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汉代死亡观的矛盾性

2019-09-10 20:08李一纯
大东方 2019年2期
关键词:矛盾性汉代

李一纯

摘 要:汉代人对死亡的看法,大致可以分为两种:死后有知和死后无知。他们之间存在着矛盾。“死后有知”观念的存在可以从汉墓考古资料和文字史料中得到验证。汉代人以生前器物陪葬的传统、把死后世界模拟于生前世界的做法、对死后世界等级秩序的维护等都充分反映了汉代人灵魂不灭的观念。“死后无知”的观点在当时没有受到重视,社会环境和科学依据的缺乏使这种思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存在但得不到公开承认,只被王充等小部分人认可。在反向推导汉代死亡观形成的过程中,孔子的鬼神思想应该被重点关注。儒家思想在汉代成为主流,而孔子的思想是汉代儒家思想的根源,所以孔子的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汉代人的死亡观。“死后有知”和“死后无知”这两种观点可以被看作是对孔子思想理解的分异。“敬鬼神而远之”的“敬”“远”在汉代时分别形成了“死后有知”和“死后无知”这两个派别。

关键词:汉代;死亡观;矛盾性

汉朝是继秦朝之后的大一统王朝,是中国历史发展的第一个黄金时期。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提出了对《史记》的期望,希望其能够“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这个要求不可谓不高,然而有大汉帝国的底气与豪气作为依托,《史记》的实际成就已然超脱了太史公的预期。秦王朝虽然有首创之功,但立国时间的短暂使得万千功业都需要由后来者去繼承。中央集权的完善是在汉代,统治思想的确立是在汉代,宗教信仰的统一是在汉代,汉王朝对于前代的总结和后代的开拓具有极其重要的贡献。如今一切繁华都被掩埋在了黄土之下。因此,探究汉代的丧葬文化也就有着特别的意义。

在墓葬体系中,墓门是一个重要的组成部件。中国墓葬史,经历了从“墓而无坟”到“坟而无门”的漫长发展历程,直到汉朝才有了墓门的出现。门的作用是分隔。墓门被古人认为是阴阳两界的分隔,也被认为是通往另一世界的途径。分隔阴阳自然中断生死,那么死亡就是人生的终结。但汉人中的另一种观念却认为通过墓门进入死后世界,就可以使老弱之躯重获新生,那么死亡便成了人生的延续。就此我们就可以得出汉人对死亡的两种看法:死后无知和死后有知。这两种观念是矛盾的,生与死的界限在汉代人眼中既清晰又模糊。

一、死亡是生命的延续

《荀子·礼论》谓“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在这种丧葬观念的支配下,“厚资多葬,器用如生人”的情况在汉墓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不仅墓室模仿真正居室的形式,而且墓中衣、食、车、马、器皿、钱币等日常生活用品莫不具备。其中,以长沙马王堆、临沂银雀山、武威磨嘴子和旱滩坡等墓出土的大批帛书和竹木简,尤为珍贵。《潜夫论·浮侈篇》说当时“富者绣墙题凑,中者梓棺楩椁,贫者画荒衣袍,缯囊缇橐。”可见厚葬在汉代普遍流行。这种以生前器物陪葬,把死后世界模拟于生前世界的做法,充分反映了汉代人的灵魂不灭观念。

西汉海昏侯墓位于江西省南昌市,是目前我国发现的面积最大、保存最好、内涵最丰富的汉代列侯等级墓葬,墓主于2016年3月被确认为汉废帝刘贺。海昏侯墓以独特的模式构建出了一个死后的家。墓中布局完全模仿死者生前的居室。从甬道进入,墓中西侧为衣笥库、武库、文书档案库、娱乐用器库、车马库,东侧为酒具库、厨具库、车马库。而墓主人的棺椁被置于居中的东室。随葬品按类别分放于各处居室中。成套的编磬、编钟、伎乐俑、琴、瑟、排箫被摆放在娱乐用器库中;木牍、竹简以及有文字的漆笥、耳杯被摆放在文书档案库中;有错金银铜车马器装饰的贵族马车和马匹停放在车马库中,一切宛如生前。在主椁室中还摆放了一组漆器屏风,上面绘有孔子生平的文字以及画像。

由海昏候墓的布局和大量随葬的日常用品我们可以看出,汉时人们是比照现实世界而想象死后世界的,死后世界的图景就是现实世界的延续。如此,另一个世界不再恐怖和神秘,死亡也不再是生命的结束,而转化为了另一种形态的开始。这种死亡观是出于对现实世界的强烈感情和对生前物欲生活的留恋。将生前的用品陪葬,构建宏丽的墓室是希望墓主人在死后世界还能继续享用。

灵魂不灭的观念还反映在丧葬礼仪上。丧葬礼仪,是指安葬、哀悼死者的一系列礼仪活动。汉代丧葬礼仪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汉武帝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学在汉代得到发展,成为当时占统治地位的哲学思想。儒家思想的要义是以伦理为中心,注重等级秩序。这种观念反映到丧葬上,即是要求品级不同的人在葬仪和葬物上都必须依“礼”而有所差别。《史记》上记载:“条侯子为父买工官尚方甲五百被可以葬者。取庸苦之,不予钱。庸知其盗买县官器,怒而上变告子。事连污条侯。书既闻上,上下吏。吏簿责条侯,条侯不对。景帝骂之曰:‘吾不用也。’召诣廷尉。廷尉责曰:‘君侯欲反邪?’亚夫曰:‘臣所买器,乃葬器也。何谓反邪?’吏曰:‘君侯纵不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吏侵之益急。初,吏捕条侯,条侯欲自杀,夫人止之,以故不得死,遂入廷尉。因不食五日,呕血而死。”条侯子为父预买丧葬用的五百甲盾,却被告以谋反。周亚夫以“臣所买器,乃葬器”为自己申辩,却被狱吏用“君侯纵不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为由反驳,最终惨死狱中。

这件事反映出汉代人认为死后灵魂不灭的观念,所以死亡是生命的另一种延续,生前的等级秩序在死后仍需要遵守。这是对死后世界存在的一种变相认可。周亚夫僭越了死后世界的等级秩序,同样要受到惩罚。

《山海经》曰:“北方有鬼国。”时人评论:“鬼者,物也;与人无异。”在汉代人的观点里,死后世界不仅存在而且与人世无异。这实际上是对死亡现象的否定。卡西尔精辟地用“死人活着”来概述这种观念。“死亡是生命的延续”是汉代人的一种墓葬信仰,表达了汉代人最原始的欲望——对生的渴望。

二、死亡是人生的终结

既然死亡是生命的延续,死后世界与生前也并无不同,那为什么秦皇汉武还寻仙问药追求长生不老呢?说明在时人心中已经隐隐感知到了,纵使有死后世界的存在,生与死也是割裂的,人死后没法再控制地上世界发生的事情,死亡就是人生的终结。

我们可以从王充的《论衡·论死篇》、《论衡·死伪篇》、《论衡·订鬼篇》、《论衡·薄葬篇》等诸篇中得出时人对死亡的另一种看法——死后无知。王充在《论死篇》开头即提到:“世谓死人为鬼、有知、能害人。试以物类验之,死人不为鬼,无知,不能害人。”他在《死伪篇》中也有类似的论述:“人生万物之中,物死不能为鬼,人死何故独能为鬼?”他通过“物”验证了“人”,表达了人死后不能为鬼的观点。他还认为人有生即有死。人之所以能存活于世,是由于有精气血脉,“人之所以生者,精气也,死而精气灭。能为精气者,血脉也。”人死后血肉腐烂,精气消散,所以“鬼”并不存在,灵魂也并非不灭:“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灭而形体朽,朽而成灰土,何用为鬼?”

人死犹如火灭,火灭如何还能有光?他对死亡现象给出了理性的分析,从而否定了当时普遍流行的人死后灵魂不灭的观念。

王充的《论衡》在当时被视为“异书”,遭到封建统治阶级的冷遇、攻击和禁锢,他的思想并不为时人认可。但从汉代的诗歌中我们却可以看出,“死亡就是人生终结”的观念早已存在在了人们的思想意识里。

东汉秦嘉《赠妇诗》曰:“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忧恨常早至,欢会常苦晚。”《古诗十九首》也多有对生命短暂的感叹,如《古诗今日良宴会》曰:“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谓生命就如飙尘飘忽易逝。又如《古诗驱车上东门》曰:“人生忽如寄,寿五金石固,……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这些诗歌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透露出对生命短暂,命运难测的感伤以及及时行乐的思想。生命如此短暂,充满着不安全,所以才要及时行乐。这是汉代人“恋生”情结的体现。“恋生”是因为惧怕死亡,惧怕来源于未知。正是出于对死后世界存在的怀疑与不确定,他们才尤其眷恋活着的时光。他们并不笃信死亡是生命的延续,不认为在死后世界仍然能享受到生时的快乐,所以才产生了这种及时行乐的想法。

秦汉之际,神仙思想的产生實际上就是古人在生命悲剧意识觉醒之后,为了消除生命毁灭感而采取的一种独特的解脱方式。可以说,神仙思想的核心就是超脱生死。道家因为吸收神仙思想而得到发展,受到帝王将相的无限追捧。我想这种思想的根本吸引力不在“升天”,而在“不死”上。一死万事空,正是出于对“死亡是生命的终结”的惧怕,才使汉人不惜重金求仙问药,祈求生命能够得到延续。

在汉代,彻底否定鬼神存在的社会条件和科学依据并不存在,所以“死亡是人生终结”的观念只能处于隐性地位。毕竟,绝大多数人都愿意用美好的假象使心灵得到抚慰,只有少部分人敢于直面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

三、后记

子贡问孔子:”死人有知无知也?”孔子曰:“吾欲言死者有知也,恐孝子顺孙妨生以送死也;欲言无知,恐不孝子孙弃不葬也,赐欲知死人有知将无知也,自徐自知之,犹未晚也." 在《说苑·辩物》中,子贡与孔子探讨死亡。孔子的话看似很公允,他说:“我想说死后有知,却担心孝子贤孙身前不好好侍奉活人,死后祭祀隆重把希望寄托到死人身上;我想说死后无知,鬼神不存在,又担心不肖子孙天不怕地不怕,无所顾忌,甚至连死去的父母都不能以礼葬之。” 孔子之时,灵魂不灭的观念虽然还没有像在汉朝时一样确立起统治地位,但已经开始普遍流行。在这段话中,孔子表面上没有直接否定“死后有知”的世俗观念和鬼神的存在,但实际上,他已经偏向了无神论。

当孔子的另一位学生樊迟问起怎样才算聪明时,孔子答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智也。”在理解孔子这句话时,现在的一些学者和当时的小部分人把重点放在了“远”上,从而得出了孔子是无神论者,相信死后无知,“敬鬼神”不是他的态度而是他对别人看法的尊重的观点。可当时绝大部分人在理解这句话时,却把重点放在了“敬”上,从而认定孔子“承认有鬼神”。儒家思想在汉代成为主流,对当时丧葬活动的影响不可谓不大,而孔子又是儒家的先祖,他的思想是汉代儒家思想的根源,所以孔子的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汉代人的死亡观。

“敬鬼神而远之”的“敬”“远”在汉代时分别形成了“死后有知”和“死后无知”两派,当然,这两派的界限并不那么分明。“死后无知”在汉时占据了人们思想中的主流地位。我想,这也与孔子对“祭祀”之礼的重视有关。他不仅盛赞禹的“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而且以身示范,“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孔子对祭礼的坚持和维护对汉代厚葬思想的发展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他对死人的尊敬也间接证明了他对“死亡是生命延续”观点的认可。

可如果把对孔子鬼神思想的理解重点放在“远”上,那孔子又为何“执无鬼而学祭礼”呢?在我看来,孔子把祭祀单纯地看成是一种纪念方式和教化手段,无关乎鬼神迷信。他曾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两个“如”字反映出孔子并不相信人死后会有形体或精神的存在。他的弟子曾子用一句话概括了他的这种思想:“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总之,孔子的思想对汉代死亡观的形成与发展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死后有知”和“死后无知”这两种观点的形成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孔子思想理解的分异。“死后有知”的观念使汉人相信死亡是生命的延续,并构想出了一个与生前一般无二的死后世界,从而促进了厚葬风气的形成。“死后无知”的观点在当时并不受重视,社会环境和科学依据的缺乏使“死亡是人生终结”的想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存在但得不到公开承认。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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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潘筱蒨:《汉代哀歌与生死价值观》[J],《电子科技大学学报(社科版)》,2015年第5期。

(作者单位: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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