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者

2019-09-08 11:39小珂
西湖 2019年8期

小珂

1

这是一枚十分普通的白色塑料扣子。在故事发生的前一天晚上,这枚扣子还安分地待在一件白色衬衫上,并且,它是从上往下数的第六枚扣子,它与扣缝的结合可遮掩住主人的肚脐——它是必不可少的。然后,在故事发生的这天早上,它脱线掉了下来。它、扣眼上的线、衬衫组成了这样一副画面:一只飘在天上的风筝正费尽全力挣脱束缚,没想到此时,风却停了。

当辰发现那枚掉落的扣子时,已是早上八点二十了。他洗漱完毕,吃好早餐,准备换上正装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从家到公司,开车需要一个小时(堵车的情况已被考虑在内),由于这个会议十分重要,他不敢有任何疏忽,于是他决定提前半个小时出发(也就是八点半出门,比平常的九点早半个小时)。然而,那颗扣子成了他美好前途上的绊脚石。辰万万没想到,一个体积小、重量轻、渺小如鹅毛的小小扣子,竟拥有如此巨大的能量。这是一颗能够牵引出过去也能预测未来的扣子,它脱落的命运意味着辰那丝毫不坚固的人生大厦彻底倾塌了。因为贫穷,他只能租住这样一个位于郊区的房子,并且牟足劲买了辆二手车后再无闲钱。他只有两件正式衬衫:一件洗了未干,另一件的扣子脱落。于是,他不得不耐下心来把扣子缝上……日后,辰想,如果他没有浪费这十分钟,也许就不会遇到那场恶心的车祸,他也就不会失业。

终于,辰穿上了这件已洗过上百次的衬衫,严丝合缝地扣好扣子,走出家门。他走进小区,泄愤般把自己扔进一辆黑色轿车的驾驶位。今天的感觉糟透了,连天边的云都无精打采的,而这辆开起来轰轰作响的二手车,像是一颗前进在沙漠中无助的瓢虫。辰使劲压抑着内心沮丧的情绪,他不得不在转弯时猛打已经生锈的方向盘,才能勉强让车以一种相对正确的姿势在道路上前行。这里实在太堵了,每天早上都一个样,毫无新意。辰万分确信,如果从高空向下看去,这些车辆就像是一队蚂蚁,速度则正是人类肉眼看见蚂蚁行走的速度。当他开上那条两边栽满梧桐、同向各有两条车道的马路时,他不得不拉了刹车。这是一条出了名拥堵的马路,所有车辆争先恐后在这条路上争抢一席之地。汽笛声齐发齐鸣,柳絮与尘土在空中胡乱飞舞。车与車的距离不过十厘米,车技高明的司机在其中费力穿梭,每个人都在暗中叫劲,仿佛抢先那五秒钟就会让自己摘得世界冠军……这一派乱七八糟、黄土飞扬的景象是辰每日早上的免费电影。辰不愿与那些双眼通红的人们争个高低。他知道,就算他不去争抢,耐心等上一会儿——最多二十分钟——这股堵劲儿就会过去,他便能顺利通过。这是他人生中必须等待的二十分钟,是他厌恶、却不得不细细品味的二十分钟。

辰把手中的烟头狠狠向后甩去,同时快速关上车窗。在他摇上车窗一刹那,尖锐的声音戛然而止,向外看去,只见一幅默剧一样的景象:所有车胡乱横行;司机们走到车外抽烟、吐痰、挥舞手臂;行人们机警地左顾右盼、伺机穿过……一切几乎是静默的,一切趋近无声。只有一些出挑的突兀之音冲破阻隔传来微弱的呼喊——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没有声音,这些让人厌烦的景象就有些滑稽意味了。辰看看时间:九点整。没问题,还有时间,通过这个拥堵地段,他只需半个小时就能到达公司。

辰已经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了。当他关上车窗,快活地观看窗外那一出出滑稽默剧时,他总觉得这一切仿佛是在海中。他不认为是车窗挡住了声音,而以为是水中收集声波的效率很低,导致他听不见声音。他觉得车辆和人们并不是真实存在于那里的,而是通过一面镜子折射而来的,海平面就是那面镜子。当他沉溺于有关“陆地上的海洋”这种荒谬的幻想中时,同时也陷入一种无法自控的虚无境界。比如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身处险境,虽然车门窗紧闭、海水不会流进来,但这里的氧气总会用完,他终将死去。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自己早已死去,这一切不过是大海为自己上演的幻象,而他腐烂的肉体则待在一座深海沉船里。这些念头纠缠着他,伴他捱过这二十分钟。当前面的车流蠢蠢欲动,他便知道,二十分钟已经结束,他即将顺着车流游向另一条道路。

多数车辆顺次前行,而辰会右拐进一条窄小的只能单行的林荫小路。这条路的一边种了高大的榉树,树荫盖在路上,形成一片灰绿色的牢房。辰随着逐渐顺畅的车流缓慢前行。他摇下车窗,让繁杂之音流进车里,就像狠心捅破了一个灌满水的气球。他看见了那个幽暗的入口,还看见了一辆红色宝马轿车率先拐进小路。此时,他离路口大约十米。现在该打开右转向灯了。于是,他把手柄往上抬了一下,右后车灯应势而亮。这是一个无言的讯号,是机器代替人类用金属的嘴巴发出的告诫语言。有时,他喜欢这种干脆利落的语言多过人类那拥有过多无用修饰的语言。他发现前面那辆灰溜溜的现代轿车也打闪了右转向灯,这令他欣喜。每天早晨,当辰看到前面有车发出即将右转的讯息时,他总会兴奋。这种难以言喻的殊途同归的感觉太奇妙了。辰怀着愿意与陌生人分享秘密的友好心情紧跟现代车,他要把那条自以为是的、用拥堵博得存在感的马路甩得远远的。他知道,先是那辆红色宝马车,然后是现代车,然后就是自己,他们三个将无所顾忌地在榉树下面驰骋一会儿。也许后面还会有车,不过他可以把后面的来车看作是自己的追随者,或者是一个音符的长尾音。

辰跟随现代车拐进小路,还未走十米,便听到“刺啦”一声响。这是一声极不友好的响动,现代车警惕地停下,辰也不得不踩了刹车。辰沮丧地感到,这一切都被破坏掉了,仿佛一段马上进入高潮的音乐被迫中断。他茫然地疑惑着:前方发生车祸了吗?这种路上也会发生车祸?难道是红色宝马剐蹭上榉树了?马上,辰冷静下来,他发现现代车没有继续前进的意思,而他的后面跟上一辆黄色的甲壳虫。甲壳虫看起来很不好惹,它匆匆忙忙拐进来,又急赤白脸停了车,此刻,它正气急败坏地嚎叫着。辰认为,一定是红色宝马遇上了突发情况。而那种时尚秀气的车通常属于一位女士,估计还是位年轻女性。想到这里,辰为现代车的按兵不动感到羞愧,他决心下车,他要去为那位假想的女人平息那场毫无线索的风波。最重要的是,如果这场“车祸”耽误太久,他是肯定会迟到的。

“你怎么骑车的!”

辰打开车门,一只脚还没踩到地上,便听到上面那句话。那是一声尖利的喊叫,一个硬实的女声。

没错,是女人,漂亮的女人,一个如无法拆卸的炸弹一样危险又漂亮的女人,是最让辰头疼的那种女人。辰看到了那个场景,便再也迈不动步子了。命运今天不仅给他安排了那黑暗而沉默的二十分钟,还给他设置了一道没有出口的迷宫。那位穿着艳丽、五官精致的宝马女人正对着一个穿着工服的外卖骑手大声吼叫;而后面那辆嚣张的甲壳虫也正疯狂按着喇叭。辰在心里默默补充着车祸的全部细节:女人拐进小路时,以为畅通无阻,她心里正思量着一件事,便忽略了那辆突然出现的电动车;骑手可能正为一件马上逾时的订单而发愁,他把身子使劲向前摇晃,企图让电动车能够根由惯性而稍快一些,他思维的盲区也使他忽略了宝马车。然后,当事态紧迫,两人不得不从自己的思想世界里挣脱出来时,所有的感官恢复,甚至比平时还要强烈。刹车声音震耳欲聋,骑手的恐惧挥之不去,连那道刮痕都像是两面峭壁间的悬崖。一切都那样出乎意料、又按部就班地发生了。其实,这不过是今晨无数车祸中的其中一起,伴随着烦躁、嗔怒、混乱、绝望。

“请你看好!这辆车可不是你能见到的那种普通的平民车!这是一辆宝马车——请你好好看看标志。所以这起车祸也不能说是一起普通的车祸。这是一起你與宝马车之间发生的车祸!这要跟你稀里糊涂撞上的那些大众、现代、别克完全不同!这件事必须解决清楚!”

女人像一只指手画脚的章鱼怪,不停晃着脑袋,口沫横飞。她原本整洁的发型因她大幅度的摇头摆尾而凌乱了,她的眼影也被分泌物打湿了,她身上本穿着鲜艳的时装,而此时,她从头到脚散发出的污气已把时装“染黑”。她像一个脏兮兮的、十分不讨人喜欢的稻草人,不仅让人厌恶,还让人恐惧。更可怕的是,辰发现他的阵营里只有他自己一人:被女人训斥的骑手象一株蔫头耷脑的含羞草,他看起来并不打算反抗,他甚至不愿说话;现代车安安静静停着;甲壳虫持续不断的“嘶吼”,但也只限于“嘶吼”,没人下车,甚至没人摇下车窗探出身子。辰站在离女人五米远的地方,进退两难。突然,一阵比“陆地上的海洋”还要尖锐的恐惧感向辰袭来,他颤栗着想到:也许大多数车辆都不是被人类驾驶的,也许所有车都有感情、有技巧、也有打算。辰、女人、外卖骑手被困在这无人区里,周围满是一些随时可能失去控制的机器。最糟糕的是,女人是个恶魔,骑手是孬种,而辰早晚会孤零零落进那个毫无理性的黑洞。甲壳虫不停发出警告,现代车也开始轻轻地颤抖。

现在九点半,女人已经持续叫嚷十分钟了,并且完全没有停止的意思。在这段奇怪的时间里,每个人都保持着原本的姿势,没有一丝改变。红色宝马车死死地堵着去路,甲壳虫引领着后面的来车唱着激烈的“歌曲”,阻隔了来路,一切都无法进退。人类的喊声、骂声;车的叫声、吼声;风摆树叶的沙沙声;知了不知疲倦的鸣声……不同频率、不同音色、不同层次的声音混杂成一片,在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所有人都在里面打转。

警察呢?还有那些热爱主持公正的人们呢?他们曾如雨后春笋般“扑啦啦”地从各个角落冒出,而此刻,他们都去哪了?辰觉得,这个空间存在一种暗示,而他、女人、骑手之间存在一个坚不可摧的三角关系。当人们龟缩在车里时,这里就不得不托举出一个英雄来了。辰尴尬地存在于此事件的辐射区内,就不得不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否则他的命运就只有一个:变成土块、瓦解、簌簌掉下、融入土地。怀着这样的心思,辰向前迈了两步,并思量着如何对抗那个能量巨大的雌性声源。突然,现代车动了一下,驾驶门打开,一个秃头男人缩着肩膀走了出来。这个男人面色灰白,身形佝偻,他如幽灵一般飘到辰身边,说道:

“啧,本来我是要去离婚的,现在看来,这婚是离不成了。”

“民政局恐怕没这么早关门吧。”辰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看了看表,九点四十,对他来说,开会迟到才是最糟糕的事。现在看来,迟到已成定局了。

“你还没看明白吗?”男人指了指暴躁的女人与沉默的骑手,又指了指那个甲壳虫率领的庞大车队。前者像是被困在了一面只能不停重复的镜子里,而后者像是学校里最顽劣的孩子们。“这是一个死循环,所有人或事在这里达到平衡,人的吵闹与车的吵闹交相呼应,而我们则是困在笼子里的海豹,只能自认倒霉。”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辰同意男人的观点,并无力地感叹道。

“也不是没有。”男人露出狡猾的眼神。“只要把这个平衡破掉就可以了。你可以把这里想象成海族馆,空气是海水,我们是海洋生物,边境处有一片巨大的环形玻璃围栏。要想使这里失衡,就必须砸破那块玻璃。”

听了男人的话,辰突然觉得一切清晰起来,所有朦胧的感觉也都真切起来,一切充满含义,真相浮出水面。辰认为:女人是施害者,而骑手是被害者(这毋庸置疑),那位模棱两可、擅长诡辩的男人象征智者,而自己呢?辰闭上眼睛,他需要从无名的光中寻找一些暗示,然后,他听到男人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在这里,以暴制暴是行不通的。”辰睁开眼睛。全部完整了,拼图的最后一块已经归位,他污浊的双眼捕捉到了那个定义。是的,他是审判者。他必须以一种悄无声息的方式结束这一切。这是他的使命,是他牺牲自己的生活而换来的光荣责任。

辰举起手机,将摄像头对准女人。

2

这便是“一粒扣子使辰失业”的故事。故事有很多种讲法,也有很多个结局。这些结局互不干扰,独立存在,它们全部相对真确,也相对理性。我们选择哪一个结局与开头对应,完全取决于我们想让故事在哪里结束。根据开头中若隐若现的素材,我们可以有这样一个推断:辰是一个能力不佳又懒惰的小镇青年,他来到大城市发展,企图过上侥幸的安逸生活。然而他发现,在大城市活下去是一件极难的事。于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对他来讲至关重要(这份工作决定了他的去留)。然而,日积月累,他常年浸淫于城市奢靡生活的影子之下,早已无法接受小镇平淡的日子。所以,当他失业后,一种从未有过的怨恨情绪将他包围,立体的影像在他眼前悉数倾塌,他觉得一切都是荒唐的,一切都必须被破坏掉。

失业后,辰没有一天睡好过。他闭上眼睛便能看见那些令他作呕的污点,似乎也能闻到一股腐烂的气味。在他深邃的想象中,囚禁在海底宫殿里的海怪死掉了,一些看不见的污秽因子把天上地下搅得乌烟瘴气。全世界乱套了,所有事情都毫无规则可言。他想着那些穿金戴银、虚伪假笑的人们,他认为那是一块块腐朽的木头。深夜,辰在黑暗中握紧拳头,咬着牙齿,他想用自己的心房之血将那些人的脸面玷污。那座愤怒的火山越烧越旺,天地之间一片红色。每个夜晚,辰怀着这些愤恨的想法入眠。

今晚,辰梦到了那个苍白浮肿、如脱水的冬瓜一样的男人。男人躺在灰白色的现代车里,像躺在一个古旧的坟墓。辰醒了,流着汗,喘着粗气,被梦中虚乱的意象搅得筋疲力尽。他体会到一种窒息感,于是他知道,那片海越来越深厚了,水的压强正一点点逼近他的心脏。辰有一个冲动,他要用尽所有手段“虐待”那枚扣子(扣子象征着某种根源)——压碎它,劈断它,烧坏它。可是没用,这一切浇不灭他心头的怒火。于是他知道了,事情绝非这么简单,而自己也不全因为迟到才被辞退。是因为他掌握的那个秘密:一年前,下班后,辰无意间看到了一个女人坐在老板的办公室里,他看到了女人的美腿勾上了老板的膝盖,还看到了老板发现他时惊恐的眼神。那个女人是谁呢?这一年,他反复思索这个问题。一会儿,他觉得女人是公司年轻漂亮的前台,一会儿,他又觉得女人是他在夜总会见到的众多女人中的一个。是谁不重要(尽管他总遏制不住地想这个问题),重要的是这一年时间,他每天都在胆战心惊地等待那个“判决”。他知道老板一定会开除他,他只是没想到这个“判决”来得这么晚、这么不合时宜——因为他弟弟突如其来的病症,這是他最需要工作的时候。一些人总是在审判另一群人,他们总是在审判我们。辰不得不承认,他们是这片海的始作俑者,而自己不过是可悲的受害者。为什么不能翻身起义,奋起直追,变成那朵洁白粘稠的浪花呢?一个危险的想法在辰的心中横蹿,使他一刻不得安宁:也许那天与老板苟且的女人,就是那个开宝马车的女人!当黎明来临,天空泛起青白色,辰按耐不住了,他拥有一把尖锐的武器,也许审判不了众生,但足以审判那个女人。

辰将手机中的视频拷贝在电脑桌面上。他注册了一个视频网站的账号,把视频拖曳进发布区,并编辑了一段文字。一切都准备好了,他拿起了剑。这一刻终于来到,他将圣洁的水从眼眶驱出,并把几个神秘的音节放在口中玩味了一会儿。然后,他按下了“发布”键。视频上传成功后,他合上电脑,躺回床上。今天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他迟钝地思索着,闭上眼睛。

3

我们都知道,时间就像水一样,有驱动和怂恿的作用,它会把所有材料以一种莫名的逻辑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片湖,或一个庞大的泥泞沼泽。辰于第二天中午醒来,发现时间给自己变了一个可怕的魔术。不过六个小时,视频的点击量已逾百万,并有不断疯狂递增的趋势。辰洗了把脸,准备好好研究一下这个由自己一手炮制的网红事件。他的手机版本老旧,摄像头像素过低,并且在拍摄时,一种古怪的兴奋情绪导致他的手不断颤抖,所以视频不是很清晰。但是仍然可以看出女人的大概容貌、穿着打扮,以及女人训斥骑手时张牙舞爪的姿态。最关键的是,辰竟无意中将宝马的车牌号揽进了镜头内(此时,他有一瞬间的内疚,自己居然邪恶到把别人的“隐私”公之于众)。在这个摇摇晃晃、颤颤巍巍、只有一分多钟的视频里,女人的“恶行”被无限放大。她暴躁的手指和脚踝像是邪恶的水草,她本人像是在海底兴风作浪的女巫,而那位骑手也看起来更可怜了。辰粗看了一下那些如墨水般流满整个评论区的语句,观点出人意料的一边倒:

——这个恶毒的女人怎么不去死呢?她妈妈是怎么管教她的?

——从头到脚的假名牌,应该是某个过气的二奶吧!哪位网络大神能人肉一下她!

——可怜的外卖小哥,建议小哥让她赔偿精神损失费!

……

整整一个下午,辰盯着那评论区看,他干涩的眼睛始终无法聚焦。这里不断刷新,不断重叠,当他好不容易抓住一些词句,试图弄明白其中含义时,新的评论涌来,很快便将旧的词句冲下去了。他只能捕捉一些零星的词:恶毒、去死、人肉、二奶……这些样子规整的词字无处不在,它们组成了一片巨大的钢筋铁网,将无辜的贝壳悉数打尽。人们不厌其烦地、兴高采烈地用系统里既成的宋体字建造那个海底迷宫,毒气弥漫周围。辰僵坐着,机械地刷着屏幕,他很想把视线从电脑上移开一会,去看看窗外的树叶,或看看手边的烟灰缸。可他的眼睛无法离开,他已被囚禁在这个“刑场”里了。这真是他想要的吗?他是想做一回“审判者”,不过他只想用道德“审判”那个女人,而不是用“死亡”——所有词语中,“去死”出现的频率最高,仿佛在那个无法成形的世界里,女人已被众人判过很多次死刑了。他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尽管大家十分期盼女人在网络世界里被判死刑,她是不可能真正死亡的。他也知道,再这样下去,他将陷入那个混乱的深渊,因为他的“审判”职能早已不受控制了。

辰想把视频删除,却被告知“请联系管理员”。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辰都在排着一条虚无的队伍。他不知道前面排了多少人,那些人怎么会有那么多问题呢?在这样一个虚构的空间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焦躁的灵魂等待一场冰冷的慰藉呢?他盯着对话框的眼睛肿胀酸疼,可他不敢把视线移开哪怕一秒,他怕在去接一杯水、或上个厕所、或喂一下金鱼的空当,他就已经失去了与这个神圣的“掌控者”交谈的唯一机会。当管理员终于“显身”与他交谈之时,他感到一束天赐之光落在他头顶。

“对不起,先生,按理来说,您没有资格删除这个视频。”管理员用宋体五号字解释道。

“为什么?这明明是我发的视频,我为什么没有资格把我自己生产的东西删除掉?”辰一头雾水。

“说实在的……”屏幕上的字出现的速度变慢了:“视频一经发出,就不属于您了,而是属于平台。您说这个视频侵犯了个人隐私,那就请那位被侵犯隐私的女士来跟我们说吧,她说,我们会删掉的。”

见辰不说话,管理员善意地安慰道:“我建议您不用操心别人的事,毕竟过错不在您呀。”说完这句话,对话框骤然消失,只剩下一个提示语:您已退出聊天。

他一定是位穿白衬衫、戴黑框眼睛、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的年轻人,辰这样思索着。管理员的话确实给了辰一些启发:为什么要操心这种事呢?如果宝马女人必须接受众人的判决,那也是她咎由自取啊!而他作为这件事的“源头”,其实早已不用充当“审判者”这个角色了。现在,热心网友们个个成为了“审判者”,他们像是一只只蟑螂,盘踞在这个由错觉组成的房间里,而辰早已获得了自由。

想到这里,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他晃动四肢,一头栽倒在床上。事情很简单,他只需把这些庸人自扰的念头从脑海里驱逐,便可以重新回到生活那庸俗的怀抱中。他没必要继续关注这件事的发展,因为他栽种的树苗已经长大了,早已不受他控制。此刻,辰的房间里有一片黯淡的暖橘色,过不了多会,太阳便会隐没,如水的黑夜会笼罩一切。他决定伴着西沉的太阳睡一会儿,等醒来再思考找工作的事。隔壁传来“嘁嘁喳喳”的炒菜声,不时飘来一股炒辣椒香味儿。辰因为经常加班,从不知道隔壁是一个会炒辣椒的女人(或者男人)。他觉得所有的感觉都被放大了,而他此刻正安然沉入温暖的水里。海中的武器和言语消失殆尽,只剩温吞的水泡,辰就这样睡着了。

当辰醒来,已入夜了,他睁开眼睛,只看见一团厚重的黑色。同时,一种巨大的空虚感向他袭来,他怀着焦急的情绪从床上跳起来,打开电脑。然后,他看见屏幕的右下方弹出了一只消息框。那个伴随了他无数个日月、一开机就会自动弹出来的新闻消息框上,赫然显示了这样一个标题:辱骂外卖骑手的女司机,真实身份竟是豪门二奶?辰点开那条新闻,正是他拍摄的视频!辰惊讶地捂住嘴巴,他无法想象,在他陷入睡眠的这三个小时里,在这个也许连一顿庞大的饭局都进行不完的短暂时间中,那个存在于无数条隐形网络中的虚幻世界竟掀起了一顿骇浪。事情朝着一个他根本无法预想的方向冲刺过去,而他甚至连边角的花花叶叶都捕捉不到。

微博、博客、朋友圈、微信群、视频网站、门户网站、自媒体……所有网页都被辰拍摄的视频刷屏了。短短三个小时,美女欺负外卖骑手的视频已如病毒般扩散开来,它充斥了互联网的每个角落,并成为了绝大多数社交网络平台的头条。人们隐藏在电脑后面,手舞足蹈地敲击着键盘,毫不留情地痛斥着、怜悯着。宋体、黑体、新魏、楷体……各种字体如喷薄的琼浆,迅速而准确地黏上个人主页、评论区、对话框……有些人喜欢发表大篇幅的议论,有些人擅长一针见血的嘲讽,更多的人则善于躲在黑暗中,猎豹一般虎视眈眈地盯着这场网络闹剧。在众多花样翻新的动态中,辰发现了那最为恐怖的一条。它发布于微博,此时已有上万的转发量。这条动态是这样写的:

“宝马门”女主角身份大起底:林慧,女,86年生人,2015年与前夫离婚,随新任丈夫来到大城市发展。去年,林慧傍上XX富豪,再次离婚。半年间,富豪为林慧花掉上千万,该女仍不满足,处心积虑想上位。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小三、二奶!请大家不要手下留情,坚决不能给这种恶人机会!

文字下面,则附上了林慧的身份证正反面照片、林慧的近照以及林慧现住宅地址。

没错,就是这个女人。一种难以言说的感情驱赶了辰心中的忧愁,他不再忧郁、无措,而是想放声大笑。命运一直在跟他开这种兜兜转转的玩笑。他曾以为,这座巨大城市里的一切表象:高楼、地铁、霓虹灯、树叶……全都是他的敌人。他现在发现,真正的敌人隐藏在雾霭深处,那是一些他根本无从发觉、无从考量的物体。他惊惧地思量着,也许那些“敌人”就是他自己。这个虚华城市里的一切都是他与自己上演的闹剧。扣子、宝马车、骑手……深水、机器、断层……全部是一颗颗虚幻的棋。而嘶鸣声、鸟叫声、炒菜声则全部是从深邃的宇宙中传来的没有频率的声音。这一切到底是否真实存在呢?还只是海市蜃楼?辰再次把自己重重扔在床上,那温暖的水中触感荡然无存,眼前是一座雄伟却无情的冰山。

4

林慧的信息在網上掀起一场狂烈的飓风。人们个个化身为举着长矛的英勇兵士,铿锵前行。他们十分团结,所以汇聚而成的力量是如此之大,那些隐形的防线正被他们一点点攻破。肮脏的话语是他们整齐划一的步伐,标点符号仿佛他们呼之欲出的气息。也许在那庞大的队伍中,偶尔有几个掉队的(网上确实有人持反对或怀疑的态度),但没关系,因为人们确信,偶尔出走的大雁无法改变雁群的忠贞品格。当那些沉重的石块逐渐把林慧的虚假意象掩埋的时候,一些调皮的嫩芽冒了出来,向人们揭示那些可能的错误。人们意识到,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

首先,一个自称林慧的女人站出来申诉。她在微博上发了很长一段文字以痛斥网友对她的诬陷。她说,自己并不是富豪的小三,而只是一个辛苦创业的女人,那天早上她行为暴躁是因为她正为公司的前途发愁。她摆出了很多模棱两可的证据,并透露自己的生活已经受到了严重的影响(据她所说,她经常接到骚扰电话,并且经常被跟踪),她决定起诉泄露她信息的那位网友。然而,这位“林慧”并没有坚持多久,有人通过ID信息调查出这个账号是假冒的。然后,“林慧”嗖地一下消失了,再看她的个人主页,只剩下冰冷的几个字:该用户不存在。第一个“林慧”消失后,第二个“林慧”马上跳了出来,随后便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那许许多多的“林慧”互相攻击,互相贬损,她们激烈地摆出各种证据来证明自己是货真价实的——其实她们全部是假的。与此同时,林慧的老师、同学、同事、发小、闺蜜、前男友、前夫、死对头、追求者层出不穷,他们纷纷诉说着有关林慧的故事,那些故事千奇百怪,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关联。辰无法理解:他们从假冒另一个人、并把这滩泥水搅得不胜其混中能获取什么样的快感呢?辰像着了魔一样不停查看各个网页平台,以捕获事件的最新进展。他发现,那些四处蔓延的枝杈把原本纯净的天空盖得严严实实,所有的道路都扑朔迷离,这是一个谁也无法征服的迷宫。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呢?逐渐的——根据最先预设好的剧本——林慧的富翁情人、富翁情人的妻子、富翁情人的儿女全部出现了,他们沉浸在自己的角色中无法自拔,不停痛诉着自己受到的伤害。然后,一个精彩的剧本已经满足不了观众的胃口了,无数种“林慧的人生”闪亮登场。那些完整的故事中拥有现实中所能拥有的一切,甚至比真实的故事还要精彩完美。一会儿,林慧是被男人抛弃的落魄富家女,一会儿,林慧是精通八门语言的外企女高管,又一会儿,林慧变成了手段高妙的诈骗犯……再然后,林慧这个名字也值得商榷了。有人说林慧原名林惠,身份证的图片是PS的;有人说住在那个地址的人根本不叫林慧,不是名字出了问题就是住址出了问题;有人甚至说,那个视频拍摄的方式很奇怪,看起来根本不像在国内,而外国怎会有外卖骑手呢?于是,有一些人认为这个视频是PS的。是的,他们坚信视频也可以PS。

辰感到愤怒,他曾经天天在那条林荫小路上驰骋,无数次摇下车窗,吸着榉树叶疯狂而清甜的香气,他熟悉路面上每一个坑洼,也了解光与叶子组成的那些如万花筒一般的影像,他熟知这条路就像熟知自己的身体,而现在,在虚无世界里,这里竟成了一条“不存在”的街道。隐藏在电脑后面的人们越来越怀疑起事情的本质来,他们不停做着各种推测:会不会是某个品牌的营销策略呢——人们耐心侦查在视频中露脸的所有LOGO,并跑到可疑品牌的页面里大呼小叫;或许这是宝马女人精心策划的营销活动,其目的只是为了炒红自己——人们昼伏夜出,日日等待着真正的“林慧”出现并宣称自己即将在娱乐圈出道;还有一种可能,这个视频是由某位无聊的技术宅男制作的(也就是说,视频中的一切都不存在,都是靠电脑技术合成的)……那些如老鼠一般的人们殚尽竭虑地翻看各种书籍,妄图找出视频中那些与现实世界错位的部分……

在这个由纠缠不清的藤蔓与炼狱之火组成的世界里,一切盘根错杂,一切眼花缭乱。所有的景象都是骤然即逝的烟云,或是一幕幕只有开头没有结局的电影。那一边的线头轻轻抖动,这一边的瓦片便扑簌簌掉下。那一双双伏在暗处的手,极尽可能编织着一件罩在一切之上的棉毛毯子。在那件巨大的、如天般辽阔的毯子的覆盖下,一切都不一样了,一切都有了好几种可能性。事情的性质变了、过程变了、结局变了,一切都向着极致简单或极致复杂的方向发展过去。在这些扑面而来的可能性面前,辰彻底乱套了。他被这无声的海洋关闭在自己的屋中,没心思找工作,也没心思应对家人的责问。他每天都重复着无意义的行为:不停搜索着事件的最新动态。仿佛他能从无限的重复中获得某个觉悟。其实他知道,无谓的重复只能引来自我封闭或自我毁灭。他在这个无限小的空间里不停游移,试图寻找到那个突破口。然后,他在他最初发布视频的网站上收到这么一条私信:

您好,我是林慧的哥哥林伟,由于您或无意或有心的行为给我妹妹及家人造成了极大的困扰,我希望能与您面谈一下此事。

这条私信隐藏在成千上万封信件当中,成为了最无存在感的那一声呻吟。实际上,冒充林慧亲戚给辰发私信的人数不胜数,那些人带着不同的面具,以不同的口吻或谴责或鼓舞。可这封信不同,辰灵敏地察觉到:这封信里有一些真诚、隐忍、克制的情绪,与这个紊乱、荒谬、张狂的藤蔓世界互不兼容。这是真的吗?难道在这个由虚伪的条条框框构建的世界里,还有一丝属于真相的光芒吗?辰茫然地摇摇头,并为自己幼稚的想法感到愧疚。或许应该安分守己地与那些人共同流进黑色的海水里,蜷缩起来,而不是现在这样像只受惊的鸭子一般,草木皆兵。

过了两个小时,林伟又发来一条私信:

辰先生,我的妹妹受网络暴力的侵扰而得了抑郁症,并好几次有了生命危险,母亲也因担心过度卧病在床。我请求与您见面并不是为了报复,而只是想与您好好谈一谈。您的出现,或许可以挽救我们一家人的性命。

那团杂乱的毛线网络突然被剪破了一个口子,一缕亮澄澄的光从里面传来,几乎刺伤了辰的眼睛。辰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他不明白这位“林伟”为何要如此不按规则行事。一切都隐藏在网络后面,一切都是黑暗中闪烁的笑脸,这个虚幻世界有专属的系统与规则,要想在这里尽情驰骋,就必须遵循这个“摒弃真实,挖掘虚伪”的原则,不然这片光影天地将会倒塌。可是这位“林偉”,为什么非要拿了一把刀子,勇敢地挑破虚假,妄图让真相浮出水面呢?

“林伟”到底是谁呢?他或许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中学生,或许是一个愤世嫉俗不得志的中年人,他或许是个黑客,或许只是一个一时兴起的过路人。又或许,“林伟”确实是林慧的哥哥,那么他到底是哪一个世界里的林慧的哥哥呢?这里有千千万万个“林慧”,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辰毫无头绪地思考着,他的愤怒越来越强烈,那股火气支配着他,莫名的宿命感控制着他,使他不得不给林伟回复了私信。

林伟先生,您好,视频确实是我拍的,我也并不惧怕与您面谈,但我怎么能够确认您就是视频中宝马女人林慧的哥哥呢?请您证明您的身份。

按下发送键之后,辰心中焦躁的火开始慢慢消退,他的四肢不那么僵硬了,躯体也变得柔软放松。他开始冷静下来。没必要这么紧张,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像模像样的游戏。他的嘴角舒展开来,一丝笑意浮在他脸上。不用担心,“林伟”与他们无异,都是埋伏在网络世界的沙粒而已,他们的存在是为了嘲笑我,而不是为了审判我,况且,我并没做错什么事。想到这里,辰已十分松弛了,他把脚翘在电脑桌上,点燃一支烟。他不认为“林伟”会给他回复私信,他深知,当他勇敢应战时,一切虚假的幻影都将被打破。林慧根本没有什么哥哥,连林慧这个名字都是值得怀疑的。

辰凝视着电脑屏幕,尽管他心里不认为会得到什么回复,但还是说服自己耐下心来,安安静静地等一会儿,就算是对这场游戏略表一点诚敬和礼貌。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连眼睛都不太眨,呼吸也尽量放轻。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和周围的一切融为一体了。他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甚至不觉得自己拥有身体,那一些极为细微奇妙的感受环绕着他,使他无法自拔:电脑屏幕在他眼前无限延伸,直至变成一个遥远的点;空气在他耳边争先恐后地流动着,气息之间的争斗十分激烈,甚至比那场网络事件还要震撼;他的床、桌子、窗户、地板、天花板全部躁动不安,它们甚至开始肉眼可见地左摇右晃……他突然有了种感觉:网络是一个出口,是绝望的现实生活的出口。可它也是一个入口,它连接的似乎是一个毫无规则可言的世界,是存在于另一个宇宙中的世界。可怕的是,他现在刚好站在那一个门口,危险地处于两个世界的临界点。想到这里,辰怕得浑身发抖。

要回到那个安全愚蠢、糊里糊涂的世界里去,一定要回来,辰在心里默念着,期盼着找到那一个时机,钻那一个空子,嗖地一下从那小小的缝隙里钻回来。他已经决定了,再过一会儿,他就要彻底忘掉这件事。忘掉林伟和林慧,忘掉那个视频,忘掉他上一份工作,忘掉这世界上所有的失业与偷情。他要钻进被子里好好睡一觉,要迎接第二天崭新的太阳,要解决掉他人生中所有棘手的问题。是的,现在的他十分渴望睡眠,他渴望被一些虚幻的温暖包围,他恨不得立刻钻进被子里。

他几乎要站起来了,几乎就要像条鲤鱼一样跃进被窝里了,可就在这时,在他的灵魂马上就要奏出美丽的赞歌之时,他的电脑却发出了一阵恶毒的叫声。这个声音将一切美好的泡沫打碎,让他重新回归了污秽的现实中。他像被泼了盆冷水一样,所有的热望、理想、美好瞬间离他远去。他灰心地看着屏幕,那位不甘示弱的“林伟”发来了私信:

辰先生,对于您的要求我深表理解,换做是我,也会质疑这样一个深藏于网络中的陌生人的目的性。所以我会将我的身份做一个详细的阐述,请您查阅附件。

“林伟”的私信又成功将辰拉回了这片肮脏的海水中,辰大口地呼吸,一些夹杂着垃圾碎屑和排泄物的浑水跑进辰的口腔,流入他的胃里。他觉得心里满满当当的,他的身体沉重不堪,像一堆废铁。毫无疑问,我无力再去追求新的工作,新的人生了,我也许一辈子都会被他们欺压,被他们死死按在泥土里,这是我的命,辰绝望地想。他看看表,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里“林伟”干了些什么呢?在忙着整理他所谓的身份阐述?还是躲在黑暗中极尽所能地嘲笑自己呢?

辰把鼠标箭头停留在私信附件的那个文件夹上——这就是“林伟”所说的身份阐述。辰打开附件,抱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心态看了起来。当辰用了三个小时阅读了文件夹中所有文件后,他发现,要想在二十分钟内整理出这样一份详尽的人生履历是完全不可能的。这个隐形的文件夹一定早已被梳理好了,它被搁置在某个安全的网中角落,只为有一天能够大显身手。文件夹中包括:林伟的身份证明(他的出生证、身份证、户口本、亲属关系公证书、独生子女证等等);林伟的财产证明(他的车本、驾驶本、房产证、工资卡、银行流水单、存款证明等等);林伟的教育经历(他所就读的小学、中学、大学的信息,他的所有会考、期中考、期末考、升学考试的成绩单,他的录取通知书,他的奖学金证书,他的课外活动证明,他的实习证明等等);林伟的工作经历(他的第一份、第二份、第三份工作的详尽描述,他所供职公司的背景资料,还有很多他的工作照、与同事的聚餐照、公司集体团建时的合影留念)……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堪入目的东西,比如在“林伟的恋爱经历”这个子文件夹中,辰看见了林伟对自己每段恋爱经历的描述,包括对每个女人的性格、职业、年龄、爱好、床上功夫进行的概括总结,还有他所有的开房明细记录……辰实在不明白林伟为何要把他那龐大的人生证明堆在自己面前,难道这是一个患有整理癖和暴露癖的人吗?难道将自己的隐私公之于众不但不会给他带来困扰,反而会激发他的快感吗?

当辰面对这套庞杂的人生数据时,他的感受已经不能单单用惊诧来形容了,他认为,把人生按照数学的方式展现简直是荒谬。人生在具象化这个过程中虽然还原了某些真实的成分,却失掉了很多感知。没人会拿感觉与公式交换,除非他从来没体会过任何感觉。辰恐惧地想到:这位“林伟”先生,他当真是个“人”吗?还是说他并不是个拥有血肉之躯的“人”,而是个纯粹的“人”呢?他这样的“人”,是否只配存在于真正的善恶之中,或者真正的永恒之中呢?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性,或许也是最大的一种可能性——这位“林伟”先生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职业骗子,他是个以恶作剧为乐的跳梁小丑,他处心积虑地在网上寻找各种能引起他兴趣的网络事件,并不遗余力地恐吓威胁当事人,当他想象着当事人在电脑后害怕得浑身发抖的时候,便会爆发出尖锐的笑声。是的,一定是这样,辰愤恨地想着。还有,那个疯狂的文件夹,那一些满怀野心的文字和图片,也是“林伟”捏造出来的。这个时代,想要造伪证太简单了。“林伟”——这个骗子,顶着一张虚假的、却十分完美的面具在虚拟世界里招摇撞骗,畅行无阻。对骗子最好的惩罚就是,不去上他的当。

辰站起来,试图舒展酸痛的四肢。他看看表,不知不觉已到了午夜,他的身体十分疲累,头脑也空空荡荡的,他是真的想好好睡一觉了。可偏偏在此时,在他即将要倒在床上埋头大睡之时,“林伟”的私信又跑了进来。

辰先生,已经过了三个小时了,想必您已经读完所有文件,想要躺在床上好好休息休息了。但请您不要休息,因为流畅的思维是不允许任何间断和漏洞的。请您用您那难能清醒的头脑好好想一想,到底要不要同我见面。这其实不是一道选择题,而是我屈尊给您下的一道命令。一个小时后,我会告诉您见面的地址。

“真是个不知悔改的骗子啊。”辰心虚地嘟囔着,站起身来,关掉电脑,深夜的房间陷入一片黑寂。他不想开灯,只得摸索着脱掉鞋袜衣服,钻进被子。终于如愿以偿了,他终于切断了与那个世界的一切联系,回到了现实世界宁静而平庸的泡沫中。他闭上眼睛,试图寻回一点点美好和希望。他干燥的心灵在做着最后的畅想:让陈旧的一切都结束吧,让崭新的一切都开始吧,尽管那新的或许比旧的还要糟,但起码不再会有那些污秽肮脏的水沫了。

他在心中祈祷了很久,最终还是失败了。他身上紧紧地裹着被子,却丝毫体会不到温暖,相反,他冷得要命。他从头到脚浸着一种和这个季节不相符的寒冷,使他浑身打颤,牙齿也上下磕碰。他很想听到一些使他舒心的声音,比如邻居炒菜的“锵锵”声,或者楼下小女孩弹的那些不和谐的钢琴声。他从没这么渴望过世俗的音符——以前,这些声音是多么让他嫌恶,而此时,它们全成了治疗他内心病症的药。更糟糕的是,沉睡的城市虽然没有悦耳的俗世音乐,却也不是一片宁静。它有一种低沉的、仿佛从某只怪兽的骨胳里发出的恼人的声音。辰用被子捂住脑袋,大汗淋漓。我是不会上当的,我不会赴约,甚至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里。过了一会儿,他的上下眼皮也如牙齿那样开始激烈地打架了,他的身体疲惫透顶,意识却越来越清醒。如果他真是林慧的哥哥,那么他应该惩罚的人不是我,而是他那个犯了错事的妹妹;如果他不是林慧的哥哥,那么我就更没义务去见他了。辰的心里有团焦躁的火,那团火烧得他四肢无力,他甚至无法分清那团火里更多的是愤怒还是恐惧。他动弹不得,脑海中的声音却告诉他不能睡着。他使劲眨了下眼睛,这下可好,似乎只是闭眼睁眼这一瞬间,他便发现自己离开了房间,走到了大街上。阳光很刺眼,他没有想到,只是这闭眼睁眼的工夫,就已是白天了。很多很多的人与他擦肩而过,他们一语不发,低着头在辰的身边闲散地走着,仿佛走在迷宫里。

那些人全部是男人。辰站在道路中央,左顾右盼。没有车辆,没有卖东西的小摊贩。人们的动作都很轻巧,全部是男人。辰茫然地看着他们从自己身边走过,他看了很久,然后他发现了,他们不仅全是男人,他们还全部拥有同一张脸!那张脸端正、苍白、虚伪、似笑非笑。辰想逃开,四肢却无法动弹。然后,那些长着同样面孔的男人全部停住了,他们穿着同样的西装,系着同样的领带。他们拿着同样的公文包,纷纷抬起胳膊,以同样的姿势打开公文包。然后,一些同样的文件跑了出来。那些文件是:林伟的身份证明,林伟的财产证明,林伟的教育经历……辰很想蹲下来喘口气,可是有一股力量扼住了他的身体,使他只能笔直地站着,仔细地端详着身边无数的“林伟”。辰被逼无奈地看清了有关“林伟”的每一个细节:他鬓角的细碎毛发;他脸上的肌肉走向;他眼角的细纹;他西服袖口的一道皱褶;他微微凸起的小肚子……辰把“林伟”从头到脚看了个明明白白。“林伟”不用脱掉衣服,辰就似乎看明白了他衰败松弛的身体,看透了他所有内脏。这是一个万分真实的人,没有丝毫伪装的、实实在在的人。这种感觉太奇妙了,辰在心里惊呼。无数个“林伟”组成了一面象征“真相”的墙壁,把辰死死堵在了这个奇异的世界里。再也出不去了,认命吧,我会永远在这里奋斗,直到死去,辰悲伤地想。

突然,辰睁开眼睛,不知怎么的,他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下他看清了,天是真的亮了,他从那虚无的梦境中逃脱出来,汗水湿透了床铺。

5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城市清晨,辰站在窗边,看着外面青黄色的阳光,心中的懊恼和绝望一刻未停。他感到,昨晚的噩梦随着他渗透进现实生活中了。他虽然已经看不见那无数个“林伟”了,可是他能感觉到,那些“林伟”无声无息地围绕在他身边,拷问着他的良心,迫使他去履行那个约定。

辰走进浴室,脱去衣服,站在喷头下面。他拧大开关,热水从天而降,激烈地冲击着他的身体。他不停晃动着,搓着双臂,想让水流尽可能均匀地撒满他冰凉的皮肤。突然,一个闪念在他脑海中划过,他捕捉到了,那是梦中“林伟”雪白的衬衫领子。随后,一发不可收拾,就如不停倾泻的热水一样,他的脑袋嗡地一下,身上密密麻麻布满了鸡皮疙瘩。那象征梦境碎片的衬衫领子如一个领头军,引导着千军万马毫不顾忌地闯入辰的思维里。他的噩梦彻底与现实合二为一了,他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梦里那种举步维艰的感觉,同时,他又被一种对于真相极度的渴求煎熬着。他蹲下身子,不顾热水噼里啪啦地拍在他的头上、肩膀上、后背上,他觉得水像是一条条温柔的鞭子,敲得他又疼又痒。这是某个人对我的斥责啊,我对那位宝马女人进行“审判”的时候,某个人都没有如此生气过,而现在,我拒绝面对真相的时候,他却拿起鞭子抽我了,辰想,并默默抽泣起来。他隐隐感觉到,如果他不去做事,这条鞭子将会抽得他体无完肤,他也将彻底坠入那个虚无的深渊里。

辰用浴巾擦掉身上的水,穿上衣服,耐心刮了胡须,吹了头发。他庄重地走进卧室,坐在电脑前。一切都在规则当中,一切理应如此。他强忍住嚎啕大哭的冲动,按下电源,屏幕亮了,他打开那个熟悉的网页,林伟的私信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

明天中午十二点,我们在那条种满榉树的道路上见面。请您不要试图爽约,为了您的家人,还有您的弟弟,您必须这样做。

辰深知,自己没有能力改变事情的结局,也没有权利在心中呐喊叫屈。总之,一切都应该是这样子,就像所有水滴汇在一起形成海洋。现在,那不断繁衍的藤蔓已绘出了大概的图案了,那曾经扑朔迷离的光线也已逐渐清晰起来,现实终于要跟虚幻接轨了。辰找出那件白衬衫穿上。他知道,故事的开头有模有样,结尾也丝毫不能马虎,所以他必须穿上这件衣服赴约,哪怕它的扣子再次脱落——可怕的是,这件事成真了,那个原本盖在肚脐前的、从上往下数第六个扣子再次成为了脱缰的野马,它跌落在地上,滴溜乱转好一阵子才停下来。辰愣在原地,站了好久,他直勾勾地盯着地上那枚毫无生气的扣子,直至扣子的边缘在他眼中变得模糊,最终成为一个灰暗的影子。

辰怀着一种莫名的情绪,轻飘飘地钻进车里,点燃发动机,慢悠悠地把车开上大路。还是同样的街道,同样的人群,同样的店铺和天空,同样的忙乱无序。他觉得手仿佛不是自己的,思维也像是恶作剧似的一直飘在空中,这让他有种不踏实的感觉。他小心翼翼驶入那条种满榉树的林荫小路,挑选了一处形状好看的树荫,停了车。他摇下车窗,一股凛冽的清香味儿钻了进来。

今日有风,榉树招摇的树叶哗哗作响,浓密的青草味儿散在空中,那一束束从榉树叶之间的缝隙里遗落下来的阳光投在地上,随着风组成各种各样的图案。辰从未在中午来过这里,他不知道,原来正午的小路是这样孤独。他透过前车窗看看去路,又憑着后视镜看看来路,空无一人,甚至连一只鸟都没有。风吹树叶的声音伴着辰的喘气声,形成了一首独特的音乐,好像是寂静因受不了常年独身,便开始唱起了一首落寞的歌。对了,这里不仅是孤独的,还是寂静、静谧、肃穆的,甚至是死气沉沉的,完全没有生命的气息。而他的心中不仅有茫然、有好奇、有一丁点的悔恨,似乎还有着一点刚刚探出头来的恐惧。情绪的阀门一旦打开,便一发不可收拾。只是一瞬间,那种让他眼前一黑的恐惧便把他从头到脚包裹住了。他睁大眼睛,看着车窗外青翠欲滴的景象,那些绿到极致的生命仿佛预示着一种衰败。他开始发抖,打颤,双手不停地摇摆着。他预想到了一种命运,并同时感到了一个似有若无的目光。他壮起胆子又前后左右观察了一通,大道上确实空无一人,难道那个幽暗的灵魂带着邪恶的目光正躲在榉树后面观察他吗?

一阵猛烈的风刮过,榉树叶花枝乱颤,地上碎影不断。一种巨大而空灵的类似嚎叫的声音向辰袭来,如一团无形的棉絮缠绕在辰的身上。这是风声,巨大的风声,裹着无数片摇动的树叶的风声,像一只怪兽在临死前发出的哀嚎。辰摇上车窗,声音戛然而止,棉絮消失了,只剩一堆凝重的空气。辰觉得周围的空气很有些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同时,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正越过他的裤脚,朝他的小腿蔓延过来。他看着窗外,成百上千条树枝正疯狂地左摇右摆,而他则坐在车里,安心地被那滩形似海水的东西弄湿了衣裤。这可真是场彻头彻尾的默剧,从默剧开始,由默剧结尾。他的心思被无声的树枝和座位底下的海水占满了,他觉得这一片海也真是有意思,每当它缓慢地抱着从容不迫的阴险步态向他袭来时,周围总是一片沉静。仿佛在这个城市里,语言是最没用的东西。

当风停止,一切回归如常,所有的形状都静止下来。现在,那些树枝像一根根静止的线,相互交叉,相互排挤,它们编成一片网,把天空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辰使劲压抑着内心的绝望,打开车门,走了出来。当温暖的光洒在他的身上时,他才发觉,恐惧始终在他左右。尽管他刚才成功地把风与树叶的嚎叫关在了外面,尽管他暂时体会到了临死时的那种安宁,可是当他重返现实世界时,最先击败他的便是恐惧。他这样想着,逐渐发了疯。他开始不停颤抖,不停呜咽。他绕着自己的车来回走着,双臂简直不知放在哪里好。他有好几次试图走到树林后面,看看那被绿影掩盖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可最终又被一种莫名的胆怯情绪牵了回来。他想大叫,想立刻把那个“林伟”揪出来。他想疯狂地奔跑,想丢下他的车、他的房子、他的家人、他的生活,想不顾一切地跑进另一个宇宙里。他也想接受惩罚,想从此带着这个永远打不开的枷锁安稳度日。当然,他最想的就是赶紧结束这一切,也许他确实做了某件错事,需要接受审判,但他更希望省略掉审判的过程,直接进入惩罚。“让这审判赶紧来吧,就请这位叫林伟的人给我审判吧,就像我毫不犹豫地审判了林慧一样,不管那是什么样的审判,不管到底有没有惩罚,都比这样受煎熬要好。”辰在心中呐喊。

高大的榉树像一个个静默不动的卫士,湛蓝的天幕像是法庭的壁纸,那道坚定的目光则是一把永恒的剑。辰站在虚构的被告席位上,等待着属于他的判决书。故事从哪里开始,就应该从哪里结束。于是,辰拿出手机,登上了那个网站。他在这片绿色的牢房中,再次来到了那个虚拟世界的入口,一切的混乱、暴躁、肤浅、狂妄都成为了过去,一切的乱象都逐渐沉入海底。

终于,辰如愿以偿地获得了那个结果,那是一条林伟发来的私信,发自五分钟前。辰迫不及待地打开,首先被一个视频文件吸引了目光。辰点开视频,看了一会儿,然后他知道了,他已经获得了他想要的一切。通过这封“判决书”,辰虽然无法得知整个事件的真相,更无从勘测属于宇宙的奥秘,可他确确实实获得了关于他自己的一个事实,那便是:他将一辈子生活在监狱里了。林伟,这位相关者,这个正义的战士,将一辈子审判他,却不一定会惩罚他,这无疑是一件最痛苦的事。

那是一个简陋粗糙的视频,拥有偷拍的一切属性:模糊、摇晃、极度的真实。不久前,他也曾拍过这样一个视频,为了审判一个陌生的女人。而现在,他成了视频中的主角。辰尽量把眼睛贴近手机屏幕,他不愿漏掉视频中的每一个细节。这肯定是一个由针孔摄像头拍摄的视频,而我的视频是手机拍的。辰怀着一种变态的耐心,仔细勘察着视频中的每一个画面。大概离我百米远,右后方,那里有一个摄像头,记录下了我的一切,从我怎么驶入这条道路,怎么摇上车窗,怎么下了车,怎么在车的周围抓狂,记录得一清二楚。辰的心狂跳,同时感觉喘不上气来,那片湿漉漉的东西似乎正从车里流淌出来,爬上了他的膝盖。“厉害!比我拍的厉害!真正的真相!完全不堪一击的纯粹的真相!”辰不停抖腿,逐渐手舞足蹈起来,他在这个诡异的视频里发现了一种绝对的真实,一种赤裸裸的绝望。

辰先生,您好。请恕我不能亲自显身,但没关系,我相信您不会介意,况且已有一种“东西”带着我的使命去见您了。我敢保证,这个“东西”您万分熟悉,并且运用自如。它叫“镜头”,你也可以称它为“眼睛”。请您不要费心寻找它,因为它是无形的,早已深埋于您的心里了,从今往后,它会一直跟随您,直到您死去。我截取了一段它拍摄的视频给您看,就是想告诉您,您的一切抵抗都将是白费工夫。枷锁已经帶上了,审判已经开始,在今后的日子里,您哪怕做一点有违道德的事情,它便会代替我将您的丑行发布在网上,就像您曾经做的那样。祝您好运!

“这确实是一封判决书啊。”辰读完了林伟的私信,情不自禁地叹道。辰上了车,摇上车窗,决心不再去理会那些粗壮的榉树和他臆想中的海水了。一切都破碎了,好的世界,坏的世界,一切都分崩离析了。辰扣上安全带,点燃发动机,恋恋不舍地看着那片灰绿色的树荫。慢一点,我想再看看这里,也许以后再也不会踏上这条路了。疼痛与酸楚侵袭着他的心脏与鼻腔,迫使他流下了不情愿的泪水。“他说的轻松啊,什么直至死亡。”辰自言自语:“死亡对我来说,倒是最不用负责任的行为呢,可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发动机低声呻吟着,辰却迟迟不愿踩下油门,他心里还有一点不甘。他的一切都暴露给了林伟,而他却不知道真正的“林伟”到底是谁。

“他可真聪明。”辰抹去泪水,笑着叹了口气。“他是个拥有智慧的人,因为他知道,越过规则、越过法律的审判是最痛苦的。”辰还想在这条林荫路上再待一会儿,可是马上,他的身后想起了鸣笛声。自怨自艾的空气被打破了,辰只得挂了档,踩下油门,向着道路尽头驶去。

(责任编辑:丁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