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正
纵观世界音乐史,以城市为名的交响乐作品有许多,从海顿的《伦敦》到肖斯塔科维奇的《列宁格勒》等。然而,除了肖斯塔科维奇的《列宁格勒》是描述了发生在这个城市的战争故事外,其他作品其实与城市自身并无必然联系。
不过,2018年11月在成都音乐厅上演的交响套曲《成都》,却是一张名副其实的“城市名片”。作曲家崔炳元接受成都交响乐团的委约,用了两年多的时间创作的这部作品运用了富有地域色彩的音乐语言,以交响乐的方式展示了这座城市的人文、历史及精神风貌。
这部交响套曲由七个乐章组成,分别选取了与成都有关的历史、人物、风景风情以及生活场景进行刻画。为了使描写更加生动,作曲家运用了许多看来有些“另类”的手法,取得了奇特的效果。下面,就让我们随着优美的音乐,来领略一下这座城市的迷人魅力吧!
一声嘹亮的小号声划破夜空喷薄而出,增四度与小三度结合的旋律进行既有一种穿越时空的远古感觉,又有蜀地民间音乐的气息;“蛇脱壳”式的旋律发展既有中国传统文化的风味,又展示了一个逐渐成长、苏醒过来的神鸟形象;疏密相间的节奏,特别是最后的长音,犹如神鸟的啼叫;小号特有的音色则为旋律涂抹上了一层金光闪闪的色彩……
这个简短而富有特色的主题就是作品的开始部分,它以先声夺人的方式向听众呈现了一个具有强烈色彩感的画面,将神鸟的形象活灵活现地展示在听众面前。
众所周知,2001年2月25日出土于金沙遗址的太阳神鸟金箔是古蜀人最伟大的艺术作品之一,也是古蜀文化精髓的体现,如今已成为中国文化遗产的标志。这个薄薄的金箔属商代晚期作品,设计非常精美,而且寓意深刻:外形呈圆环状,分内外两层,均有复杂的镂空图案,内层为十二条旋转的齿状光芒,外层图案围绕着内层图案,由四只逆时针飞行的鸟组成,四只鸟首足前后相接,朝同一方向飞行,与内层漩涡旋转方向相反。
将“太阳神鸟”作为交响组曲的开篇是非常恰当的,这不仅是因为这个金箔足以作为成都的象征,更是因为这件艺术品自身所特有的灵动的韵律与不息的生机非常适合音乐表达。因此,作曲家根据这件金箔的外形及寓意运用了奏鸣曲的结构方式,并精心创作了两个主题。首先由小号独奏出主部主题,紧随这个主题的是一个极具作曲家个性的由密集和弦、密集节奏型奏出的非常厚重的动机,与小号主题形成对比。在这个背景下,弦乐奏出一条宽广气息的旋律,寓意着生活在古蜀国大地上的人们辛勤劳作的形象,以及对高高在上、金光闪闪的神鸟的一种崇拜。
随后,在弦乐温暖背景的衬托下,长笛奏出了灵动活泼的第二主题。如果说第一主题展示了神鸟充满神秘色彩的外表的话,那么这个主题就是神鸟的性格描写。
展开部由象征四季的四个变奏构成,四个变奏具有起承转合的结构特点,最后情绪逐渐高涨,直接进入到再现部。再现部是缩减的呈示部,节奏变得更加强烈,密集和弦的运用以及配器变化充满的动力,既是一种生机的展示,又好像是远古人们祭祀舞蹈的场面。气氛越来越热烈,突然,音乐整体变弱,单簧管独奏出主题变型,随后乐队全奏第一主题,第一乐章在瑰丽灿烂的音乐中结束。
一声清脆的琵琶揭开了第二乐章的序幕。随后弦乐、木管依次跟进,变化重复了琵琶的旋律。三种不同音质的乐器对这个简短的动机进行了不同的演释,具有不同的色彩,但用不同语气表达了同一种感情色彩——叹息,为这个乐章奠定了一个基调。
第一乐章展现了成都的文物,第二乐章就聚焦于“人”。于是,唐代诗人杜甫曾经长期居住的“草堂”进入了作曲家的视野。公元759年的冬天,杜甫为避“安史之乱”,携家入蜀,通过友人的帮助,在成都西郊风景如画的浣花溪畔修建茅屋居住了四年(后人称之为“成都草堂”),其间创作了诗歌两百四十余首。
这个乐章采用了琵琶与乐队协奏的形式,选取了杜甫在成都期间所写的三首诗作为寓意依据,运用复三部曲式的结构写成。
第一段描写的是《春夜喜雨》的意境。在简短的引子之后,琵琶与乐队开始对答,恰似面对春雨时诗人与友人之间的吟咏对答。随着音乐的发展,语气越来越活跃,诗人内心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第二段描写的是《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定音鼓由弱到强的滚奏引出了乐队的呐喊,强力度节奏呆板的重复进行好似跺脚声。琵琶一改温柔典雅的形象,運用扫弦奏出不协和的音程,在乐队快板的强奏衬托下显得格外刺耳。在定音鼓狂躁的打击之后,乐队又出现了骚动的音响,好似狂风中的茅草屋摇晃欲倒以及诗人无助的呐喊声。
第三段描写的是《归雁》:“肠断江城雁,高高正北飞”。在音乐上,它是第一段的变化与发展,深情柔美,以表现诗人深切的乡愁。高低音弦乐对答着奏出流畅的旋律,一声轻盈的竖琴声更使得作品充满晶莹的色彩。双簧管奏出第一段主题的变化,在弦乐的衬托下显得有些淡淡的忧伤,好似在抒发对遥远故乡的思念之情。
在前两个乐章成都的历史人、物之后,百姓生活成为第三乐章的表现内容。这个乐章的结构很独特,分为前后两个既相关联又相对独立的段落。
第一段“成都的话”选取了成都方言中两个颇具特色的句子,根据其四声及语气走向提炼出两个音乐动机作为音乐发展的“种子”,并结合市民的日常生活状态展开,从而形成了一个具有独特意蕴的音乐形式。音乐一开始,便由乐队全奏出一个前紧后松的快速动机,好似群口说出成都话“巴适得板”。这句话在成都话中的意思是赞美一个人或者一件事办得好,是成都人豪迈直爽性格的呈现。随后出现的是来自“来,摆下龙门阵嘛”的动机,这句话是成都人经常对熟人说的话,充满生活气息,作曲家采用了“松紧松”的节奏,音乐与“巴适得板”相比显得稍微平静,但更具有人情味。之后,这两个动机有时交替出现,有时则叠置在一起,平稳中带有激情,活泼中夹杂着些许诙谐,体现了成都市民的日常生活画面。
第二段是“成都的戏”。说起成都的戏,最具特色的就是“川剧”,而如何表现出川剧的味道,作曲家颇费了一番脑筋。如果按照以前的写法,从川剧音乐中截取主题片段进行展开,倒也未尝不可,但总觉得少了些“味道”。经过缜密思索,作曲家做出了一个大胆而又有些冒险的决定:干脆就直接选用现成的川剧作品片段,在演员演唱、表演的同时,乐队则运用交响化的思维与之进行呼应、对位,从而构成立体交响。事实证明,作曲家的这种探索是成功的,两者的结合确实形成了一种既新颖又熟悉的“戏”。
“窗含西岭千秋雪”是诗人杜甫在成都生活时写下的著名诗句,其中提到的“西岭”就是成都境内的一座雪山,由于其独特的地貌,孕育了丰富多彩的西岭山歌,从而成为成都传统文化的一个代表。此乐章就选取了具有代表性的三首西岭山歌为素材进行发展,向听众展示了西岭地区风味独特的民情。
这个乐章并没有将每首山歌各分一段,而是进行了综合重组,分别用乐队和人声构成上下两阙的结构。上阙是一个二段体结构,以流水调“打双麻窝送情哥”和呀妹调“新打磨子槽对槽”为基本素材,曲调欢快喜悦。在弦乐拨弦与木管跳音的引领下,小提琴唱出悠长的山歌,木管再次奏出“崔氏动机”。此处富有风味的是高音木管同音反复时大管奏出的连续下行旋律,与弦乐长线条的旋律构成一幅立体画面。乐句反复时进行展开,圆号奏出复调旋律,打击乐在弱拍位置奏出强音,构成了强弱的不规则进行。民歌的动机在不同乐器间变化出现,形成一个热闹的追逐场面,随后乐队渐弱将情绪缓解下来,进入下阙。
下阙主要以吆噢调“唱起山歌有精神”为素材。梆笛奏出富有山歌风格的旋律,弦乐则奏出一条与之具有相同气息风格但又形成对比的复调,两者此起彼伏,好似站在山梁上的男女之间的对唱。随后,气氛变得活跃,音乐通过不断转调将情绪推向一个高潮,引出女高音高亢又婉转的山歌“唱起山歌吆有精神”。乐队逐渐增加织体,进入全曲高潮部分,将前两首民歌的素材综合起来进行发展。在女高音的长音中,梆笛、木管、小提琴的旋律逐渐加入又消失。
在一系列優美抒情、欢快活泼的乐章之后,作曲家笔锋一转,将听众带入一个具有激烈冲突性质的乐章。
作为三国时期蜀国的都城,成都记载了这个王朝兴衰的历史,其中一个突出的代表人物诸葛亮在中国历史上更是一个具有突出位置的人物。作为先帝托孤的重臣,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惜一切代价出兵伐魏,是忠武刚烈的代表,位于成都市内的武侯祠就是后人为了纪念他而建造的。
此乐章采用了再现的三部曲式,表现激烈的战争场面(第一段和第三段)以及对圣贤的崇敬(中段)。中国大鼓发出震天的敲击,长号低音区发出呐喊,营造出了惨烈的战争气氛。大提琴齐奏出一个骚动的段落,仿佛是大战前各自的排兵布阵。大提琴、木管、铜管轮流与全乐队“抗争”,形成强烈的戏剧冲突。
中段是一个柔板。弦乐用弱力度奏出一个持续的音型,好似站在硝烟尚未完全散去的战场上发出的感慨。紧接着,独奏英国管奏出略带伤感的思考主题,旋律连绵悠长,弦乐先是低声陪衬,给予“温暖”的回应,随后奏出一个具有赞美气息的旋律,将气氛上扬。在铜管激越的吹奏中,音乐进入第三段。
第三段是第一段的变化再现。从情绪上来讲,第三段比第一段更紧张激烈。在小军鼓连续密集节奏的敲击背景下,小号奏出战争主题,长号、圆号予以呼应。随后,这个主题先后在圆号、弦乐上依次展开。在弦乐演奏时,乐队整体音响变淡,只有小军鼓以弱力度悄悄陪衬。随着铜管的再次加入,气氛随之高涨,铜管声部用滑音方式发出强烈的“呐喊”,中国大鼓再次发出震天的敲击,乐队全奏达到全曲的高潮。
中国四大道教名山之一的青城山是成都的另外一张自然名片,山上林木青翠,四季常青,诸峰环峙,状若城廓,曲径通幽,因此自古就有“青城天下幽”的美誉。
此乐章为带再现的三部结构。第一乐段在弦乐长音的衬托下,马林巴、钢片琴以及云锣奏出了梦幻般的音响,将听众带入了一个幽静的环境中,这些因素逐渐形成一个固定音型,引出了中音长笛吟出的主题旋律。接着,这个主题又由双簧管接替发展,单簧管予以呼应,随着织体的逐渐加厚,音乐渐渐活跃,好似越来越多的游客登临。但作曲家随之笔锋一转,将这主题又先后交给了浑厚的大提琴及热情的小提琴用歌唱性的声音予以呈现,好似对悠久的青城山的赞美和咏唱。
中段是对道家形象的刻画。作曲家借用了青城山道教音乐中的“双吊”旋律,用竹笛悠扬地奏出,同时使用了道教音乐中的堂鼓、云锣、三清铃、引磬等“法器”伴奏,弦乐不时进行应答。再现部时,主题先由双簧管奏出,后加入弦乐进行呼应。随后音乐在静谧安逸的意境中结束,给听众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
“拜水都江堰,问道青城山”,成都另外一个名胜古迹就是举世闻名的水利工程“都江堰”。都江堰是世界文化遗产,坐落在成都平原西部的岷江上,始建于秦昭王末年(约公元前256年—公元前251年) ,是蜀郡太守李冰父子在前人鳖灵开凿的基础上组织修建的大型水利工程,是全世界迄今为止年代最久、唯一留存、仍在一直使用、以无坝引水为特征的宏大水利工程,凝聚着中国古代劳动人民勤劳、勇敢、智慧的结晶。作曲家将对这个古迹的描写作为压轴之作,体现了对这个宏伟的人工水利工程的敬仰。
首先,双簧管独奏出一段行板旋律,这段旋律是温暖的宫调式,节奏工整,运用了中国民间常用的“凤点头”发展手法创作而成,后半部分出现的变化音使作品具有一种明暗交替的感觉,最后的长音好似作曲家发出的一声长啸,仿佛作曲家漫步都江堰上,对这一天人合一的壮美景观的歌颂和赞美。这个类似于穆索尔斯基《图画展览会》中“漫步动机”的旋律作为一个纽带,将整部作品的三个部分“分水鱼嘴”“飞沙堰”“宝瓶口”连在一起。这三个部分可以被看作是作曲家的三个“赋”,这种结构非常新颖。
这个乐章类似一篇独立的交响音画,着力颂扬都江堰这一伟大的古代水利工程造福万代、泽惠千秋,使成都平原实现“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的天府之国的伟大功绩。
为了创作这部作品,作曲家崔炳元数次深入成都的大街小巷、城市乡村体验生活,以艺术家的慧眼选取了富有“成都”特色的七个“点”作为表现的对象。作品延续了作曲家一贯秉持的美学观念——“创作让老百姓听得懂的交响乐,让交响乐活在音乐厅”,运用了原始素材与改编相结合的手法,既保留了原汁原味,又加入了新鲜血液。作品既突出了交响乐队的表现力,又加入“丝、竹、肉”的成分,使得管弦与丝竹齐鸣,多角度地展示了成都这所城市的独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