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实的基础,高度的自由

2019-09-09 16:03张可驹
音乐爱好者 2019年8期
关键词:钢琴家奏鸣曲贝多芬

张可驹

钢琴家李坚推出的“演绎贝多芬三十二首钢琴奏鸣曲音乐会”,毫无疑问是今年国内最值得关注的钢琴独奏会之一。现场演奏贝多芬全套鋼琴奏鸣曲意味着什么呢?这是一个带领听众感受音乐的深邃美妙的过程,但同时这也意味着演奏者将自己的形象置于到了随时面临“崩塌”的危险境地。当我得知李坚这一演出计划,我感到他似乎有些过分冒险,但当我听完他的前两场音乐会后,我只想说,他早该这样弹了,为何要等到今天呢?

艰巨的考验,是否必须承受?

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早已是每一位钢琴家的必弹曲目,哪怕他感到自己与贝多芬不甚契合,也会在音乐会上安排演奏数首。但要说系统地演奏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全集(还有其他早期作品,但通常不列入“全集”范围),即便是对于一位“贝多芬专家”而言,也是莫大的考验。那么,李坚是否一定要接受这项考验呢?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虽然,施纳贝尔、巴克豪斯、肯普夫这些音乐巨匠都因演奏灌录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全集录音而不朽,但也有不少像鲁道夫·塞尔金这样的伟大的钢琴家并没有灌录过全套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埃德温·费舍尔甚至没录下贝多芬三十二首钢琴奏鸣曲的一半,而这并不影响他们成为贝多芬音乐的权威演释者。你甚至可以说,演奏贝多芬全套钢琴奏鸣曲对于钢琴家来说是个额外的麻烦。就好比你演奏很多首肖邦练习曲,但却放着某几首不弹,别人就会怀疑你在演奏技巧上可能存在短板。那么既然要完整地演奏贝多芬奏鸣曲,也就不得不将一些不那么热门、现场效果也未必好的作品拿出来。因此,决定演奏贝多芬全套钢琴奏鸣曲的钢琴家,大多对这些作品极其热爱,且在演奏技法技巧上有着十足的把握。

李坚原本名气就不小,不过这更多是因为他长期担任上海音乐学院钢琴系系主任一职,许多人或许对演奏家李坚并没有很深的印象。有人不擅演奏,却擅教学;有人擅演奏,也擅教学。如今李坚卸任系主任一职,更多地专注于演奏,才让人惊觉到他竟是这样一位非凡的演奏家。为了能更好、更完美地诠释音乐,李坚为每一次演出都留出了充足的准备空间,整个贝多芬钢琴奏鸣曲音乐会将历时两年。

别致而有根底的贝多芬演释

贝多芬的钢琴音乐往往不被视为技巧艰深的典范,更多地是被视为考验演奏者演释深度的作品。演奏贝多芬的钢琴作品要求演奏者具备很高的综合素养,除了演奏技巧,还包括对音乐风格的把握等等。不过,即使单就技巧的繁重来说,贝多芬的《第二十九钢琴奏鸣曲(槌子键琴)》(Op. 106)又有几位技巧名家能够做到应对自如呢?贝多芬早期的三首Op. 2奏鸣曲被称为音乐学院附中学生的“试金石”,但事实上,在大师级钢琴家中能将这几部作品演奏出高水平的也是寥寥无几。有时古典风格所要求的精炼与明晰,本身就“自带”难度。

由于贝多芬的作品受到无数钢琴家与音乐爱好者的青睐,久而久之,在传统之外形成了一些略带“程式化”的演奏风格。这其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因为在一个看似接近的大方向上:把握住精神,就可能弹出某一学派的演释;而徒有其表,就容易沦为“套路”。对于一般的演奏者来说,“套路”也是有好处的,至少有着一定的规范作用。但对于钢琴家来说,若要向更高的层面攀登,最终不是归入本派,就非得离开“套路”不可。

在我写这篇文章时,李坚的贝多芬钢琴奏鸣曲音乐会仅举办了两场,但每一场都有惊艳之处。他以强大的技巧功底为基础,并将自成一体的“贝多芬(演释)观”融入其中。

李坚的演奏始终力求每一个音符的颗粒分明,而后保持它们质感的圆润,把握力度、色彩的微妙尺寸,以此达到音符的理想效果。完美的三连音、均匀的乐句、清晰的声部层次,无不展现出其手指非凡的控制力。听李坚这手颇为老派的功夫,你会真切地感受到抓住传统的精华是多么重要。

然而,在音乐风格的把握上,李坚又是一位离开传统框架、自成一体的贝多芬演释者。这体现在他对歌唱句法的探索,以及在不同作品的演释中所展现出的音乐的个性与自由度。李坚深谙在键盘上歌唱的艺术,无论是单个音符的色彩与质感,还是音符与音符间连接的手法与处理,无不透露着千锤百炼般的精熟。显然,歌唱性是其音乐个性的一大核心,但更重要的是他如何将纯粹的歌唱之美融入到古典杰作中展现。

古典主义时期的音乐作品结构看似端正,其实内在充满着丰富的变化。主题发展是古典主义时期音乐的核心,贝多芬的创作亦是如此。而过分“浪漫化”地处理线条,实在难以避免风格的错位。但李坚并没有加入一些不存在、不必要的连奏线条,而是将歌唱的思维完全地融入到演奏的方方面面当中。演出前,李坚就曾表示,他会严守作品本身的框架来安排自己的自由处理。现在看来,此话意味深长。钢琴家所表现的大胆在当代可不多见,而这样的大胆又并不张扬。初听这样的演奏,我也怀疑这样的处理是否有些过犹不及,但很快我就被他合理安排在结构中的歌唱性的演释迷住了,这在其他贝多芬的演释者手中是很难听到的。

无论是以冷静著称的波利尼,还是以音响独步的佩莱亚,李坚都不与其相仿。或许你会好奇:这固然很美,也很有意思,但是否有点“不正宗”?每一位音乐家的音乐风格都不相同,或许你并不认同,但你很难否认其演奏的价值,独特的视角总能给人带来别样的思考。

根底深厚,才能无拘无束

虽仅两场音乐会,还未能显现出李坚“贝多芬(演释)观”的全貌,但不得不说李坚在音乐会曲目的安排上十分用心,每场音乐会都包含了贝多芬早、中、晚三个时期具有代表意义的作品,可以说是对贝多芬钢琴奏鸣曲的一个概括性回顾。

其中,李坚对《第一钢琴奏鸣曲》和《第二钢琴奏鸣曲》的演释令我印象深刻。李坚弹奏两作的开篇都有些悠然自得的味道,演奏的速度并不紧凑,没有刻意强调动力感。然而,随着主题发展变化与进行,你又会发现他的演释很好地表现出了作品内在的凝聚力,音乐整体宽而不散,对素材的错综与声部结构的复杂,李坚都力求以一种条分缕析的说服力加以呈现。

在《第一钢琴奏鸣曲》的首乐章中,李坚对于自由速度(Rubato)的把控十分到位,音符的衔接、乐句的贯通极其自然。在慢乐章的演奏中,李坚将歌唱性展现得淋漓尽致,充满人声般的美感。在纵向的声部结构上,李坚并不刻意突出立体感,时刻保持着伴奏声部的分量,不过度虚化。在横向的音乐流动中,分句构思极具表达性,李坚将其呈现出的鲜活的自由度融入到了原作高度理性的结构当中。这同样也体现在《第二钢琴奏鸣曲》中,李坚将他标志性的歌唱句法与慢乐章“诡异”的断奏音型平衡得恰到好处。

对我而言,欣赏李坚的演奏是一种享受,因为他的弹奏方式总是给我特别“科学”的印象。所谓的“科学”,就是通过最小、最自然的动作,塑造出最理想的音乐效果。一位钢琴家曾向我提到,有人提出在演奏时适当地加入身体动态、俯仰角度,以“满足”观众和摄像机的期待。诸般“恶趣味”在“科学”的演奏方式面前是多么不值一提啊。

李坚演奏的《第十七钢琴奏鸣曲》(Op. 31,No. 2),给我印象深刻的并非是第一乐章的戏剧性表达,而是他在慢乐章细腻且深情的表达。《第十八钢琴奏鸣曲》(Op. 31,No. 3)往往不被视为贝多芬英雄气质的典型之作,鲜明而强大的动力感贯穿始终,与《第十七钢琴奏鸣曲》既相似,又互补。李坚演奏该作的首尾两个樂章,正是特别突显原作动力感的典型。这样的突显,一方面在于整体节奏的控制,以及自由速度所酝酿的紧张度;另一方面,则无疑是对每一个音符质感、力度的把握得心应手,进而将它们理想地连接在一起的结果。这样的连接有时表现为前述那种如歌的效果,有时则为音乐带来特别挺拔的内劲,《第十八钢琴奏鸣曲》的第一和第四乐章即为典型。

在这部作品当中,李坚还使用了一些大胆的演奏方式。譬如第二乐章,他一改先前从容的步调,瞬间将音乐的紧张度推到近乎过分的地步,但演奏中的气息却仍有自然的表现。而在末乐章中,李坚最大胆的手笔是某些重音爆发式的强力效果。他似乎仅是轻轻一触,便在键盘上召唤出惊人的轰响,信手拈来。有时音量之宏,仿佛已到达极限,但色泽之美,质感之纯,全都控制得一丝不苟,没有任何粗糙、爆裂的痕迹。如此纵横于键盘,执着于品位,的的确确是一副“黄金年代继承人”的派头。

李坚的演奏最令人陶醉的一点,就是他能将自由速度真正的魅力表现出来。恰当地使用自由速度的前提,是在基本节拍不变的情况下,加入不同的快慢变化,如果在变化的过程中,基本节奏被连带着改变了,大致就不是恰当的运用,因为这会影响作品结构的呈现。而李坚能够在自由速度中,将鲜明的个性与稳固的结构观念融合在一起,通过维持节奏的稳定,充分掌控旋律的进行。

音乐会精彩之处还有许多,在此就不一一细说了,不妨走进音乐厅,感受李坚个性十足的风格魅力,我想我们应该了解国内有这样一位不同凡响的钢琴家,从他的指尖下流淌出的是音乐最基础、最本质的美感。无论如何,目前这个系列的演出受到的关注还是很不够的。所幸整个系列还有四分之三,我建议乐迷们根据自己心仪的曲目,欣赏其中的一到两场音乐会。当然前述这些听感之中,钢琴家的控制力是客观存在的,而对于他高度个性化的表现风格,我想观念不同的受众也会有不同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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