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闺秀百家词选札记*

杨式昭 著 孙克强 孙文婷 整理

按语：作者杨式昭，女，生卒年不详，河北临榆人。杨式昭青年时期积极参加革命，曾于1924年参加由孙中山支持、邓颖超等组织的天津妇女筹组国民会议促成会第一次筹备会。1925年杨式昭入南开女中高一乙组学习，1928年毕业于南开女中，是女中第一批毕业生。同年入燕京大学法学院政治学系，1932年毕业。毕业后任职于扬子江水道委员会。1935年在南京与燕大校友胡庆育结婚。《读闺秀百家词选札记》发表于由燕大国文学会主编的《文学年报》1932年第1期，乃杨式昭阅读《闺秀百家词选》后所写的读后感，可谓一部闺秀词话。《闺秀百家词选》是选编者吴灏根据徐乃昌《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精选而成的闺秀词选，篇幅约有原书的四分之一，1925年由上海扫叶山房刊行。本词话对女性词的评析甚为精当，其审美、学术眼光均高于同时代的其他同类词话。本文据《文学年报》1932年第1期整理点校，各则小标题为整理者所加。

一 闺秀词雄壮之作

闺秀词中雄壮之作不多，盖心境阅历不能尔也。惟王贞仪《德风亭词》〔惜余春慢〕《登燕子矶》，宗婉《梦湘楼词》〔大江东去〕《海舶书怀两首》足当之。临江海之壮阔，情慷慨而朗畅，发为文辞，遂郁豪气，亦自然也。左锡璇《碧梧红蕉馆词》〔水调歌头〕有句云：“欲借吴钩三尺，扫净边尘万里，巾帼事征鞍。”豪气纵横，直逾爱国健儿。此等句求之闺秀词中，百不得一。

二 闺秀词不到处

闺秀词能工而不能神，能好而不能妙。岂聪明不逮耶？抑工力不到也？其中新颖之作颇有之，欲求其豪气郁勃者则不可得。试取闺秀百家之词与东坡稼轩比，则立觉得一是名山大川，一是小院方塘；此非独工力不及，亦学问经验修养不同也。然以之与清真、梦窗比，亦相去远甚：一则林木丘壑蔚然深秀，一则浅草直径一望到头，此又非独学问经验不同，亦观察之力不及，故言情体物不能细腻亲切也。大抵大词家，一须修养好，二须天资好，三须观察力好。修养好则词品高；天资好则词意远；观察力好则词境亲切。合此三难，词不妙而自妙。至于工力如何，犹余事也。

三 闺秀词堂庑太小

闺秀词总是堂庑太小。读过《花间》及二主，《阳春》，东坡，六一，稼轩诸家词后，读二窗犹觉局促，读清代闺秀之作，真似漫游五大洲归来，复到乡下矣。

四 闺秀词唐宋词比较

词意有厚不厚之别，即所谓耐读不耐读也。钟蕴《梅花园诗余》〔重叠金〕《美人晓妆》云：“雨声一夜沾花足。柔枝低压阑干曲。晓起薄罗裳。微微指甲凉。镜中憔悴后。妆点偏宜瘦。瘦到不堪时。犹然去画梅。”以此与飞卿之“小山重叠金明灭”相比，则温作如三棱分光镜，望进去有光彩万道；钟促如一块玻璃，注而观之，乃无物也。又有活不活之别。许淑慧《瘦吟词》〔长亭怨漫〕《咏杨花》云：“似花似雪浑无绪。过眼韶光，这般滋味。数点霏微，画檐飘尽向何许？断肠堪寄，更莫问章台路。便折得长条，已不是旧时著妩。迟莫。望天涯漠漠，忍见乱红无数。池塘梦醒，倩莺儿唤他重诉。却又被晓风吹去，更凄冷一天烟雨，算只有灞桥几曲，绾愁千缕。”此词亦殊佳好，然以与东坡之〔水龙吟〕《咏杨花》比，则一似寒虫僵伏，一似游鱼跳浪，活不活大不同矣。

五 闺秀咏物词

闺秀词咏物者最多：徐元瑞《绣闲词》〔重叠金〕《咏睡鹦鹉》，庄盘珠《秋水轩词》〔金缕曲〕《咏蜻蜓》，顾贞立《栖香阁词》〔南乡子〕《咏燕》，又〔满江红〕《咏茉莉》，梁德绳《古春轩词》〔南浦〕《咏萍》，杨继端《古雪诗余》〔瑶花〕《咏栀子花》，孙云鹤《听雨楼词》〔沁园春〕《咏口》《咏指甲》《咏后鬟》，钱斐仲《雨花盦诗余》〔绮罗香〕《咏枕》，李佩金《生香馆词》〔剔银灯〕《咏灯》，关锳《梦影楼词》〔望湘人〕《咏帘影》，〔一蓦红〕《咏灯影》，其余尚多。而咏柳絮，杨花，秋柳者尤不可胜数。更有咏虚事者：如赵我佩《碧桃馆词》〔沁园春〕《咏瘦》《咏闷》，朱中楣《镜阁新声》〔如梦令〕《咏娇小》，吴藻《花帘词》〔沁园春〕《咏嚏》《咏息》，亦别开生面者也。又张玉珍《晚香居词》〔沁园春〕《咏七字》，全首用七字典故凑成，沈纕《浣纱词》〔貂裘换酒〕《赠广陵九校书》，句中暗嵌九数；则更玩笑之作，其工拙不足评矣。原夫词旨，首在抒情，因情写景，更属自然。至于就物咏物，直似诗谜者，则于词意为失。盖日长倦绣，喜试柔毫，而词之情绪实无，遂转而集思力于一物。此原清闺消遣之法，而浅薄者遽以是为词之内容，实为大误。余最不喜读此类咏物词（东坡〔水龙吟〕《咏杨花》自为自来咏物之绝唱），以其毫无境界可耐寻味也。

六 咏物词之工与神

咏物词亦可谓之难作，亦可谓之容易作；容易作得工，不容易作得神耳。以一物为题，则思力易集中，只要观察精细，联想丰富，辅以字句锻练，则词未有不工巧者。若以此为好，则极容易好。难处却在脱不掉描补之痕迹，难在作得活，难在有意境，因为原没有不得不吐之情绪郁乎其后也。譬如作画，画墙之匠亦能作工笔之楼台山水，然以之与艺术家酒后兴到之轻描淡写相比，则一俗一清，一死一活，相云壤矣。自来咏物之作有几首不好，又有几首能如东坡《咏杨花》之神者耶？

七 咏物词体入微细

闺秀词咏物词固有体入微细者。钱斐仲《咏枕》句云：“带三分腻鬓花香，渍几点相思情泪”，移咏他物便绝不可。孙云鹤《咏指甲》云：“云母裁成，春冰碾就，裹住葱尖。忆绿窗人静，兰汤悄试，银屏风细，绛蜡轻弹。爱染仙葩，偶桃香粉，点上些儿玳瑁斑。支颐久，有一痕钩影，斜印腮间。摘花清露微沾。剖绣线双虹挂月边。把霓裳悄拍，代他象板。藕丝自雪，换个连环。未断先愁，将修更惜，女伴镫前比并看。销魂处，向紫荆花上，故逞纤纤。”句句扣定指甲，可谓工极。又《咏后鬟》云：“青缕针长，灵犀梳小，妆成内家。正兰膏试后，微粘绣领，红丝系处，低衬银乂。背面丰神，镜中侧影，爱好工夫著意加。端详久，耍双分燕尾，雅称盘鸦。春寒较重些些。被护耳貂绒一半遮。甚罗巾风掩，轻笼颈玉；鬓云醉舞，欲度顋霞。蝉翼玲珑，鸾钗勾惹，髻畔斜承半坠花。香闺伴，问垂髫拢上，几许年华？”此的是后鬟，绝非鬓亦非髻也。又李佩金《生香馆词》咏灯句“一点疏花欲溜”，殊活。郑兰荪《莲目室词》〔沁园春〕《题美人小幅》有句云“似当年何地，曾见真真”，亦殊传神。

八 咏物词联想丰富

又咏物联想丰富则更见好。阮恩泺《慈晖馆词》〔烛影摇红〕《元宵灯宴》有句云：“疑似红梅放了，只须臾煖烘林表”，从灯想到红梅，仍紧接扣住灯，绝好之句法也。孙云鹤咏指甲句“剖绣线双虹挂月边”，“双虹挂月边”五字增加许多美丽之影像，亦富于联想之妙处。又赵友兰《澹青阁词》〔淡黄柳〕《咏新柳》“倦眼微开著晕碧”句，有东坡咏杨花句“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之妙。

九 作词字要用得活

作词字要用得活。往往一字点上，顿觉眼前景物栩栩欲活，此非熟读名家词者不能领会也。红杏尚书之“红杏枝头春意闹”，只著一“闹”字，便写尽无数春光；飞卿之“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只一“风”字便把花朶颤袅之丽人写得如生；正中之“柳外秋千出画墙”，得神处全在一“出”字；东坡有句云：“榴花开欲然”，此“然”字写榴花红光耀眼，妙到无以复加矣。闺秀词中此等句法不多。萧恒贞《月楼琴语》〔蝶恋花〕首句“浓绿沉沉帘影泻”，曹慎仪《玉雨词》〔小重山〕《春夜》句“绿阴青欲滴”，周贻蘩《静一斋诗余》〔蝶恋花〕《秋衾》首句“红隐芙蓉香欲透”；此“泻”字，“滴”字，“透”字用法差近之，然新颖已不及。至赵我佩〔虞美人〕句“睡起钗声溜”，“溜”字实不大通，似活而实滥矣。女院同学刘君能为词，有句云：“日落长天红欲破”，写落日绝妙之句也。又同学某君〔菩萨蛮〕句云：“灯雪浸明融，鬓花欲溜红”，“浸”字状电炬白光，“欲溜红”三字写灯前红花，明丽如在眼前，亦佳句也。

一〇 用字轻活处最难

作词用字轻活处最难。曹慎仪〔贺新凉〕有句云：“斗轻寒帘纤细雨”，“斗”字已殊佳，余偶思不如改作“逗”字，则更轻俏矣。

一一 词句有极不通者

词句固有极不通者。杨继端〔蓦山溪〕有句：“更冻两帘纤”，徐灿〔浣溪纱〕有句：“细雨时拂两眉尖”。此两句细思之实甚可笑，然并不坏也。

一二 杨芸〔菩萨蛮〕

杨芸《琴淸阁词》〔菩萨蛮〕《送春》有句云：“庭院李花香，风吹帘影凉”。按词句中用李花者不多，桃李连用尚有之，若此句单用李花者殊少见也。

一三 月姊风姨

李佩金〔临江仙〕《寄怀诸姊妹》第三首首句云：“记得吹云邀月姊”；吴绡《啸雪庵诗余》〔凤凰台上忆吹箫〕《别绪》有句云：“惟是多情月姊，应照我两处悠悠”；袁绶《瑶华阁词》〔蝶恋花〕云：“月姊多情特放蟾光满”。余读《花间》以下，及南北宋诸家词，绝不见用“月姊”二字者。此名不知始于何人。月而姊之，殊似闺秀口调也。又孙荪意《衍波词》〔点绛唇〕《落花》有句云：“风姨轻薄，不管人怜惜”，〔沁园春〕《美人风筝》有句云：“封姨轻薄，肯借风吹。”“风姨”二字入词者古亦无有也。此等字偶一入词尚称新颖，然总显得纤巧；试以之嵌入有宋大家词中，便觉得绝不相称矣。

一四 闺秀词用典

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盖谓宜用典入词也。闺秀词中用典者便极多。徐灿《拙政园诗余》〔永遇乐〕提到桃花便云：“前度刘郞，重来江令，往事何堪说”；孙荪意咏秋柳句便云：“风流张绪当年姿韵”，“章台人去远，料近日楚腰瘦损”；左锡嘉《冷吟仙馆诗余》〔醉春风〕咏柳句亦云：“章台何处访”，“那回牵袖唱阳关”；钱孟钿《浣青诗余》〔长亭怨慢〕《咏杨花》亦云：“更莫问章台路”；许德苹《涧南词》〔苏幕遮〕《咏梦》句便云：“飞度华胥又到辽西矣”，“知否黄梁炊熟未”；吴尚熹《写韵楼词》〔蝶恋花〕《咏扇》句便云：“说到班姫恩义断”；刘琬怀〔金缕曲〕《咏菊影》便云：“始信陶潜归矣”，咏竹影便云：“点滴英皇啼血”；熊琏《澹仙词》《咏秋蝶》则云：“问庄周醒否”；许德苹《和漱玉词》〔浣溪沙〕写梅花便云：“寿阳空额费疑猜”；俞绣孙《慧福楼词》〔江城子〕《咏落梅》亦云：“风流空想寿阳春”，凡此，均用典之例也。用典入词，为词人习惯，然实为大病。写情用典，则是用别人之事说自己之心事，必不能真；写物用典，则是用死的东西写活的东西，必不能切。大概词意不足则用典，词语不足亦用典，皆偷巧偷懒之办法，而人误以为非此不足以称博，实为可笑。试把《花间》读烂，看其中有几个典故耶？

一五 咏柳词

孙荪意〔翠楼吟〕《咏秋柳》云：“瑟瑟疎疎，蒙蒙澹澹，斜阳画出秋影。自莺声啼老，浑不是镜中眉晕。愁春梦醒，剩咽露凉蝉，抱枝凄紧。凭谁认，风流张緖当年姿韵？重省。尝记年向灞桥驿岸，殷勤折赠。章台人去远，料近日楚腰消损。西风光景，看憔悴如斯，那禁离恨！长堤外，晚烟如雨，归鸦成阵。”江瑛《绿月楼词》〔解连环〕亦咏衰柳，词云：“塞鸿催晚，把绿窗午睡被他轻唤。悄步来三径全荒，剩衰柳丝丝，对人凄黯。织恨梭愁，绊不住斜阳一线。听西风更紧，薄暮栖乌，早又啼偏（疑为“徧”之误）。年来早霜尚浅。怎近来阅世已无青眼？记去春绿到江南，送画舸香车，系情何限。今古荣枯，更消得几回歌叹！算只有昏烟无情，凄然梦断。”二词一用典，一不用典，一便如隔雾看花，一便亲切得多：可知用典之病矣。

一六 用典得失

典用得不切，与用得粗犷，与用得死板，尤要不得。俞绣孙《咏水仙》有“羞随郑婢泥中”，便是不切。刘琬怀〔望江南〕《杂咏廿四首》中如“远树倪迂新色画，淸茶陆羽旧时经”，“花信早红江总宅，水光长绿伯鸾溪”，“梅里高风吴泰伯，伯陵雅迹宋坡仙”，“杏雨归来虞学士，芜城赋就鲍参军”，“恽氏画图留粉本，陈家词谱界乌丝”等句，毫无意思，便是粗犷。张玉珍咏七字，死用竹林七贤，子建七步，卢仝七碗等典，便是死板；然此本是游戏之品，可以不论。若徐灿〔靑玉案〕《吊古》云，“戈船千里，降帆一片，莫怨莲花步”，用典却用得活，则不讨厌也。

一七 闺秀词佳句

闺秀词佳句殊不多，求其明丽者，余惟爱刘琬怀〔浣溪纱〕“海棠红暖一帘风”，许淑慧〔荷叶杯〕“帘卷夕阳红”，庄盘珠〔菩萨蛮〕“溟蒙两歇云犹聚，杏花红过秋千去”，杨芸〔南歌子〕“晚凛如水浸明帘，低漾一重花影一重烟”，关锳〔谒金门〕“风弄叶，筛碎半帘秋色”，张珊英《纬青词》〔水龙吟〕“垂杨低蘸银塘，浮萍乍碎波纹细”等句；求其凄清者，则余爱左锡璇〔鹊踏枝〕“月过西窗衾似水，人在天涯，秋在虫声里”，李佩金〔减兰〕“雨昏灯瞑，窗外芭焦敲梦冷”，顾翎《茝香词》〔台城路〕“一抹凉云，三分冷雨，催送春阴归去”，吴藻〔疏影〕“空庭似雪，有满天露气，满地明月”，又〔虞美人〕“一宵疏雨一宵风，无数海棠开得可怜红”，又〔南乡子〕“凉杀秋花一朶红”，高佩华《芷衫诗余》〔剔银灯〕“落叶空阶，吹来片片，冷逼一灯红雨”等句；求其空廓者，余唯爱庄盘珠〔粉蝶儿〕“漾晴空春光如海”，吴藻〔蝶恋花〕“万树垂杨和雨织”两句。

一八 两联新颖而工

词中有对句。余于闺秀词中唯爱两联：王贞仪《德风亭词》〔惜余春慢〕“暖水霞蒸，黛痕烟乱”；李佩金〔台城路〕“月淡垂烟，帘空化水”；两联俱新颖而工。

一九 闺秀词写景

闺秀词之写景者，余最爱钱斐仲〔生查子〕《雪夜忆永安湖》一阕。其词云：“苍松十万株，楼拥苍松内。一面有阑干，却与明湖对。桥连曲曲堤，堤上山如黛。雪压钓鱼舟，更在梅花外”。吴藻〔浣溪沙〕《湖心亭》云：“杨柳如丝织万条。水风四面不通桥。红泥一角绿周遭”，写湖心亭恰传其真。翁端恩〔台城路〕《桃花村春望》有句云：“看绿波粼粼，野鸥乍起。一路桃花，浅深红到半山里”，明丽照眼，令我想到江南二月矣。

二〇 闺秀词调尤俏者

闺秀之作，率皆清秀；而求其词调尤俏者，余唯爱吴藻《花帘词》。其〔苏幕遮〕云：“曲阑干，深院宇。依旧春来，依旧春来去。一片残红无著处。绿遍天涯，绿遍天涯树。柳花飞，萍叶聚。梅子黄时，梅子黄时雨。小令翻香词太絮。句句愁人，句句愁人句”，俏皮之极。然用之过火时，如〔酷相思〕之“有梦也应该睡，无梦也应该睡”，则成滥调矣。此终是笔头上卖弄小聪明，按其内容亦无意思可言也。

二一 左锡璇〔水调歌头〕

左锡璇〔水调歌头〕首二句云：“离合自今古，斩不断情关。”按第二句句法应首二字一顿，如东坡之“把酒问青天”，是。此句似不甚调也。

二二 咏杨花柳絮词

咏物词以咏杨花、柳絮者为最多，盖其可怜身世最足引起词人之感慨也。东坡之〔水龙吟〕自为千古绝唱，而闺秀吟咏之者亦多，则怨艾为怀，畸零人尤与弱絮有同感也。张縐英《淡菊轩词》有〔琐窗寒〕，苏穆《贮素楼词》有〔高阳台〕，凌祉媛《翠螺阁词》有〔柳梢青〕，高佩华《芷衫诗余》有〔沁园春〕，庄盘珠《秋水轩词》有〔苏幕遮〕，邓瑜《蕉窗词》有〔满庭芳〕，葛秀英《淡香楼词》有〔减字木兰花〕，屈惠纕《含香阁诗余》亦有〔减字木兰花〕，钱孟钿《浣青诗余》有〔长亭怨慢〕，屈秉筠《韫玉楼词》有〔渔家傲〕，均咏柳絮之作。情绪不同，词调亦异，其哀婉悱恻能尽之者惟庄盘珠之〔苏幕遮〕，余最喜讽咏之。其词云：“早抽条，迟作絮。不见花开，只见花飞处。绕砌萦帘刚欲住。打个盘旋又被风吹去。野棠村，荒草渡。离却枝头，总是伤心路。待趁残春春不顾。葬尔空池，恨结萍无数。”

二三 咏絮词

自东坡有“朝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之句，后之咏絮者遂多及萍。飞絮化作浮萍，始终总是伤心，实足令人增缠绵悱恻之感也。

二四 咏杨花未脱东坡巢窠

闺秀词咏杨花、柳絮之作，鲜有能脱东坡之巢窠者。邓瑜“如雾如烟，非花非雪”之句，完全是从“似花还似非花”句换脱出来；钱孟钿“似花非雪浑无绪”句亦是。张縐英“待凭阑试觅遗踪，泪凝苹影小”之句，则完全是从“朝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换脱出来。庄盘珠“恨结萍无数”，“恨”字则是从“离人泪”三字化出。故东坡之作，实已把杨花咏尽矣。

二五 左朱词相似

左锡璇〔虞美人〕《元夜》词云：“去年花下同吟玩。夜月春风院。绮罗香里暗尘轻。谱得新词彩笔共题灯。而今花月妍如故。人向天涯去。无聊懒倚曲阑干。却下帘儿怕见月团圆。”结构与朱淑真之〔生查子〕《元夜》词完全一样，情绪亦相似。

二六 鲍之芬〔如梦令〕

鲍之芬《三秀斋词》〔如梦令〕首句“红杏枝头春吐”是从“红杏枝头春意闹”换出来，唯“闹”字与“吐”字喧静不同耳。

二七 咏落花送春不脱永叔巢窠

〔蝶恋花〕咏落花或送春者，往往不能脱永叔“庭院深深深几许”之巢窠。黄琬璚《茶青阁词》〔蝶恋花〕上半阕云：“庭院深深闻杜宇。无计留春拼送春归去。问春毕竟归何处。桃花乱落杨花舞。”葛秀英〔蝶恋花〕下半阕云：“几度问花花不语。瘦尽嫣红散落胭脂雨。踏作春泥香满路。多情燕子衔将去。”两词均从“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句化出来，其词意词句均差不多，然一是自己说话，一是学他人说话，高下便不可并论。

二八 闺秀词与唐宋词

商景兰《锦囊诗余》〔浪淘沙〕句云：“窗外雨声催。烛烬香微。衾寒不耐五更鸡”是抄后主之“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句也。庄盘珠〔如梦令〕之“不是伤春病酒”，沈善宝之“忍见绿肥红瘦”，是抄易安之“非关病酒，不是悲秋”，及“应是绿肥红瘦”句也。

二九 吴藻词与唐宋词

吴藻〔菩萨蛮〕“风雨又黄昏。有人深闭门”句与少游之“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境略相似，唯味之薄厚大不同矣。“有人深闭门”句法与太白之“有人楼上愁”同。

三〇 后主词

后主之“独自莫凭阑”，“莫”字是“暮”字。曹慎仪有句云：“独自莫登楼”，系偷此。不知其原意“莫”字偷没偷错。

三一 刘琬怀〔望江南〕

刘琬怀〔望江南〕有联云：“杨柳风微莺嘴滑，桃花涨足鸭头香”，彩色绚艳可爱。然偶一得之则可，若专为之，则似终日浓脂艳粉，反觉得讨厌矣。

三二 钱庄〔浪淘沙〕

钱湘绿《梦轩遗词》〔浪淘沙〕《房后小桃一株，移根未荣，赋此惜之》词云：“灼灼武陵源。风日暄妍。移来花坞夕阳边。不见从前春烂漫。人为花怜。淸泪只如泉。洒向春烟。年年瘦损在花前。花更开时人在否，花为人怜。”庄盘珠〔浪淘沙〕《海棠盛开，作小词以志感》词云：“梦断小红楼。宿雨初收。闹晴蜂蝶上帘钩。一院海棠春不管，侬替花愁。吟赏记前游。转眼都休。风前扶病强抬头。知道明年人在否，花替侬愁。”二词情调句法几全相同，亦巧合也。

三三 闺秀回文词

三四 词境不活词味不厚

闺秀之词大抵均清婉悱恻，秀句可诵。而通病则在词境不活词味不厚。至若纵横豪放之气，犹不能求之于易安，况其余乎？然此本不能以责于蕙心纨质之闺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