后溜过来的两个人。他们缴了他的枪,叫他走。他们认得他,叫他回家,正在发生的事与他无关。溜进养猪场,机枪手在车顶上睡得正香,他们捆住他手脚,用汗淋淋又臭烘烘的衣服塞住他的嘴。那个装疯的人听到粮车那边传来公鸡打鸣声,知道同伴得手,边喊边去找放在徐家屋檐下的衣服,这次喊的是:吃啊、吃啊。这是暗号,意思是大家拿口袋来装粮食。
附近的村民如约而至,粮食很快被他们悄无声息地分光,像蚂蚁搬家。天还没亮,米饭的香味挤破了黎明。分粮时互相叮嘱,马上吃,吃到肚子里保险。
只有徐家冷锅冷灶,连门也没开,后来才知道柴启物不准家里人去分粮。另外一个没去分粮的是明月,这大家想得通,麻雀那么大点饭量,用不着去分。
其他人兴高采烈地吃了顿米饭,有人差点撑死。他们知道接下来不会有好事发生,吃完后什么也不做,等待有人来取他们的脑袋,或者把肚子划开将米饭取出来收回去。当他们听说小镇被包围起来,禁不住松了口气:“该来的终归会来。”同时也有点沮丧,怎么这么快?
肇事者主动站出来,伸出双手让手铐戴上去,那潇洒无畏的样子,让人感动又心酸。公安局长下令,把疏于防范的区武装部长、民兵连长同时逮捕,押到县里面,与抢劫犯一起择日公判。还说这不是普通抢劫,是阶级敌人早有预谋的蓄意破坏,所有罪犯必须严惩。那些年对枪毙和死人已经见怪不怪,但固执的偏刀水人怎么也想不通:这怎么是蓄意破坏?是汽车开到偏刀水后,才知道那是一车粮食,此前什么也不知道啊。
争辩和怀疑是没有用的,那就等着为那几个年轻人收尸吧,他们能做的,只能是见证苦难一拨接一拨地到来。判决还没进行,他们全都当上了兵。短命的包产到户被叫停后,这年六月贯彻全民皆兵,以区为单位编成民兵团,地区、县、区、公社、大队、生产队相应改叫师、团、营、连、排、班。当的是民兵,没有枪。他们问当上班长的生产队长,我们的枪呢?有人举起锄头对着天空:叭、叭、叭。然后说,这就是我们的枪呀。队长说,要把一切对农业生产有害的东西都当成敌人,比如狗尾巴草、牛筋草、马兰头、苍耳子,还有试图破坏生產的阶级敌人,我们要毫不留情地坚决地将他们铲除掉。
但是干活不像打仗,没有真正的敌人。除了饿和累,没有让人感到紧迫的场景。连长排长对农活的安排一半出于自己对农业的理解,一半来自上级的指示。把锄头当枪使的人对农活的理解是得过且过,自己少挖一锄没人知道,多挖一锄也没人知道。他们没法把狗尾巴草当阶级敌人,他们不恨它也不爱它,他们不恨生长在土地里的任何东西。把犁田耙地说成解放全人类,他们更是觉得可笑:你去解放人家,人家会不会放狗咬你哟?人家又没请你去,哪个要你充行夺势?
这天排长命令所有人去稻田里捉卷叶虫,这是一种肉叽叽的虫子,躲在稻子嫩叶鞘里。他们把捉到的虫子放进竹筒,以便把虫子拿回去喂鸡。想到鸡都有肉吃,不免有些嫉妒。继而觉得做人不如做猫做狗做鸡做鸭,做人这么辛苦,连饭都吃不饱。
突然,所有人都跑起来。跑到田埂上,没去穿鞋,腿上的泥也没洗,装卷叶虫的竹筒攥在手上,像接力棒。有的情急之下竹筒颠倒拿,虫子掉下去,掉到草上的重获新生,落到尘土里的来不及高兴就被晒干。脑袋那么小的虫子的命运也如此诡谲,何况长着大脑袋的人。他们一窝蜂往人多的地方跑去,他们听到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恐慌。
宣判大会在猪市坝召开,抢劫粮食的人被押送回来,是柴启物修好的汽车把他们拉回来的。这是他们平生第二次坐车,第一次是那天逮捕时乘坐的拖拉机。在别处已经开过公审大会,拉回偏刀水镇开最后一场,开完后就地正法。
荒诞岁月里,即便你什么也不做,也总有一些人想方设法让你不自在。这些即将死去的人,是他们熟识的,是不时可以随意开玩笑、随意置气斗嘴的乡邻,这让他们感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不自在。年纪最大的二十七岁,最小的十六岁,他们的死,让他们感觉自己的生命和身体不再完整,继而感到社会的残缺和无法修补。他们耻于承认从此患上了恐惧症,耻于承认如果由他们来做决定,他们应该把那些恶咋咋闹麻麻的人赶走。而实际上,他们什么也不能做,忧惧和悲伤让他们对世间既失望又不解。喇叭里飞出的声音夹枪带棒,落在地上像钉子一样锥人,飞到空中则像霰弹,所有的鸟都躲得远远的。当他们听到,中国的关键问题是教育农民,他们不服气地想:我们受的教育还不够多吗?
枪毙人用的是一支新枪,年前本县青年出席全国民兵代表大会,中央军委授予优秀民兵代表一支56式半自动步枪。枪拿回来还没用过,现在正好可以试试新枪。喇叭里的人介绍新枪时口气温柔得多,就像在介绍他刚参加工作的孩子,年轻又英俊。
与喇叭里的声音比起来,枪声并不特别刺耳,但女人们捂住了耳朵或嘴巴。从此,她们常常从噩梦中惊醒,常常在噩梦中哀号。
死者的亲属,踉踉跄跄前来收尸,他们被预先打了招呼,不准哭不准找人帮忙,要从内心里认可这是罪有应得,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他们跪在地上裹尸时,暗黑的脸颊不断抽搐,脑袋晃个不停。
第二天出工,依然是捉水稻卷叶虫,人们比平时专注,不再像平时那样家长里短。回到家唤鸡吃虫,鸡吃得嗉囊发胀,走起来满足地一歪一倒,完全不顾人间的悲剧。
几天后,小道消息在私下里传递,说那些死者家都收到一麻袋大米。就在他们死去的当晚,有人把米放在门口,不知道什么人放的。这让他们感到些许安慰。
那么到底是谁放的呢?谁敢担这么大的风险?并且有本事弄来这么多米?
抢粮车,开宣判大会,柴启物没任何异常,和普通人一样。自从实行全民皆兵,公社指定的排长就取代了他这个生产队长。他也从田里爬起来就往猪市坝跑,也伸着脖子看那些人被押下车,也被他们胸前打了红叉的名字所震撼。宣判大会后没有枪毙的武装部长和民兵连长分别判刑,又让嘎斯车拉回去,直接送劳改农场。没有人来和柴启物打招呼,感谢他修好这辆车,他也一副和自己无关的样子。
但人们不可能停止猜测,说有可能是那天去分粮的人送来的,他们拿回去后舍不得吃,现在良心承受不住,晚上悄悄还了回来。其他人也想还的,但已经吃光,没法还。本来就不多嘛,拿到家大吃了一顿后没剩多少,米饭的滋味,还没好好享受就滚到肚子里去,简直是在浪费。他们很内疚很过意不去,觉得怎么也应该留一点。这几个人为米付出了生命,他们都是好人。
还有一些人则认为这是柴启物所为,放在死者家门口的粮食是他从粮库偷来的。徐海舟家当时没去粮车分粮食,从生产队分得的粮又不比别人多,可他家从来没缺过粮,这都是柴启物的功劳,说他会飞檐走壁。新任区武装部长对这种说法很感兴趣,把柴启物关了几天,他不承认,被毫不客气地揍了一顿。之后流行抓特务,柴启物多次被当成特务抓起来,有一次被打得很惨,腿被打残,目的是不能让他飞檐走壁。
这段时间人们总看不见明月,以为她已不在人世,生产队分粮食,才又出现在人们面前,饿得眼皮都抬不起来,仍然美貌动人。
死者的坟埋得很草率很小,但几年过去后,他们的坟比当地其他坟都大。大家心照不宣,如果这天收工回家正好顺路,他们就往坟上添土,悄悄地,不能让积极分子看见,以此表达歉意,让心得到些许安慰。
徐弯弯是徐海舟的孙女,她从小就知道老屋是留给哥哥的,和她无关。她喜欢天井里的青石板,喜欢用象牙色的嫩草根把石缝里的小虫钓出来,看着它们在石板上弯来拐去,然后把它们装进玻璃瓶,直到它们变成飞蛾才把它们放走。她喜欢天井里的桂花树,桂花含苞未放时她就开始摘花苞,米粒那么大的花苞只有她的葱根小手才能摘下来,摘下来给爷爷泡桂花酒。爷爷每次给她两角钱,她喜欢的小玩意全是自己摘花苞挣来的。她喜欢老屋的宁静,尤其是月光下的老屋,它像奶奶一样慈祥。奶奶曾抱着她在天井里仰望星空,沐浴月光。她唯一不喜欢的是雨后的街道,人踩马踏后全是烂泥,男孩可以光脚踩过去,让黄泥从脚趾中间挤出来,痒酥酥的。她不喜欢那种感觉,觉得黄泥挤出来时像拉出的屎。她讨厌黄泥蛮不讲理的黏性,穿着皮鞋走过去,要么脚拔出来了鞋还在原地,要么像提一个大鸡窝。有一次把她新买的红色凉鞋的扣绊扯断了,她难过了好几天。现在的街道铺了石板,虽然有点新有点矫情,但再过几年,成千上万的鞋底磨去棱角,磨掉戾气就好了。老房子还剩一半,另一半供电所修办公楼时拆掉。现在哥哥不要,这些房子即将归她,她不知道拿它怎么辦。
哥哥和她不同,他对老屋从来没喜欢过。不喜欢它的陈旧,不喜欢它暗淡的光线,不喜欢楼辐和辅壁以及窗格上经年的陈垢,尤其讨厌蟑螂的腥臭味。腥臭味最浓的地方是碗橱,碗橱里每天都有剩饭剩菜。母亲来自乡下普通人家,收拾家务不在行,宁愿下地干粗活。他还讨厌地楼板下面的老鼠,它们一到晚上就吱吱叫,在屋角拉屎拉尿,把他的书咬碎后拖去铺窝。正是对蟑螂臭味的讨厌和对老鼠的痛恨促使他拼命读书,下定决心摆脱老屋对他的束缚。
徐弯弯记得,哥哥初中毕业时,舅舅逗趣说现在就可以给他定亲,初中毕业算秀才,房子是现成的,再过几年就可以娶媳妇。哥哥很生气,他没别的办法,只能哭,别人以为他害羞,其实是对老屋的厌恶和恐惧。哥哥的用功在偏刀水镇是有名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大学毕业后留校工作,硕士博士文凭在三十岁以前就搞定。副教授、教授、学科带头人,继而担任校刊主编、副院长、院长、副校长,成为该校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校级领导。偏刀水镇没有人不为他骄傲,但只有他知道自己是多么努力,只要想起蟑螂和老鼠,他就立即投入到苦读当中。正当别人艳羡他前途无量时,上帝却摘下墨镜,用有蕾丝花边的手帕擦擦镜片,摇了摇头。如果上帝真戴墨镜,那一定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不让人猜透他的意图。
哥哥在单位组织的体检中查出患了绝症。四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上帝却说他已到点,该回到他身边去。深为惋惜的同事认为他是因为太累,想要的东西太多。徐弯弯认为这是天妒英才,是老天瞎了眼,如此捉弄勤奋的人,人生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呀?她父亲——徐海舟的儿子,这位怀才不遇的小学老师,则怀疑是祖坟出了问题。
哥哥反倒坦然,说自己可以休息,也应该休息。他最后的愿望是回到偏刀水,他不想让即将参加高考的儿子受影响。他请妹妹来陪他,并要求她不要对县里领导透露任何消息。全县都知道她有一个了不起的哥哥,得知他回来一定会来看望他。他害怕打扰,害怕毫无用处的安慰,更讨厌别人向他推荐偏方和灵丹妙药。他很清醒,因为没救,所以不必救。最初的恐慌过去后越来越淡定,他决定仔细体会并认证生命最后的过程。上帝让他年纪轻轻完成此项研究一定别有用意,垂垂老朽是无法完成的,他决定服从上帝的旨意,为它写一份生动的认证报告。他像无数次临考前一样,充满了期待和小小的骄傲。
他四年没回来,绕了一圈才找到老屋。门前屋后全都变样,矗立在水泥地上的新建筑完全改变了老屋的形象,同时反衬出它的风烛残年。他想,它迟早会消逝,就像现在的一切,假以时日也将面目全非。任何东西从成就那天开始,都奔赴在消亡寂灭的路上,成住坏空是必由之路。行李很简单,最重要的是《中阴闻教得度》,这本书比任何东西都重要。他特地选择晚上回来,没让街坊看见。小街早就变成了一个大镇,不认识的人越来越多,眼熟的东西起来越少。如果不是这老屋,去任何地方和上帝握手都一样。
徐弯弯第二天才回来,路上心情很复杂。哥哥告诉她,不想看到她悲悲戚戚,剩下的时间越是不多,他越是希望每天都轻松快乐。“最近我一直在读关于死亡的书,死亡并不可怕,真正到来时一定要把它当成老天给你的一份礼物,把握好死亡的每一步,将比活着更重要。我希望你也读读这些书,好好读。没有读过这些书的人,不懂我在说什么。灵魂在中阴界的丰富堪比人生,清晰地认知它,认证它,掌握命运更容易,反之,命运将更凄惨更恐怖。妹,这是哥带给你最大的礼物。”哥哥坚定、自信。徐弯弯紧紧抓住手机才没哭出声来。她想说:“哥哥,我爱你,我听你的。”她知道一旦说出来,就再也管不住自己的眼泪。见面后说什么,怎么做到心情平静,她毫无把握。听了哥哥的话,她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崇拜他,更以哥哥为荣。但是,他就要死了呀。昨晚上大哭了一场,今天上路后感觉没那么难受,但离偏刀水镇越近,抑制不住的悲伤又阵阵袭来。
哥哥是象棋高手,上初中时就和另一位高手随便在地上画块棋盘,用石子当棋子,他们都能记住这些石子分别代表什么。旁人看不懂,他们却凭著聪明才智指点江山。那位高手是粮站站长的儿子,站长也是奇人,可以左右两只手各打一架算盘,并互相验证。这位棋友后来去了非洲,在那里勘查石油。出国前,哥哥不时和他在电话里下盲棋。他们嘴里说得最多的就是“死”这个字,你的兵死了你的马死了你的炮死了你的车死了你又死了一个你这是死棋,没有任何忌讳。有些棋子确实死得快,刚开战就被拎到边上,成了僵尸。但他们从没说过你的老王死了你认输吧,老王离死还有三四步他们就知道,这时候要么说我死了再来一盘,要么说你死了还来不来。这位棋友再不会和哥下棋,徐弯弯把哥哥的情况告诉他,他沉默许久发来一条短信:
炮打翻山,他比我抢先了一步。
聊象棋肯定不行,自己又不懂。徐弯弯想。
那就和他说说下雪吧。偏刀水一年只下两次雪,最多三次。那年下雪后,哥哥带她到屋后的菜园堆雪人,他们堆了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她以为可以,很好很不错,哥哥却坚持要堆国王和王后。她说,王后是坏人呀。哥哥说,没有这个坏人,也不会有白雪公主。她听不懂,觉得哥哥只不过是想继续玩。现在她终于懂得,生活必有鲜花,也必须有荆棘,有良药也必须有毒药,有生也必须有死。
推开大门进去,哥哥正在天井里看书。小茶几上摆了茶壶和茶杯。除了消瘦和脸色略为苍白看不出其他变化。
“哥?”挺住,一定要挺住。她告诫自己。
哥哥抬起来头,露出笑容:“来,快来喝茶,这是我学生送给我的鸟王茶。”
“妈和爸爸呢?”
“他们在田坝挖折耳根。”
“我去放下包。”
“好。”
她不是为了放包,是为了把眼眶里的泪水擦干,然后补下妆。
桂花树好几年前就被挖走。徐弯弯问过,父亲说死因不明。徐弯弯觉得不可能,打电话告诉哥哥,哥哥说,对失去的东西不要执恋,有生命的东西都会死。徐弯弯说,可我希望在你和我的有生之年它都在那儿。哥哥笑着说,你和我现在都不在那儿了呀。
爸妈很晚才回来,回来就做饭,晚饭很香,是他们小时候的味道。哥哥说,妈妈的菜越做越好,以前不讲究,做什么都只讲数量不讲质量。妈妈争辩道,那时候讲究不起呀。父亲一早去钓鱼,哥哥当上领导后,父亲不再抱怨怀才不遇,知道自己那点才,在儿子面前算不了什么。哥哥不准他杀钓来的鱼,他像不明就里,但愿意做一个听话的小孩一样,把它们放进院子里的石水缸养起来。
“弯弯小时候最喜欢吃酱油拌饭。”哥哥说,“都担心她长不高,没想到长这么高。”
哥哥笑着说。其他人也跟着笑。只有哥哥的笑容是开放的、坦荡的、轻松的,其他人都有抑制不住的凝重和忧愁,看上去既虚假又难受。越是这样,徐弯弯越是想说,哥哥我爱你。
徐弯弯在家陪了半个月,把工休假用完才回去。每天读哥哥给她的书,刚开始她既读不进去也读不懂,文字都认识,但读不懂这些句子。在哥哥的引导下,慢慢领悟了这些文字后面的博大精深和简单明了的真理。好多年没有这么认真读书,她终于理解了哥哥的从容和洒脱。她相信哥哥说的话,他说他是幸运的,在生命的尽头能遇到这些伟大的书籍,使他没有糊里糊涂地死去,这比再活一百年更重要。擦洗干净的饭桌两边,兄妹俩像小时候一样对坐,除了翻书和呼吸的声音,屋子里安静得像身处密室。徐弯弯祈祷这样的场景延续得越长越好,即便就这么老去她也愿意。
有一天晚上,她实在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打断了阅读中的哥哥。
“哥!”
“嗯?”
“我希望你下辈子还做我的哥哥。”
“那你要努力,要把这几本书读懂,读懂了还要读熟,要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受用。这不是参悟,不是修行,这是你生命的真相。”
她使劲点头,像她小时候,哥哥答应给她漫画书,但要乖乖听话一样。
“只要有空我都会读。”
“每年至少读一遍。”
“一言为定。”
她激动又感激,暗想哥哥能像她小时候从石缝里逗出的小虫,一阵难受之后变成飞蛾,然后在另一个世界飞翔。从那本《中阴闻教得度》里,哥哥确实知道他的去处。她相信他能把握好进入中阴状态后的每一步,就像他一直以来迎接的考试一样从容不迫。但是,她感到了孤独,预感到没有哥哥以后的缺失,这份缺失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填补。
疼痛常常让哥哥汗流浃背,但他不吱一声。有一天哥哥说今天不看书,兄妹俩好好聊聊。
“我这次回来,除了教你读书,还有一个秘密使命,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这个任务本来是我的,我已无法完成,只有托付给你。”
徐弯弯平静的心提了起来。首先想到的是嫂子和侄儿:“是老屋托孤?最后的时刻到来了吗?”她想。其实对嫂子和侄儿哥哥尽可放心,她不会让他们受半点委屈。但哥哥的话南辕北辙。
“你还记得在我们家生活了一辈子的大爷爷吗?”
“记得,但他的长相有点模糊,他死那天我没在家,我在学校,刚进初一。应该还有照片吧,一会我看看照片。”
“照片有的,他叫柴启物,比我们的爷爷大两岁,所以我们叫他大爷爷。”
“我听说,他是我们家的管家,很早就在我们家干活。”
徐弯弯背心微凉,会不会是长工爱上财主家某个女人的故事?甚至想,哥哥是不是要告诉我,大爷爷才是我们真正的爷爷,而我们的爷爷徐海舟只不过是替身。大爷爷对哥哥的宠爱尽人皆知,小时候让他骑在脖子上逛街,带他去看热闹。得了奖状回家,大爷爷会给他另外准备一份奖品。大爷爷对她徐弯弯也不错,那双被黄泥扯断的凉鞋正是大爷爷给她买的。但哥哥打破了她的疑虑。他说:
“爷爷一直告诫我们,要对大爷爷好,不能把他当外人,我们永远是一家人。现在我也这样告诉你,大爷爷托付给我的事,我们一定要完成好,不能让他有半点遗憾。大爷爷去世那年,我正准备出国进修,接到爸爸的电话说大爷爷想见我最后一面,我连夜赶回来。都说他已经不行,就要落气。可一见到我,他的精神马上好起来。他叫其他人出去,还叫我锁门不要让任何人进来。他告诉我,他是暗藏的红色火种,除非有人来唤醒他,否则要一直潜伏下去。现在,他知道他的生命就要终结,他要我答应,如果唤醒他的人来找他,一定要到他坟前告诉他。如果一直没有人来,那就再等三十年,然后把信物交给有关部门。”
哥哥把大爷爷留给他的信物拿出来,外表像私章,食指般大小,三厘米长,长方形。与私章不同的是一头的截面是斜面,四十五度角,像個小小的楔子。侧面刻了几个字:无苦集灭道,无智。阴刻,楷体。斜面文字是阳刻:来日方长。篆体。
哥哥告诉弯弯,侧面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上的句子:“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无智亦无得”的“亦”字只有一半,另一半和“无得”两个字在另一块信物上,两块信物的文字和木纹对上,就是前来唤醒他的人,只有唤醒后才可以从事相关活动。和一般潜伏者不同,平时不需要做什么工作,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人即可,不到万不得已,组织不会派人来将他唤醒。他和另外三十二个人是红色火种计划的火种,如果革命事业中途失败,他们这些人将被唤醒,重新把革命的火点燃。三十三个信物连在一起,是一部完整的《心经》。
“大爷爷是潜伏者?”
“是的,一九三四年初从江西瑞金出来就潜伏在偏刀水,严格来说是潜伏在我们家,直到现在也没暴露,潜伏了六十多年。有人说他会飞檐走壁,还会修汽车。最让人不解的是他一直给我们家干活,一干就是几十年,要知道我们的爷爷是地主啊,偏刀水最有实力的地主。”
徐弯弯将信将疑,觉得完全没必要啊,革命成功了呀,早就没必要了呀,若是早点把信物拿出来,早点亮出身份,早点和有关部门联系上……
哥哥以叹息般的声音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弯弯,这就是信念。他的腿被打瘸了都没把自己的身份说出来,更不要说腿瘸后遭受的白眼。我们这一代人没他们坎坷,但意志远比他们脆弱。”
“是不是担心说出来没人信?”
“他可以在任何时候说出来,他有信物,能说出领命时的情景,授予他信物的人的名字。他们的最高首领是个神秘的大人物,大人物亲自叮嘱过他,唤醒的人不来到面前,到死也不能暴露。亲自指导他射击和伪造信鉴的首长说过,革命成功了也不能暴露,何时唤醒必须遵照上级指示。如果他不坚守秘密,把他当特务抓捕时说出来,他的腿不会瘸,事后说出来,他可以得到补偿。但如果他说出来,他就不是我们的大爷爷。他告诉我,死都不能说,打一顿算什么呀。我觉得打一顿确实不算什么,最难的是长征时期,解放战争时期,和一次次政治运动。他明明知道自己的人就在眼前,却不能走上前去和他们握手。红一军团攻下县城后,他很想装成卖粮食的农民去看望他们,但他没去,万一有认识的人,他的身份有可能暴露,他不愿节外生枝。”
“我要你答应我去认证,替我帮大爷爷还愿,把信物交给有关部门,最好得到其他证明材料。把它们拿到大爷爷坟前烧掉,告诉大爷爷,组织上从现在起将他唤醒,不用再潜伏,他可轻松转世。”
“好。”
“还有一件事也要你帮忙。有一个人,你可能不认识,她家离街上两三里路。他们叫她明婆婆,她找过我,叫我帮她写信,可那个收信人已经去世。我当时小学毕业,小升初得了个全校第一,成了偏刀水镇的名人。她不识字,但她拿来的报纸上有那个人的照片。我看到后不以为然,这可不是一般人,是个在北京的大人物。我觉得她精神有问题,怎么可能和这个人有关系。我想告诉她这个人已经去世好几年,但说不出口。她的相貌显得很年轻,这让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害怕,就像遇到妖精一样,年轻得不正常。我不知道她现在情况如何。”
“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你还小。第二天她又来找我,还是叫我写信,还是写给那个人。我因为害怕,硬着头皮答应给她写。她给了我一包覆盆子,我不敢吃,正准备悄悄丢掉,哪知道她倒回来叫我把信读给她听,刚才已经读过两遍,要我再读一遍。我没有给她再读,因为害怕和惭愧,我拔腿就跑。跑到街背后,我把覆盆子丢进稻田,把信揉成一团,也丢进稻田,又怕人捞起来看,我把它撕碎后放进水沟,让水把它冲走。我最近老梦到这件事,梦见信在水上漂,梦见那个大人物他的信在那里。”
“给你。”徐弯弯给哥哥倒了杯水。
“曾经有人撮合大爷爷和她好,两个都是外乡人,年纪差不多,又都没成过家,当时大爷爷的腿还没瘸。没料到两个人都不干。”
“她也是一位潜伏者?”
“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大爷爷还告诉我一个秘密,他在江西修械厂时,部队总指挥来修枪,他告诉大爷爷,还有一支枪和他这把一模一样,不知道那支现在怎么样。‘在哪里呢?’大爷爷问。‘很远的地方。’总指挥脸上有几分惆怅。不知为什么,大爷爷从总指挥的神情得出结论,另外一支送给了一个女子。大爷爷听说明月有支枪,手枪,想去看一眼,这期间有人要给他和明月做媒,他毫不犹豫地阻止媒人再提,他的组织纪律规定,不允许他和身份不明的人结婚,他同时打消去看一眼她的枪的念头,心想她能有什么枪,肯定是短火之类的土枪。直到派出所来收枪,他作为生产队长不得不带路,终于看见这支枪,他才大吃一惊,这支枪和他当年见过的那支一模一样,枪柄上也刻一个‘建’字,建国大业的建。大爷爷怀疑明月是另外一批潜伏者当中的一位,他那一批没有女性,不敢肯定另外一批也没有。同时又觉得不可能,真正的潜伏者不可能这么粗心。他在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情况下,几十年来一直暗中照顾她。他也因此独身,一直到老。”
“老一辈的故事真是精彩。大爷爷在偏刀水镇潜伏这么多年,没有人对他的行为做出过评价,这是不是一种轻视呢?我觉得是,是极大的轻视。把一生献给一声不能吭的事业,我不知道这是伟大还是悲哀。我就不明白,大爷爷为什么要潜伏在我们这里。偏刀水镇又不是军事要地。”
“他是火种,火种藏在偏刀水这样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对他而言,这不是轻视,这是他的意志和意愿。只不过,唤醒他的时候就是现在,他的潜伏任务已经结束。明婆婆也一样,她沉浸在执着的期盼中,也应该被唤醒,只有唤醒后才能重新去经受,才能让心智打开,在天之灵才是真正的在天之灵。”
“不唤醒也许更好,永远保持在潜伏的神秘状态,他们的人生反而完整。”
“我必须给明婆婆道歉,我不能背着这个包袱离开人世,你陪我去好吗?我走不动,你借台车,悄悄去悄悄回。”
三十多年来,明月都没上床睡觉,她怀着希望去偏刀水请人替她写信,回来后就不再上床睡觉,她的床等她已经等了三十年。困了在凳子上打盹,眯上几分钟即可。三十年来,她记得小状元替她写的每一个字,这些句子成了她身心的一部分,它们就像路过红河的喇嘛唱诵的经文,可以在空中飞翔。她在等他的回信,她相信他,她一生挚爱和等待的人,一定会给她回信。和那些患失眠症的人不同,她并不觉得难受,坐着眯上一会就可以,连梦都不用做。
她坐在那儿,身体越来越小,越来越不显眼,和小小的板凳就要融为一体。身后的厨房很难冒一次烟,她把厨房也晾到一边。来附近走亲戚的人看见她,非常惊讶她还没死。
“天,都快成神仙喽,她不准备死了吗,难道。”这样的话当着她说都没关系,反正她听不见。她没有聋,她把自己关闭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受外界影响。按说,附近的人她都认识,可他们走到她面前她没任何反应,眼睛偶尔眨一下,没有一样东西能进入眼底,她把自己的眼睛也忘在一边。除此之外她还忘了白天和黑夜,忘记了日落与日出。她忘了笑,忘了哭,没有什么事能让她笑,也没什么事能让她哭。清风徐來,她忘记了季节。
越是这样,大家越是怕她。夜深人静,总觉得明月是那么清醒,而自己糊里糊涂地进入梦乡,有点叫人抓狂。他们相信,她能看到他们怎么也看不到的景象。他们因此宁愿谈论村里另外一个老太婆,这个老太婆勤快,脾气大,吃糍粑时一颗牙粘在糍粑上,她把这颗牙和糍粑一起咽了下去。而她死去的男人当年犁田,犁出一块伟人像章,他把像章给牛戴上,他大哥忙叫他取下来。公社武装部长听说后把他抓去,当队长的大哥前去解释说,他不是给牛戴,是留下给自己戴。你们把“留”当成“牛”了嘛,这才化险为夷。明月没什么好谈的,她除了不睡觉不吃饭,不能给他们带来任何乐趣。孩子们也开始怕她,在某处玩耍,只要其中一个故意喊叫“明婆婆”,其他人就会惊恐尖叫着奔逃。
与她有关的奇迹都不是她创造的,是神秘的自然在造作。有人从她门前小路走过,看见柿子树上两条青竹标在交配,觉得倒霉,立即往旁边草地上看,草地上也有两条蛇在交配,像绳子一样缠在一起。这人吓得屁滚尿流,边跑边吐口水。看见蛇交配,不死也要大病一场。这人埋怨明月,她就坐在那里,可她什么也没看见,偏偏叫我看见。另外一个人牵着牛去耕地,离明月还有两丈远,耕牛调头就跑,就像见到老虎一样。这样的事情比专门开会周知传播还要快,沸沸扬扬,所有人都患上嘀咕症,无论见到谁都要嘀咕一番。非要把无中生有的不幸往自己梦里塞,塞得越多越好嘀咕。等到真有什么事发生,心里悬着的石头咔嗒落地:“我说的嘛,我说的嘛。”终于印证了自己有先见之明。如果什么也没发生,他们就仍然提心吊胆,现在没发生不代表将来不发生。时间在他们这里是线性的,只要在这条线上,就一切皆有可能。
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出生年月和时辰,这不仅牵涉一生的命运,还将作为去世后何时掩埋、坟墓朝向、第一次垒坟时间等的依据。这不仅关系到自己的来世,还关系到子子孙孙。他们完全出于好心,想知道明月明婆婆的生辰八字,以便她死后好好安葬。虽然明月比他们长寿,但总归要死的呀。询问过后,她居然说她不知道。她的命运,他们说不出来是好还是不好。作为一个孤清的女子,似乎很不好。但她活了这么长,并且还要一直活下去,不像有些人轻而易举地把命丢掉。出于对死亡的恐惧,任何人都不能说长寿不好。道士先生为死者入殓时肯定不会说:“你活得已经够长,笑嘻嘻地去吧。”也不会有人弯腰安慰那些被污染而寸草不生的泥土:“不要紧的,你们曾经生长过好看的花。”人们一边相信定数,一边又想方设法躲开定数。
在明月家门前看见蛇交配的人很懊丧,碰到人就说太稀奇,树上两条蛇,树下两条蛇。每次说完吐三泡口水,他以为吐得越多,越有可能把霉运摊薄。有人教他解厄消灾之法,叫他在屋檐下挂两根绳子,让它们像蛇一样缠在一起,一边缠一边念茅山咒,念完后把绳子烧掉。但他没躲过这一劫,骑摩托上街买化肥,过桥时一头栽进河里。水不深,但他的确是被淹死的。他的头插进水中石缝,拔出来时面目全非。
明月忘记了笑和哭,但没有丝毫的闷闷不乐,她太安静,以致让人把她的安静当成一种拒绝。如果是小孩,可以指着对方:“你不理我?再不理我看我揍你不”,以此来威胁,以此解决心头的不爽。对一个被死神忘记的人,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人们讨厌她和害怕她都没有道理,她活在自己的梦境中,没有妨碍任何人。他们唯一感到不爽的是不爽本身,是他们对生活的不满意和不满足。他们曾经送过她公鸡和母鸡,甚至一条小狗,一只小猫,一头小猪。衷心希望她像他们一样生活,让鸡鸭猫狗把她唤醒,像他们一样有喜怒哀乐,而不是像灵魂出窍一样安静。但公鸡和母鸡并没变成鸡群,她总是忘记关鸡圈,狐狸似乎也知道这一点,从鸡圈里把鸡叼走一点都不难。她每天只吃一顿饭,她吃什么小狗也吃什么,小狗因此瘦得皮包骨头,最后不是变成野狗就是走在即将成为野狗的路上。猫和猪是怎么消失的她不知道,它们说走就走,没和她打招呼。他们一边埋怨她不理事,一边把米和鸡蛋放在她的灶头上。“不放灶头上怕都不晓得煮来吃哟。”他们说,大声地说。言下之意是,你们看,我在做好事呢。他们的好心并没得到传颂,因为其他人也是这么做的。明月知不知道东西是谁送的呢,他们觉得她十有八九根本不知道,这让他们有点难受,但过一阵还会继续去送:“管她的哟,年纪那么大的老人,吃不了好多。”偏刀水人都是好人,也都是凡人。
但有一天,明月对送鸡蛋的说:“请不要再送来,我很快就得走。”提着漂亮篮子的人问她:“明婆婆,你要去哪里呀?”明月微微一笑,指了指天上,送鸡蛋的人当然明白她的所指。“你有哪里不舒服吗?”“没有。”“那你怎么知道你就要走了呢?不吉利的话不要说哟。”明月摇了摇头,她不知道如何告诉这个好心人,这和吉利不吉利无关,就像出生之前,根本不知道吉利不吉利就来到这个世界,这不由自己选择。她相信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也曾害怕、也曾向往。不知为什么一来就忘得一干二净,来了个最彻底的遗忘。现在就要离去,对将去的地方一无所知。她只知道有一片清纯耀眼的蓝光在向她召唤。
有一天,送鸡蛋的人在回家路上遇到人就嚷,你们快去看看,天啦天,太吓人,吓死我的老先人,明婆婆怎么那么老,前几天还好好的,今天老得不成样子,老之不堪。她怕自己像那个看到蛇交配的人一样倒霉。
明月的房子后面有一棵千年古树,巨大的树冠下面,小木屋像一个小小的神龛。一条粗壮的树根绕过小木屋,从小小的院子里拱出来又一头扎下去。
明月把小铜锅、小坛子、小水壶、小瓷碗、小镰刀等没用坏的东西从屋子里搬出来,摆在树根上,有人路过就叫他拿走,想拿什么拿什么。她的东西不多,当天就拿得一个不剩。这些人对东西并不在意,说:“你老活了这么久,我拿去做个纪念,好赶你的寿。”这多半是真心话,谁不想长寿呢?同时还有好奇,想看看她是否真的能够预知死期。
明月同时做了两个野棉花枕头,这么多年不再睡觉,但野棉花枕头年年做。这次做的枕头与以往不同,是两只仙鹤。她用白布来做,比平时做的枕头小。看着像两只鹅。做好后,她抱着一只走出小屋。认得的人看见后问她去哪里,她说去街上。“天,比蚂蚁还慢,你要哪年才能走到啊?”她停下来,认真地听完,然后回答:“总会走到的。”有好心人要用摩托送她,她婉言谢绝:
“我不敢坐,我怕。”
“怕什么呀?”
“就是怕。”
有人做饭时到菜园摘茄子,看见她走在马路上,饭都吃好嘴已抹干净,看见她还在马路上,只走了几十丈远。她每迈一步,都不会超过另一只鞋的鞋尖,严格来说不是走,是梭出去三寸再缩回来两寸,和原地踏步没什么区别。
“天,造桥虫梭得都比她快哟。”
“幸亏天气好,要是下雨,她根本躲不过大雨。”
远远地替她着急,又帮不了忙。
但明月再次让他们感到诡异,第二天一早,有人看见她在门前打扫,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如果她是变成蝴蝶飞回来的,他们的疑惑还少些。说她用“梭梭步”走回来,反倒难以理解。她扫得非常仔细,发硬的泥皮清扫后泛出微光,门槛抹得干干净净。这同样让人觉得奇怪。
“既然是等死,打扫那么干净做什么?”
“哪里是要死了哟,怕是想死都死不了呢。”
“不要乱说哟,她几天没吃饭,还能挨得住几天?”
“是哈,煮饭的东西都送人,什么也不吃。”
有人含讥带讽地说:“男饿三,女饿七,老妭妭饿二十一。几天不吃算什么呀?”意思是老太太饿二十一天才会死。本来可以不说,但不说出来就不痛快,被戏谑的邪恶驱使着,仿佛这样才显示自己正常,别人都有点假正经。
明月扫地的动作很慢,那些灰尘是被她数清楚后扫走的。她像在和这些灰尘告别,光阴的故事将要结束,好让它们得其所哉。打扫干净后,她换了身干净衣服,然后心满意足地躺在阔别了三十年的小床上。枕的是那只塞满野棉花的仙鹤,就像最后时刻到来,她将丢下躯壳,乘着它飞向极乐世界。
大家很快知道她把另外一只仙鹤送给了谁,那是偏刀水镇百年不遇的杰出人物,他们一直为他感到自豪,现在又深深地为他感到惋惜,觉得老天太不公平,他的寿命比明月的一半都还差得远。送仙鹤去时那人还没死,这让他们大为惊讶,她不但知道自己的死期,还知道别人的死期,太不可思议。她为什么要送这个枕头给他,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她的死期越近,人们越不得不心悦诚服,她是他们认识的人中唯一与神相通的人,这才觉得失去她是多么不同寻常。仔细想想后发现,她从没和人吵过架,连鸡和狗都没骂过。没埋怨过收成不好,也没埋怨过那些无中生有的闲话。她的枪被没收时,有人说她是特务,有人说她是大土匪的女人。最恶毒的说法是当过妓女,枪是嫖客送给她的,这是觊觎她美貌而不得的人有意诬陷。她概不辩解,听之任之,眼睛总是那么明净清澈。现在,她的时候已经到来,默默地离开,同样没有任何怨言。
她清理门前的尘土时,有人问她什么时候走,她说大雨一来就走。秋高气爽,怎么会下大雨呢?家家户户都在晒谷子呢。这让他们担惊受怕,怕大雨马上就来,谷子不晒干会发烧,一发烧就可能发芽,发芽后碾不出大米。明月很体贴似的,出了两天明晃晃的大太阳,等大家把谷子全部晒干,到第三天夜里才开始下雨。他们终于相信,大雨什么时候下也是她说了算。
“我们只有理解死亡的真相后,才能渐渐理解生命的真谛。”徐弯弯从哥哥读过的书里读到这句话,感觉太哲学化,不能解决她关于生死的疑惑。她把哥哥读过的书全部翻了一遍,只读被他划重点的句子。“等有空了再认真读吧”,她想。同时又心知肚明,自己十有八九不会再读。总有一些该读的书阴差阳错地错过,就如同人一生总会错过许多本该认识的人。按照哥哥生前的叮嘱,落气后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一天一夜后才能搬动遗体。不准哭丧,也不准放鞭炮。“不能让任何哭声让我分心,我必须专注中阴境界的情景,在中阴阶段让心性得到认证。”利用哥哥的权威,她做到这几点并不难。先让父母去亲戚家,她一个人守在哥哥身边,直到他呼出最后一口气。她看到哥哥哂然一笑,笑得既释然又欣慰。她相信,哥哥一定看到了他自己的前世今生,看到了大爷爷和明月的前世今生,但他再也无法讲给她听。
徐弯弯默默地为哥哥念了十二小时佛号,然后给父母打电话,教他们如何料理哥哥的后事。电话放下,缩在小時候睡过的床上,不到三分钟就睡过去。
哥哥说,我死后,你在半年之内不会梦见我。
这半年过得很慢,她果真一次也没有梦见过他。生活好像是在继续,又好像是在原地踏步。半年来,她给人的感觉是时而激昂不定,时而迷茫飘忽。她不再热衷逛街,也不再一边看着糖砂板栗想吃一边担心长胖;不再纠结家里那个人是不是爱她,对生命的理解不同,婚姻也就不那么重要。当有人感叹,现在当公务员不容易,一定要想法给自己留个后门,关键时候要有路可走。她笑着说,前门你都出不去,后门也不会让你走远。
普通人的悲剧具有神话般的伟大。徐弯弯陪哥哥去给明月道歉,惊讶她的相貌那么年轻,仿佛凝固在二十来岁。当她听到哥哥说,他没把她的信寄出去,因为那个人当时已经不在人世,他觉得没必要,他把信撕碎丢掉。她看到,明月的脸上冒出一块灰斑,这块灰斑迅速扩大,同时像听到嚓嚓声,像烧红的瓷器放在水中。她想叫哥哥不要说,已经来不及。明月的脸像皲裂的瓷器,光洁的额头瞬间布满裂纹。她保持着一成不变的笑容,身体越缩越小。
几天后,明月给哥哥送来一个枕头。
在徐弯弯的意识里,明月是个妙龄少女,偶尔才是瞬间衰老的老人。她问自己,我是不是她的前世,如果是,前世与今生不可能同时活在同一个世上,如果不是,我对她如此懂得,邃晓她的一生。重要的是,明月不可能成为徐弯弯,但徐弯弯可以成为明月。一个人,如果能承担自己所有的不幸,能够一个人忍受单相思的爱情,怀揣这样一种不祥的天赋,她肯定是一个乐于逆来顺受的天使。
天使来到人间,不是从她的童年开始,而是从她向往人间的一瞬开始。这是大胆的一瞬,忠贞的一瞬,命运的一瞬,孤独的一瞬。
明月当年住在一条小溪边。溪水有时清澈,有时浑浊,不变的是一年四季都漂浮着白色的薄雾。雾从溪涧升上来,一离开水面,就想和小溪分道扬镳,隐身在明净的空气里,仿佛这才是归宿。这是挂在悬崖上的村庄,村前的小溪流不了多远一头栽进红河,村后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如花似玉的明月,喜欢在衣裙上绣野棉花,鲜艳生动的花朵惹得蜜蜂一路追随。
明月从没觉得自己一无所有,除了小溪,她还有外婆。外婆拄着拐杖轰赶拐枣树上的乌鸦:“滚,飞到外国去,不要碍我的眼!”外婆和她的拐杖是一起来到世上的,它们总是在一起,连睡觉也会跟在枕头边。但乌鸦并不怕她,就像早就识破她的伎俩,知道她不会扔石头,拐杖也射不出子弹。乌鸦没有惹她,没吃过她菜园里的菜,没朝她院子里屙过屎,只是借拐枣树歇歇脚。不像黄雀,啄柿子啄拐枣啄稻谷啄小米,还把屎屙在菜叶上。外婆发誓要砍掉拐枣树,但她除了每年春节期间给拐枣树和其他果树喂饭时砍上几刀,别的时候只有抱怨,从没去拿过斧子。给果树喂饭时砍上一刀,然后问:结不结?外婆高声替果树回答:结。往砍开的口子里填上饭菜。再砍一刀,甜不甜?甜。落不落?不落。砍三刀,喂三次饭。明月问外婆,为什么要砍它们呀。外婆蛮不讲理地说,就是要砍。四舅偶尔来看她们,有一次准备朝拐枣树上的乌鸦开枪,外婆却又不准:“把你的烧火棍收起来吧,碍你什么事呀?”四舅总是带着枪。
外婆不准别人说她脾气,她只是讨厌她不想看见的人,特别讨厌来到村子里的陌生人。有陌生人来她就躲开,说是碍眼。十八年前,村里来了一队马帮,以前住一宿就走,这次遇到战事,停留了三天。他们离开后,明月的阿妈跟着失踪。外婆不反对女儿跟任何人好,但不允许她跟别人走,只能把喜欢的人留下来,作为家里的一员。她欢迎任何男性加入他们的家庭。在这里,人们最看重的不是土地和牲口,而是人。他们是遥远的北方迁徙来的异族,迁徙途中,由于追杀不断,来到此处后剩下的几乎只有女人,女人也因此成了这片土地上的主人。在此定居几百年后,人口依然很少,并且男少女多。为了族人的血脉得以延续,他们热情地招待过路的客人,让他和家里的某个女人同宿,留下种子后再离去。汹涌的红河水挡住了顽强的追捕手,也挡住了胆小的探险者。来此做客的人还没有跑到村里来叼鸡的狐狸多。直到多年以后,有人发现翻过村后的大山,去越南更方便,这才有了渡口和悬崖上的小路,才有了转运货物的马帮。外婆不懂女儿为什么要不辞而别,为什么不把意中人留在村子里,即使留不住外乡人,她自己也应该留下来。外婆找不到责怪的,只好怪拐枣树上的乌鸦。女儿离开那天,拐枣树上的乌鸦在“哇、哇”地聒噪。
襁褓里的明月被马帮带回来放在拐枣树下,顺便给外婆一个口信,她的女儿女婿在打仗,从云南打到贵州,从贵州打到四川,又从四川打到湖南。明月有七个舅舅,九个姨妈,有多少个外公连外婆也说不清楚,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外婆在悬崖村获得的尊重。村里人尊称她多崽婆。明月从小以为外婆来到世上就这么老,来到世上就当起了外婆。外婆大概也是这么认为的,恨不得把外孙女含在嘴里。她还没长大时,多崽婆充满绝望地祈祷,你什么时候才长大呀,我这老骨头怎么陪得起你呀。有一天多崽婆嗅到了危险,掐指一算明月已经十六岁,多崽婆惊魂未定地抱怨,怎么这么快就长大了呀,怎么不慢点长呀。她恶狠狠地给明月敲警钟,不准出远门,不准走出她的视线,晚上睡在她生了十七个孩子的大床上,用绳子将两人的手连一起。“你要是像她一样,我挑断你的脚筋!”多崽婆不愿提及明月妈妈的名字。
马帮和匪帮都喜欢在悬崖上的村子落脚。匪帮在河对岸抢劫后,顺便把船也拉过来,然后在悬崖村大吃大喝。马帮和匪帮有时难以区分,马帮的货物被抢,会想办法去抢别人的货物。这些人把村里人当自家人,每次把抢来的东西分一些给他们。失去这个落脚之地,他们有可能葬身红河。多崽婆有三支火枪,是三个不同的男人留给她的。明月出落得越来越漂亮,多崽婆在院子里放枪的时候越来越多。這是警告,不准陌生人靠近她家。她放的是空枪,只有火药没有子弹,马帮和匪帮都能听懂。
但她挡不住流言,她越挡流言传得越厉害。终于,这年秋天,红河来了一支剿匪部队,他们的团长挎洋枪骑白马,英姿伟岸,眉目俊朗,堪比吕布赵云。他的英名像阳光一样普照红河流域,马帮和匪帮在说他,村子里的男女老少也在说他。说到他时,感觉房屋、院子、猎狗、鸡鸭都比平时漂亮,仿佛它们也感受到了那个人的光亮。多崽婆听过后惊呼,天啦,这是要我的老命么?有人笑她想得太多,她则坚定地认为,这个流言是冲着漂亮的外孙女来的。
谁也没想到,英俊的团长降临到悬崖村比鹰还快,在一个秋天的深夜,村子里人叫马嘶,呼啸山林十余年的响马娄彪被捉拿归案。娄彪是红河水坝塘土豪,率众为匪,先是会办署委娄彪任支队长,娄彪竟然劫了投靠会办署川军三十二旅的枪支。会办署饬彪归队,娄彪阳奉阴违,不复应命,会办署遂令第四混成旅出兵袭剿。豹团、虎团受命前往,娄彪窜匿未获。虎团遂退,豹团复留兵侦察,得知娄彪潜匿观音洞,团长亲自率兵袭击,将其擒获后押解至悬崖村。
团长派人把娄彪押往红河署,自己和大队人马留了下来。娄彪并不是唯一的响马,另一支猖狂的响马在县城抢劫了三天,把大小商铺的东西全部抢光。县城离悬崖村十五华里,团长决定沿岸堵截,不准响马回南岸老巢,伺机剿灭他们。
团长果然挎洋枪骑白马,年轻英武,脸上透着淡淡的和气和儒雅,他并非整天骑马打枪,来到悬崖村后,他请村里的老甲长给他找个安静的地方,他要读书。老甲长知道最安静的是多崽婆家,他同时也知道最不可能去的是多崽婆家。多崽婆听到人叫马嘶后放了一枪。团长问这是何意,老甲长如实相告。团长听后笑了笑,决定择日去会会多崽婆。
多崽婆和明月正在吃饭,听到一阵马蹄声,明月端着碗就想往外走,被多崽婆用眼睛恨住。她还没来得及数落明月,团长已经站在门外打招呼:“大娘,打扰一下。”明月抬头望过去,顿时浑身发飘,仿佛看到一匹狼,一匹让她又怕又不想躲开的狼。她在室内,那人在室外,她看他很清楚,他只能看见她模糊的身影。明月觉得自己和她的小溪都被他攥在手心,还有平时不太关注的瓦房、拐枣树、拐枣树上的乌鸦,全都离不开他的手掌。“大娘,你慢慢吃,你吃好了我再来。”明月像听见雷声一样,脑袋嗡嗡响。外婆问客人什么事,现在就讲。客人说租间房读书。
多崽婆搞清楚客人意图后,叫明月放下碗去收拾房间,她自己端着碗到屋子外面和客人说话。木瓦房用一寸厚的柏木做板壁,可以挡住火铳射出来的铁砂,但挡不住客人的声音。他的话,明月全都听得见,不是她耳朵好,而是他的声音挡不住,像狼爪子一样从板缝伸进来,抓得她难受。多崽婆不冷不热,明月禁不住抱怨外婆话多。她听见客人说,他一日两餐不在她家吃,但他的衣服希望她们帮他洗一洗。明月心里一阵狂跳,她的小溪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天,那么好的水,最适合洗他的衣服。多崽婆说,这个要另外算钱。明月忍不住想说,真是财迷心窍。客人哈哈一笑,说这个自然。笑声让她浑身害臊发热,像被当面哂笑一样难受。外婆说,租金要先付。客人说,行,一会就送来。
从这天起,明月无法像平时一样走路,身体很轻,无论去哪里,都像鸟一样飞。晚上睡在床上,想起白天某件事情,还忍不住咯咯笑。外婆不时拍她一下甚至掐她一把,埋怨她不好好睡。
外婆倒也尽心,大概是为了对得起房租,她拿着大烟杆坐在屋檐下,不准闲人打扰,谁要是敢来影响客人读书,她会把三尺长的烟杆当丈八蛇矛,杀他个片甲不留。任何人走进她的院子都必须放慢脚步,不准大声笑,不准大声说话。连她养的狗也越来越怕她,只要感觉到她手里有个什么东西动一下,吓得立即夹起尾巴,跑出几十米才委屈地呜呜叫唤。
几个月后,大股土匪已经被剿灭,剩下的毛贼不用团长亲自动手,他的部队驻扎在这里,毛贼就像多崽婆的狗一样不敢轻举妄动。团长偶尔去一下县城,每次回来都带一捆报纸和一堆杂志。他读杂志和报纸并不认真,拿起随便浏览一眼就丢开,最终还是拿起平时读的书,仿佛这书是一座大山,他非要把这座大山踏平不可。明月把他不看的报纸和杂志规整收好,像对待他所有的东西一样,以便他需要时,她可以立即拿给他。她不动的只有挂在柱子上的手枪,她假装没看见,假装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这是响马在悬崖村借宿时留下的规矩,什么都可以动,客人的枪绝对不能动。
明月在团长房间待的时间不能超过三分钟,超过三分钟外婆就会打炸雷一样喊叫,找借口叫她出来。她替他收拾房间时非常利索,不敢分心。有一次外婆喊得太急,她一头撞在手枪上,疼得她泪花打转。可比起受到的惊吓,疼又算不了什么。她再次进屋送外婆敲好的核桃时,团长笑着把枪挂到她肩上,说要教她打枪。他微笑时,国字脸和胸膛比平时更宽。他们走到屋前的竹林前,他教她向大酸枣树开枪。她浑身发抖,他叫她不要怕。她心里说,我不光发抖,我恐怕要开跑。枪声响后,她顿时大汗淋漓。她实话告诉他,她不喜欢打枪。
这一枪没打着离她二十米远的大酸枣树,打折了旁边一根小竹子。团长哈哈大笑,说她枪法真好,那么小的竹子都能被她打中。
这一枪打中了多崽婆,她病倒在床。她恨外孙女偷了她的东西,偷了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当她像小姑娘一样伤心地哭泣时,她的儿女们都说真是老还小,心想她的时日怕是不长。当她有一天凶巴巴地骂了明月一通,骂完后她恍然大悟,明月偷走的不是别的东西,正是明月自己,明月偷走的是她的外孙女,眼前的明月是明月,但不再是她的外孙女。
外婆倒下后,明月更忙,既要给团长洗衣煮饭,又要服侍外婆。但每当夜晚到来,团长就把她扶到马背上,和她一起在田坝里信马由缰。她觉得喜悦就像月亮洒下的光辉,无所不在又无所企求。
一天晚上,她正要悄悄地把外婆拴在她手上的绳子解开,外婆挣扎着爬起来,摸黑端来一碗水,叫明月喝下。明月感到一股涩味,她没有犹豫,全部喝完。她以为外婆又要吼她,没料到外婆对她说,你去吧,从现在起我不拴你。
没有人对明月说,越是美好的东西越容易失去。但当团长说他将要离开,去很远的地方时,明月一点也不惊讶。她失望的心情比红河峡谷还大还长,她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团长说他没别的东西,只有这支跟随了他八年的手枪可以送给她。他要去做很多事,要去很多地方,实在太远,没法带她同去。去那么远的地方干什么呢?她没有问。
团长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听马帮的人说,他去了法国,又去了江西。一位四海为家的郎中,言之凿凿地说,他亲眼在太行山看到当年的团长骑着一匹白马,率军与进犯的日寇鏖战。
多崽婆又活了两年才去世,去世后,悬崖村的人才说,多崽婆给明月喝过绝育的药。悬崖村可以向过路的任何男人借种子,但绝不要军人的种子。他们南迁之前,杀戮他们的正是朝廷的军人。明月的美貌达到顶峰,但没有人向她提亲,不仅仅是绝育的问题,这毕竟未经证实。最大的原因是她和所有男人,都像红河对峙的两岸,可望又不可即。几十年过去后,人们惊讶地发现,明月美丽依旧,她的相貌仿佛被团长用咒语封住。有个过路的喇嘛,带了十几个随从,在悬崖村住了一宿。都说这个喇嘛是个大修行人,能看见飘在风中的经文。明月非常希望自己也有这个本领,能从风中看到或听到团长的消息。直到有一天,风中飘来的声音说,黔北一个叫偏刀水的地方在剿匪,那是一个非常狡猾的土匪,但指挥剿匪的人身经百战,土匪已经成了瓮中之鳖。声音是从收音机里传来的,明月觉得她終于等到了团长的消息。她带上团长当年留给她的手枪,还有那些发黄的报纸和书刊出发。偏刀水在千里之外,但她一点也不觉得远。
在前往偏刀水镇的路上,她捡到几张报纸,从其中一张上面一眼就认出那是她的团长,她信心倍增。
……
每当想到这里,徐弯弯都会忍不住喊一声:加油!
徐弯弯为明月感到难过,一九六一年指挥剿匪的人跟她没有任何关系。明月哪里也不想去,在偏刀水住了下来,从此爱上了搜集报纸。徐弯弯从她房间里看到堆积如山的报纸,全都和那个人有关。她觉得这非常伟大,一种不是滋味的伟大,既崇高又残酷。这些报纸大多是使用过的,包过黄糖,包过面条,糊过墙壁,因此全都污损残缺。在当时,没有用过的报纸是不可能给她的。它们全都被明月抚得平平展展,清理得干干净净。徐弯弯很高兴,觉得自己掌握了一个巨大的秘密。同时又很惶惑,怎么去认识这个秘密,这当中深藏的人性和人情,她如何理解和把握,才能让自己,让明月,让报纸上的那个人得到安慰,才能把云遮雾障的历史变得有价值。要是哥哥还在有多好。
“这上面的人都不在世了吧?即使还在也有一百多岁,我觉得不可能还有人活着。”满头白发的老馆长说。“但这份名单现在不能公开,离规定解密的时间还有十七年,不能给你看,更不可能复印。”“这么说,他的死是真正的死,是沉沉地睡在地下?”徐弯弯用力地思索,以便抓住一闪即逝的思考。这一点她永远不如哥哥,任何想法进入哥哥的脑子都跑不掉,都会被他紧紧抓住。
“他在坟墓里还要潜伏,我的意思是说,继续潜伏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客观上来说,确实是这样。”
“早就应该唤醒他,不能让他在地下沉睡。”
“这不由你和我说了算,要由有关部门认可。”
老馆长早就习惯了忍耐,他一丝不苟的银发证明了这一点。徐弯弯有种深恶痛绝,却又不知道应该厌恶谁的感觉。当她感到大爷爷柴启物事实上已经不能够被唤醒,她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有关部门”,说起来就是那些部门,而实际上,你又很难知道应该是哪个部门。部门的复杂远不是战争年代可比。
老馆长对此深感内疚,他努力从记忆深处打捞与红色火种有关的东西,带徐弯弯查看可以公开的档案。在一个最不重要的铁皮柜里,她看到一份手稿。标题很直白:《关于红色火种的一点记忆》。徐弯弯一阵狂喜,感觉尘封的历史就要被自己打开。手稿从当时的艰难谈到保存红色火种的必要性,然后才说到正题。作者说,他作为警卫员,陪同首长与火种们一起喝了壮行酒,首长在临行前一再告诫,忍耐是最大的任务,而忍耐的最终目标是没被唤醒的情况下,任何时候都要藏住心头的秘密。
原来,火种计划的负责人不仅仅有神秘的大人物,还有明月日夜期盼等待、那个当年在红河边剿匪的团长。徐弯弯浑身冒汗,但她暂时顾不了明月,她激动地说,也许可以从这个人的其他文章里找到相关信息。老馆长说,作者不识字,手稿是别人替他写的,他没写过其他文章。因为红色火种计划没有公开,这篇文章也没敢发表。
徐弯弯回到宾馆,有点绝望,想到大爷爷柴启物还有十七年,他留下的信物才能交出去,她就感到委屈。她相信哥哥所说,大爷爷如果不被唤醒,就仍然处于潜伏状态,就不能投胎转世,以大爷爷的性格,为了保持潜伏者的身份,他是不会丢下这个身份去转世的。转世等于逃跑和背叛。不知为什么,她暗中希望大爷爷和明月同时投胎转世,然后成为相亲相爱的两个人,以此补偿他们这一世的清苦。
她没想到这么简单的问题,居然没办成。两个月前,她拿着有关单位的证明,希望通过和江西这边档案馆的材料形成印证,然后出具唤醒的文件。可事情远比她想的复杂。他们不能凭柴启物留下的信物让她查看这么绝密的档案,而和这个信物相对应的东西,他们根本不知道在哪里,没听说过没见过。她除了这枚小小的信物没有其他东西,她带来的材料只能证明柴启物长期在偏刀水镇生活,务农,未建立过家庭等。更让她难过的是,档案馆的人说,即使找到相关证据,证明他确实是红色火种,他们也没法出具唤醒的文件,他们是一个小小的档案馆,没这个资格,至于谁才有这个资格,他们也不知道。徐弯弯说,这只不过是形式而已,当事人都已去世,不过是给他一个安慰,对他几十年默默无闻的潜伏一个肯定。你们嫌麻烦,内容我来写都可以,你们盖个公章就行。文件我拿到他的坟前烧掉,不会外传。烧的时候我可以拍视频,到时候传给你们。档案馆的人说,盖公章的文件一律要进入档案馆的档案,我们不可能把它销毁。再说,即便我们盖了章,你的大爷爷也不会满意的,因为我们没有这个权力,就像村里面的章,不能用来证明省市有关规定。建议你去找军分区,这种事应该归军队管。
徐弯弯没去军分区,她去了朱砂镇,这是柴启物的出生地。
朱砂镇有一半人姓柴,但说到柴启物,没有一个人认识他。徐弯弯找到年纪最大的老人,老人说,柴启物好啊,柴启物好啊,好得很啦。徐弯弯问怎么个好法,他说,这还用问,好就是好嘛。听了半天才听懂,老人把柴启物当成“才起屋”,也就是才修建的房屋。告訴他柴启物是一个人时,老人说,启字辈的早就死完,现在最老的是茂字辈。徐弯弯不甘心,请人带她去看柴家老坟,看了三十多座,终于在一块模糊的墓碑上看到柴启物的名字。柴启物是墓主人的长子。碑上有名字的人全都不在人世,这碑是一九二〇年立的。她找到了其中一个人的后人,柴启物妹妹的小儿子。这位七十多岁的杂货店老板告诉她,柴启物是他大舅,小时候听母亲说过,外公家原先有田有地,外公挖朱砂发了财,买了三条洋枪,抢了娶亲路上的女人来做小老婆,仇家买通外公家的矿工,把外公骗到矿洞里杀害,把他的房子也烧掉。外公的小老婆拿走被火烧变形的银元,说这是她重新嫁人的嫁妆。为了有地方遮风挡雨,外婆带着最小的两个孩子改嫁,让大儿子柴启物自谋生路,大女儿给别人家做了童养媳。听说逃亡的路上一位挑桐油的人救过柴启物,他最终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一个当兵回来的人说,曾在江西的一个汽车修械厂看见过他。
当年的汽车修械厂非常少见,只有国民政府及其军队才能开办。徐弯弯轻松地找到了这个早就消失的修械厂的相关记载。修械厂在赣南,曾多次易主,在国共的争夺中,柴启物和部分设备到了瑞金。他不是士兵,不算俘虏,来到瑞金后继续当工人。至于怎么成了红色火种,她不想继续再调查。她觉得就这样吧,大爷爷是从瑞金来到黔北的,这足以说明问题。
徐弯弯拿着自己写的调查报告,再次来到这个红色档案馆。这次她没找档案馆盖章,而是找到老馆长,希望通过他证明,柴启物确实是火种之一,告诉他可以不用再潜伏,转世去吧。老馆长说,这个忙他帮不上。
徐弯弯站在窗前,看着川流不息的车流和行人,突然觉得,他们很像急匆匆去投胎的阴魂,那么匆忙,那么自信。大爷爷要再等十七年,十七年是多么漫长啊。十七年将发生什么,谁也说不清楚。要她像大爷爷一样十七年不去想这件事,她可做不到。她把大爷爷那枚信物拿出来,已经被她摩挲得越来越亮。据说,人死后可以根据身体余温消失的状况,判断其去向。余温出现在头顶,此人去了极乐世界。余温出现在两眼之间的眉心,此人去了天界。余温在胸口,此人转世为人。余温在腹部,此人去了鬼道。余温在膝盖,此人将成牲畜。余温在脚底,此人已到地狱。哥哥的余温消失在眉心,落气十二小时后,她的手指在哥哥的眉心感受到了微弱的温度,而其他地方像湿铁一样冰凉,一种黏糊糊的冰凉。为此,她特地伏在哥哥已经听不见的耳朵上,向他表示祝贺。可大爷爷呢?他怎么办?再过十七年,自己也该退休。大爷爷的十七年和自己的十七年不同,大爷爷是等待,自己面临的将是无常。等待让人感觉漫长,无常让人感觉刹那即至。为了平复心情,她摩挲着印章,默诵心经,诵到“无智亦无得”,不自觉用劲搓一下。她希望明月慢一点转世,等一等大爷爷。她相信,这两个原本毫不相关的人,在自己的默诵下,将会发生某种关联——美好的、让万物发亮的关联。
几天后,她回到偏刀水,去了大爷爷的坟前,把一束菊花放在墓碑上。来到明月的墓地,小小的坟墓张开很多条裂缝,仿佛她的皱纹还在变大。徐弯弯心里一惊,哥哥当时道歉是不是多余?让明月一直处于期待状态,或许更好?
徐弯弯看到点水雀在飞,蚱蜢在跳,燕子在穿梭。一切都生机勃勃,但一切都将过去。秋天已经到下半场,天空越来越远,溪水越来越清凉。
责任编辑 陈崇正
题 图 黄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