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帮文身与极道精神

杨震

作为中华文明的派生文明，日本文明在很大程度上接受了中国的文身文化，并发展出自身独特的文身文化。日本的文身文化在古时候就享有盛名。《汉书·东夷列传》中曾记载：“倭国男子皆黥面文身，以其左右大小，别尊卑之差。”学者姚天冲和齐英如认为，最早基于原始的求生目的，人们仿照鸟兽皮毛上艳丽的色彩和纹饰，用骨针和不溶性植物汁液刺入皮肤，留下与动物类似的纹路，以隐匿丛林或诱捕猎物，这就是最早的文身。后来伴随文明程度的提高，文身也被赋予了图腾崇拜，装饰与纪念，乃至社团组织的标志等含义。

总体而言，文身在日本不仅是一种古老的习俗，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文身在日本逐渐成为了一种独特的文化艺术，时至今日，日本文身以其遍布全身的精美的绘画、鲜艳的色彩而独树一帜。日式文身是一种在世界范围内占有极重要地位的文身风格，它所传达的内容实际上体现出很强的日本文化特征。而追溯日本文身在缓慢历史进程中的发展变化，有助于更好地了解日本文身和日本文化艺术。

时代赋予文身不同的意义

从时间的轴线来看，日本的文身主要分为以下几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古典阶段。学者侯润芳认为，文身在古典时期的日本，除了作为一种习俗，更多的是作为一种异端的文化现象而存在着。在当时，文身并不被称作文身，而是被称为刺青，这也是文身和刺青的区别，刺青是与犯罪相关的行为，而文身则是一种绘画性较强的人体彩绘艺术。17世纪的时候，日本受中国的影响，刺青被用作刑罚，用来惩治犯罪的人。刺青被用作刑罚的记录最早在《日本书纪》中，书中记录了村治浜子因谋反天皇失败，而被判入狱，虽然天皇免其死罪，但是判其刺青。

其实，文身本身在日本并不违法，日本在1948年就取消了刺青禁令。但是多数日本人对于刺青依旧留有负面印象，觉得身上留有文身的人就一定是黑帮。文身艺术家H：K在工作室展示他的文身。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到了江户时代，刺青就有了明文立法，官称“入墨”，是整治被流放和无正式身份流浪的“无宿人”的一种手段。我国的小说里称“入墨”为“金印”。《水浒》里多次提到金印，而且大都是刺在太阳穴附近，武松后来披肩散发就是为了把这个记号给遮住。日本刚开始也是这样，但后来就演变成“日本特色”的特有刑罚了，入墨的位置也产生了变化。日本各地的入墨花纹样式也不尽相同。对于“重做冯婦”的罪犯，有的地方是一条杠，两条杠加上去，有的是刺完了头上刺手上。最有发明创造性的是长州（广岛），第一次刺一横，第二次刺一撇，第三次刺一捺，第四次刺一点。加起来正好是个“犬”字。一般被刺上犬字的犯人，等待他的应该就是死刑了。

江户时期，幕府有个规定，任何人不准在自家私设澡堂。因为日本是个地震多发国家，为了抗震，建造房子不得不以木材作为主要建筑材料。然而对于大面积的木质建筑来说，预防火灾就成了首要问题。澡堂要烧热水，这种长时间动火的场所必须尽量减少。因此，浴室必须设在居民区里的开阔地带，且逐渐成了一个公共场所。在这种裸体洗浴场合下，如有胳膊上挂着“几道杠”的人出现，大家则会一目了然，有的犯人为了避人耳目，就在“杠杠”周围文上各式各样的花纹，让人家看不清那“几道杠”。

此外，文身还向花柳界蔓延，并因此成为社会底层人士的“标配”。诡异的是，在这个时段，文身艺术技艺得到了很大发展，居然成为日本浮世绘艺术的一个组成部分。

文身在古典时期的日本一直被政府压制，这种情况到了近代才有所改善。西方国家用坚船利炮使日本被迫开放之后，西方人对文身表达出了极大的兴趣。英国皇室的多名成员，俄国沙皇尼古拉斯二世，以及很多达官贵族都以在日本文身为荣。这样，日本文身慢慢地重新获得了其合法的地位。时至今日，日本近现代文身与古典时期的文身相比，逐渐失去了其异端性，而渐渐成为一种大众化的时尚和艺术形式。在这个阶段，日本的文身文化得到进一步的发展。据说在19世纪的日本，经常露出皮肤的体力劳动者如果没有文身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可以说，正是由于该阶段日本社会对于文身文化的宽容甚至是鼓励，使日本的文身艺术开始在世界范围内成为一个重要流派。

现代文身，它更多的是一种时尚的体现，也是一种纪念性、激励性、解脱性或是彰显个性的行为。由于现代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文身的工具和方法也越来越科技化、现代化，摆脱了传统的手工文身方法，文身部位、图案也千奇百怪，现在已遍及世界各地，成为很多年轻人追求的时尚。然而，现代日本对于文身的接纳程度却经历了一个反复的过程。

在1879年至1948年间，日本法律一直禁止文身。尽管之后解除了禁令，但是日本的文身发展到今天却非常不幸地与一个令日本人毛骨惊然的字“Yakuza”（意为形形色色的“黑帮分子”）联系在一起。只要一提“Yakuza”，喧闹的酒吧会立即悄无声息，空气顿时就紧张起来，四下里都弥漫着忧虑。雅库扎在日本是一个臭名昭著的黑帮之名。他们按类似武士道精神的信念纠集在一起，其行为准则中甚至包括对背信弃义者剁掉手指。为了显示忠诚和坚定的意志，黑帮成员们竟将身子全部文上了富有传统意味的文身图案。他们发扬了大丈夫宁可站着死不可跪着生的硬汉作风，宁愿忍受用雕刻工具来完成痛疼万分的文身过程，也不愿意使用文身专用的刺针。尽管如此，他们的所作所为仍招致世人的唾弃，被排斥在主流社会之外。据说在日本，有文身者不得进入公共浴室洗澡。日本人认为，如果一个顾客身上有大面积文身的话，看起来就比较容易像黑社会，为了不影响店里商店的正常运营，很多日本温泉商家，都不让有大面积文身的人进入。在日本，你如果到游泳池、健身俱乐部或者汽车旅馆那里转转，总能看见门口挂着一块警示牌，用日文和英语同时写着：“文身者不得入内”。进门就见这样的“欢迎”词是司空见惯的事。同样，这也是人人皆知的事实，如果身上有明显的文身图案，你的就业、应聘都会受阻。

从武士到浮世绘的延续

日本的文身文化有其独特的特色，主要绘作内容大致分为以下几种。首先是深受武士文化的影响。尽管日本一度禁止文身，但武士形象的文身却一直受到默许，这是长达几个世纪的日本艺术形式。在武士阶层被废除之后，许多武士失去了生活重心，逐渐转向暴力犯罪，他们衣着奇特，举止怪诞，身配长刀，恐吓村民，甚至滥杀无辜，但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身上都用文身来作为标志。从1720年开始，文身正式作为对罪犯的惩罚，取代以前割除犯人的鼻子或者耳朵等酷刑。文在罪犯身上的图案主要有两种：手臂上的环状文身图案，或者是刻在额头上的文字。这种处罚方式持续了150年，直到1870年被明治政府废除。在这150年间，这种处罚方式使社会上形成一个新的阶层，即有文身的社会遗弃者。他们在社会上没有地位，无所适从。其中许多人是武士阶层废除以后一无所长的武士们。他们除了拉帮结伙成为不法之徒以外别无选择。这使日本民众对文身心有余悸，由此产生了日后对黑帮文身的恐惧。

最耐人寻味的东西，其身上可能具备两种品质：邪与媚。歌川国芳的浮世绘作品中就有这样的品质。

在日本的文身中，有几种动植物或自然风景是比较流行的题材。首先是龙。在西方国家，龙象征着财富、力量和凶猛。而在东方，龙是被视为会用慷慨和仁慈的力量去为人类做好事。它同时亦代表智慧。其次是虎。像真正的老虎一样，这款文身代表着力量、勇气和长寿。它能保护文身的人免除魔鬼、不幸和疾病的伤害。此外，老虎是北方和秋季的象征，据说能够控制风。再次是波浪或者水纹。跟传统的日本画和木刻版画一样，许多日本文身都会用水作为图案。尤其是海浪最能表现出日本艺术的要素。水的图案经常会配上锦鲤、龙或魔鬼。除了象征力量和生命之外，水文身亦是代表了生命中的起跌，有时会强壮和敏捷，有时又会温柔和平静。最后是锦鲤鱼和樱花。前者拥有独特的男性气质，例如力量和勇气。据说在中国，锦鲤会在黄河里逆流而上，但只有少数的能够“鲤跃龙门”。相传成功的锦鲤会被变成龙作为奖赏。因此，锦鲤也象征坚毅不屈的意志和对成功的渴望。而美丽的樱花很快凋谢，花瓣也会有散落满地的一天，所以樱花是生命的象征。樱花的脆弱代表了人类生命的短暂。它那转瞬即逝的特质，代表了死亡、爱情、美丽和生命的无常。虽然有这样的意思，樱花亦有好兆头的意思，所以日本每年也会举办很多赏樱活动。

浮世绘，也就是日本的风俗画，版画。它是日本江户时代兴起的一种独特的民族艺术，是典型的花街柳巷艺术。主要描绘人们日常生活、风景和演剧。浮世绘常被认为专指彩色印刷的木版画（日语称为锦绘），但事实上也有手绘的作品。浮世绘的艺术，初期原为肉笔浮世绘，即画家们用笔墨色彩所作的绘画，而非木刻印制的绘画。肉笔的浮世绘，盛行于京都和大阪，这个画派开始是带有装饰性的。它为华贵的建筑作壁画，装饰室内的屏风。在绘画的内容上，有浓郁的本土气息，有四季风景、各地名胜，尤其善于表现女性美，有很高的写实技巧，为社会所欣赏。这些大和绘师的技术成就，代代相传，遂为其后的浮世绘艺术，开导了先路。浮世绘的题材极其广泛，有社会时事、民间传说、历史掌故、戏曲场景和古典名著图绘，有些画家还专事描绘妇女生活，记录战争事件或抒写山川景物……它几乎是江户时代人民生活的百科全书，而所有这些题材的基调则是体现新兴市民的思想感情。一些追求自由恋爱和讽刺封建礼教的作品在民间流布极广。虽然浮世绘是以较为廉价的版画形式来创作，是一种供大众消费的艺术，然而最后却取代了宫廷绘画，成为了日本民族最具代表性的艺术形式。

从19世纪中叶开始，浮世绘开始流传到欧洲。最初是因为当时的欧洲国家需要从日本进口茶叶，然后在茶叶的包装上看到了精美的浮世绘作品。在1867年，巴黎世博会举办了欧洲第一个日本版画展览，各类艺术品，包括浮世绘开始大量出现在人们的视野，并且很快就得到了法国人的喜爱。浮世绘色彩浓艳，是特别适合文身的艺术形式。而当时的浮世绘画家是有什么活就做什么，业务很广，绝对不会仅仅局限在版画创作，他们还会画招牌，并且设计文身图案。这其中的杰出代表就是歌川国芳。此人原本就很喜欢英雄故事，在看到《水浒传》之后，国芳立刻灵感迸发，创作了一套名为《水浒传豪杰百八人一个》的浮世绘系列。并且除了《水浒传》中原本就有文身的几个好汉之外，国芳还自己发挥，根据人物个性糅合了日本本土文化的风格，给很多好汉的身体都画上了文身。国芳的这套浮世绘一下子爆红，尤其是他创作的那些文身，深受当时那批想要不走寻常路的青年们所喜爱。于是，大家都开始模仿国芳画的好汉，在自己的身上文下了水浒中的英雄形象。日本文身由此与浮世绘深深结合在了一起，并形成自己独特的浓艳风格，在世界文身界产生巨大影响。

在日本黑帮里，文身通常是这些组织的成员，发誓效忠于组织的标记。如果一旦成员背叛组织或者想要“金盆洗手”时，就会被切断手指。

极道中的文身

以当代日本文身为例，一般文身者大多是黑社会。日本黑社会的历史也能追溯至江户时期，露天商业活动中混杂的贩夫走卒、赌徒等社会底层贱民，都是暴力犯罪的潜在人群。这群人有专门的称谓——极道，名称据说来自于日本传统纸牌游戏花札的最坏组合“八、九、三”，专门指涉暴力犯罪的个人或团体。由于这些黑道上的人大多出身卑微，所以日本极道传统中不乏“义”的一面，这些人也不认为自己是“黑帮”，而是觉得自己是普通老百姓的支持者，他们从一开始就带有自下而上的姿态，以暴力对抗权贵，劫富济贫，组建属于自己阶级的暴力社团和利益集团。对极道者们而言，贫穷和痛苦根本不是耻辱，他们宁可牺牲、坐牢，也要誓死捍卫忠诚，保卫自己的帮派。这样一来，同样处在世人偏见下的文身就自然而然成为了这一群体建立社会地位和对抗当局的标志。

对于极道，文身象征着对禁忌的挑战，标志着自己与普通人不再相同，并且由于传统的日本文身全是手针刺的，需要经历长时间的极度疼痛，因此文身又被赋予了“重新开始”，甚至“涅槃”的象征意义。人人都文身的极道呼唤着勇于忍受痛苦的新人，在他们看来文身是进入极道的隐喻。在一个人成为极道成员之前，他会由集团内部的文身师为他文上专有的文身，一开始文身的图案面积不会过大，但随着他在集团里的时间和贡献的变多，起初较小的文身会继由文身师为他扩充，直到文满全身。这意味着他在极道中的地位，也意味着痛苦、流血和不可回头。这种痛苦，成为了勇气的证明，表示着对自己集团的永生忠诚。在这里，文身被赋予特殊意义，成为日本黑帮的精神图腾，不仅是勇气的证明，更是黑帮成员缴纳组织的类似于“投名状”的一种象征。古典时期的文身作为一种异端，主要表现了下层民众蓬勃的生命力。近代消费社会时代的到来，大众文化兴起，日本文身超越了其阶层和异端性，成为一種时尚潮流、流行趣味和艺术形式，实现了其历史的嬗变。与此同时，其承载的意义也不断发生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