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宏娟
著名作家韩少功在一篇散文中说“月夜是别在乡村的一枚徽章”。乍看觉得这个比喻有点突兀,可在嘴里默默一咀嚼,心里蓦然就想起母亲的那个年代久远的梳妆台抽屉里,躺着各式各样的毛主席徽章,藏着一些我爱不释手的小铜钱、小玉佩和小银饰。我童年的月夜,一下子被这个五十年代出生的作家撩拨出来了,它鲜活地跳出来,让我在這个“五一”假期的清晨,睡意全消,像一个回忆初恋的女子,任由酸酸甜甜的味道蔓延全身。
那时候的月夜,表姐们经常带领一群小伙伴在玩游戏。我在小伙伴里是最小的,大表姐和二表姐是游戏的领袖。当时玩的是大家都很熟悉的捉迷藏、跳房子、跳山羊和玩圆圈。村里祠堂前面的大空地和祠堂对面的大戏台,都是我们活动的场所。
当时那些游戏我们都玩得津津有味,月亮不厌其烦地周而复始地照耀着我们小小的身影,我们不厌其烦地周而复始地进行着我们的这些游戏。捉迷藏在月夜里最好玩,而游戏的名称更好玩,叫做“救国”。一群孩子们是从“国家里逃亡”的人,而捉人的人是“叛国”的人,他站的地方代表国家,等他趴在墙壁上或者趴在祠堂门口的石狮上数数的时候,孩子们便四处逃散。小小的村庄里各个角落都是躲藏的好地方,猪圈、牛圈、鸭舍、鸡笼……但是伙伴们往往懂得躲了身子,影子却被皎洁的月光出卖了。捉人的则在月亮的帮助下,逮住了藏不住影子的小伙伴。我经常躲在自家门前鸡窝里,而被惊扰的母鸡则“咯咯”地叫,被我熟悉的声音一呵斥,它们便听话地哑了声音,于是等捉人的人报完数离开“国家”去捉人时,我往往能快速地折回目的地,快乐地喊“救国!”那高亢激动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月夜!
跳房子和跳山羊也可以在月夜下玩,我比较害怕玩跳山羊,因为是人当“山羊”,半蹲着,双手按住双脚,跳过了,“山羊”便一节节地升高,有时高到可以双手叉腰的半蹲姿势,我只能呆呆地看着大表姐飞速地一跃而过,自己从不敢跳过去。到了初中上体育课,我才体验到真正的“跳山羊”,一个棉垫的板凳,后面还有厚厚的棉垫,与童年时的“跳山羊”比,简直是“小儿科”,太容易跳了!
当时比较文静的游戏便是围圆圈唱歌儿,游戏名字也很有趣,叫做“把把圈”。一群小伙伴由大表姐和二表姐领着,手拉手围成一个大圆圈,边唱边走几步,然后圆圈迅速散开,两个表姐手拉手围成一个小圆圈,把住了其中一个小伙伴的脖子,开始就歌儿里的内容提问,答对了,过去了,答错了,四只手反向继续套住圈里伙伴的脖子,继续答,直到答对了,好,下一个……当时的歌儿内容很丰富,歌儿大都是自编的,例如经常唱着:“正月里来什么花开?正月里来桃花开。二月里来什么花开?二月里来梨花开。三月里什么去去来?三月里桃李去去来。……”什么叫“去去来?”那是当时孩子们自创的词语,意思大约是去了又来,桃子和李子在三月都是舍不得孩子们的,都会去了又回来。这样的问答儿歌,如果回答的人答错了,把圈的表姐便不乐意了,有时候会套住你的脖子问很久,而且问题的答案还会随着情况的变化而变化。例如要是三月桃李的答案厌倦了,那就选新鲜的答案,三月水果多着哩,比如三月“凤梨去去来!”而四月呢,若是不唱水果,就唱村里的“麦熟节”吧,“四月麦熟去去来!”“麦熟”是我们村里每个小伙伴都很熟悉的食品,类似于春卷。有时唱着唱着,嘴馋的小伙伴还会流出了口水,大家便哈哈大笑起来。当时除了自创儿歌,还经常唱闽南童谣,如大家都很熟悉的《天黑黑》,或者是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闽南语童谣,如“小查姆,背锣鼓,背到西山拜佛祖,佛祖没保庇,屁股刺到刺……”小伙伴们围着圈,唱着唱着,大家都能倒背如流。
那些游戏往往是在夏夜的月夜,月光赶走了夏日的酷热,留下了一个个小伙伴快乐的身影。要是赶上农忙季节,那么伙伴们的游戏场所便改在了晒谷场,晒谷场大多在村外的空地上,我们在高高的谷堆、草垛下面玩着这些游戏。这些情景正如那歌儿所唱的:“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噢,是《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这首歌,我当时最爱听,也最爱唱。
月夜下听故事也很有趣。月夜下的晒台是最美妙的听故事场所。我家有两座平房,平房房顶上是空旷的晒台,夏天一到,它就是我们全家的睡床。那时候家家户户几乎都有这样的平房,整个炎热的夏季,全家几乎都睡在露天的晒台上。有时候恰好半夜下雨,村庄里便是此起彼伏的哈欠声,呼唤孩子起床声,收草席声……而睡得迷迷糊糊的我,居然能够在爸妈的保护下顺利地从没有护栏的光秃秃的晒台上,伸下小脚找到立在晒台下的梯子爬了下来。记得有一次在睡梦中我被头部一阵剧痛惊醒,哇地一声大哭,在月光下一只可怕的蜈蚣应声逃走。爸妈赶紧和我一起爬下晒台,妈妈捉住鸡窝里的一只老母鸡,叫我低着头,她和爸爸手忙脚乱地说要撬开母鸡的嘴巴好让它的涎水能滴到我被蜈蚣咬伤的地方。我仍然是哇哇大哭,而母鸡则是万般个不情愿地“咯咯咯咯”地抗议。后来不知怎么就不疼了,估计这一民间偏方真起了作用。当时我们嘴里头经常唱着:“蜈蚣咬,鸡母哈;蜥蜴咬,买棺材。”那时候晒台上的蜈蚣很常见,我仅仅是头部被它叮了那一次,但是那种剧痛却是永久地钉在了脑子里。尽管如此,我却不害怕在晒台上睡,因为在晒台上的夜晚有“故事”。夏夜的晒台上凉风习习,而小屋里像蒸笼一样,没有电风扇,更不用说有空调了。要是天气比较闷,晒台上没有风的话,小哥便带着纸扇子,要求我跟他轮流扇风。他会在我给他扇风的时候绘声绘色地讲故事,讲得最多遍的是牛郎与织女,嫦娥与吴刚的故事。他最爱叫我看月亮里的吴刚,说他在不停地伐树,又经常叫我看看银河两边的牛郎与织女,他们会不会开始在为七月七的相会做准备了呢。我常常在小哥柔和的声音里与柔和的扇风中甜甜地进入了梦乡……
短暂的夏季过去了,迎来了秋冬与春季的月夜同样不会寂寞的。那时候奶奶的屋子里最温暖,我和表姐们还有奶奶家的那只母猫一起窝在一张大床上,听奶奶讲古老的故事。奶奶讲故事时我总是要求点上煤油灯或是蜡烛,灯光下的奶奶就不会像故事里的巫婆那么诡异可怕,更不会担心有狐狸精突然出现。她经常讲述的故事里有一只狐狸化装成夜行人,在月光下行走,包着头巾,穿着农民的衣装,能够伪装人的声音喊前面的行人,等行人一回头,它就露出尖利的牙齿,狠狠地咬住了人的咽喉……每每听到这一时刻,我就赶紧蜷缩入温暖的被窝里。奶奶还经常讲一个故事:善良的姐姐与贪婪的妹妹一起去山上挖宝藏,结果两个人一起把宝藏带回来的路上,姐姐被妹妹的锄头敲死了,埋在一棵桃树下,后来桃树上一只小鸟是姐姐变成的,她飞到家里,唱起歌儿骂妹妹歹心恶毒,直到妹妹愧疚而死……奶奶讲故事都用诏安话,我们都听得津津有味。那时候每当黄昏降临,我们都自发地聚在奶奶的屋子里,听奶奶那讲不完的故事……
到了寒冬,我便在爸妈的大床上听爸爸讲故事。爸爸喜欢在临睡前与妈妈一起吃花生米配酒。昏暗的煤油灯下,映红了爸爸妈妈微醺的脸颊,爸爸的《武松打虎》开始了。他将武松在喝酒时看到“三碗不过冈”那种不服输的豪迈用本地话讲得活灵活现,又将他醉酒打虎的危急关头讲得是活灵活现,让人身临其境。讲到精彩处,他配合着动作,又将自己的口头禅说成武松的口头禅,他经常大腿一拍,说:“武松说老天给我宰呀——”爸爸还喜欢讲一些流行的潮剧故事,如《珍珠衫》《薛仁贵》等等。但是他还是最喜欢讲《武松打虎》,而我居然是屡听不倦。听说爸爸现在又经常给三岁的小孙子睡前讲《武松打虎》,而小侄子也和童年的我一样百听不倦。
我心里头多么想重返旧时光,能再趴在爸爸的膝前听他讲《武松打虎》。可是没有月光宝盒,我还是不能回到童年,回到爸爸温暖的怀抱中,回到奶奶的被窝里,回到那一个个游戏的月夜,回到那个充满着各种故事的晒台。如今我家居高楼林立的县城,几次搬家,从只有防盗网紧箍的小阳台到有着二十多平方米的大露台,我的儿子从小就是在密闭的空调房间里听我讲故事,在电脑虚拟世界里玩他的游戏。他偶尔抬头看露台上的月亮,也仅仅是在中秋时节才停留得最久。
韩少功在那篇《月夜》说城里人是没有月光的人,说偶尔看到的月亮不过像死鱼眼睛一只。而我要说我童年的月亮,它们如一串串珍珠撒落在岁月的夜空中,比喻虽俗却能照耀着我这么一个已被时下流行称作油腻中年女,能在无情的日月穿梭中拾得遍地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