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菁
12.13,南京梨园旧址。
“吱呀”一声,朱红木门被推开,拄着杖的老人一步步地走进来,穿过破败的回廊,迈过搁浅的岁月,停在一座无名碑前。碑已裂了,长眠于地下的,也并非腐朽的肉身。
只是一件戏服。
老人转头找了找,吃力地爬上一方灰石,折下一枝嫣红的海棠,又颤颤巍巍地挪下来,把那海棠小心翼翼地护着。待又回到那碑前,才将那海棠放下了。
清一清嗓,开口来竟不是苍老的话语,反是气沉丹田地唱起昆曲来。
是一曲《霸王别姬》。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他唱着唱着,眼前那破败的院忽然亮堂起来了,他已不是在那荒坟前了。而梨园的戏台上,对面的青衣缓缓抬起头来,一双眸,埋着穿越千年的爱恨,水袖一扬,腰身一折,珠圆玉润的腔便活生生地,从那朱唇里吐了出来。鬓角一枝海棠,堪堪斷了那描红的眼角,当真是媚眼如丝,直直扎入人心里去。
“妾随大王,生死,无悔。”
唱到此处戛然而止,那些艳丽的景飞速从他眼里褪去,唯有那人越来越清晰,那词句也越来越锥心。
原是早就明了了,你是虞姬,南京就是你的霸王。霸王没了,虞姬没法活;南京没了,你也没法活啊,原是早早……就定了啊……
枪声,还有哭声、笑声,还有一座死了的南京城,都在他回忆里慢慢重演。
他眼里又是一片压抑的墨色,日本军官迈着步子,嘴里喊着他听不懂的话。那军官站在梨园门口时忽而狰狞一笑,开枪杀了梨园送他出门的小学徒,才走了,他瘫坐在戏台上——往日风光的霸王,如今只是个怯懦的男人。
他慌了,南京已经没了,人都死光了……他得带着师弟逃!唱不唱这出《霸王别姬》,他们都会被日本人杀了……他得带着师弟逃啊!
后院的厢房里,男人对着镜子描红扑粉,细细涂眉,换上虞姬的戏服,别上鬓角那枝艳糜的海棠。男人身后是冲天的火光,席卷着每一寸木梁。铜镜里是那艳若海棠的虞姬,铜镜外,是那男人且歌且舞,声声凄厉,好似是要唱尽生死别离。他癫狂地笑,好似个痴人。
“我不唱!南京没了!虞姬也没了!我也没了!我不唱!我宁愿烧了也不唱!”
他从前院赶到时,只听到那嘶哑的腔,只看到那化作飞灰的后堂海棠。
“妾随大王,生死,无悔。”
“师兄!活好下半生,替我看看这太平盛世,天下昌盛,梨园繁荣……究竟是什么模样!”
恍惚间好似做了一场梦,他低头,一寸寸抚着无名碑,再开口,已是老泪纵横。
——致电影《霸王别姬》、小说《典狱司》
(指导老师:石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