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不喜欢瓦莱里·阿凡纳西耶夫?

2019-09-06 06:20崔牧天
钢琴艺术 2019年7期
关键词:耶夫纳西波尔多

文/崔牧天

某日清晨,我好友发来的微信:阿凡纳西耶夫弹得怎么样?

阿凡纳西耶夫?谁是阿凡纳西耶夫?于古典音乐这行,对每个陌生姓名的探索都像一次充满乐趣的冒险,遂找来音视频一一遍历,再略读其履历及乐评,大致了解如下:涅高兹学派学生,师承涅高兹助教扎克与该学派著名钢琴家吉列尔斯。1971年“伊丽莎白王后国际钢琴比赛”冠军。早年至20世纪八九十年代颇有一些可圈可点的录音,归隐多年后转战亚洲,而如今其技术基本退化殆尽,录音志怪志异。

本是三两句话就可讲清楚的一位钢琴家,况且71岁高龄,更难以对其演奏有什么严苛要求,也无口诛笔伐之必要。而近日,阿凡纳西耶夫时隔三年,再次驾临内地,于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及国家大剧院举办钢琴独奏音乐会。所过之处,又是“大师”之名鹊起,“宗师”雅号亦不鲜见,宣传之中言必称“倾听内心的声音”。笔者身在克利夫兰,难以亲赴现场,简单从其近年唱片中略窥一斑,略评一二。

愚钝的波尔多斯

法国作家大仲马在创作《达达尼昂三部曲》第一部作品《三个火枪手》时,可谓鲜衣怒马,笔走龙蛇。达达尼昂、阿拉密斯、波尔多斯、阿多斯四位主角立体而生动,达达尼昂英勇无畏、足智多谋;阿拉密斯摇摆于宗教和世俗权谋;波尔多斯力大无穷,却仍有其拙朴的智慧,阿多斯的贵族气质贯穿全篇,从一而终。在此基础上,亦有寻常众人的喜、怒、哀、乐、贪、嗔、痴,再加上大仲马对历史事件巧妙的化用,读来酣畅淋漓,可称佳作。到了第二部作品《二十年后》时,其人物形象已趋单薄,所幸化用历史功力不减。等到第三部《布拉热络纳子爵》时,其人物形象已全盘崩溃,四位主角仅有人设,而无血肉,只是四个“纸片人”罢了。其中对波尔多斯的描写更是仅剩“力大无穷”一项人设,而智商及行为已远远低于正常人的下限。想来大仲马在完成了数十万字的草蛇灰线,伏行千里之后,力有不逮,只想快快收工了事。结尾处,波尔多斯肩扛巨石,却被巨石压死。读来悲壮却色彩有限,只剩满纸草率与荒诞。

在钢琴领域,青年时代声名显赫,而步入中老年后,只能活在昔日荣光中的钢琴家比比皆是。气力不逮自是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在其青年时代,为其博得盛名的特质,到了老年时代,则退化成了“人设”,成了“标签”,成了每次演奏不得不反复强调的内容,而其青年时代纵横捭阖的平衡能力又再难重现。这类人之中,最典型案例即为笔者最喜爱的钢琴家之一,伊沃·波格雷里奇。其年轻时代的录音声部间逻辑分明,音色上变幻莫测,横向、纵向上的空间感恰到好处,而最基础的句法和声部音量比例更是信手拈来,对隐藏线条甚至某些仅有三两个音符的小句子也如显微镜般,纤毫毕现。各项准则在其手下获得了惊人的完美平衡,乐评人说他“慢”,但他慢的有理有据,精彩绝伦,与其说“慢”,不如说是空间、平衡、呼吸。十余年间,在DG公司的十几张录音,堪称当世之瑰宝。

而近二十年来,在其妻子、老师凯泽拉杰因病逝世后,其演奏则变成了为彰显细节丰富程度而无节制减慢速度的极端弹奏。声部间逻辑仍在,但音量比例奇特;走句依然有详有略,但几乎流于一字一顿,难以成句。相比于青年时代,今天的他舍弃了太多演奏中最基本的需求,而把过去为其锦上添花的“特质”变成了不可或缺的“人设”。随心所欲不逾矩吗?不如说是大仲马笔下,“纸片人”一般只剩愚鲁的波尔多斯。

阿凡纳西耶夫的问题与波格雷里奇几乎一般无二,更糟糕的是,即便是他的青年时代,或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演奏,也从未达到波格雷里奇一般叱咤风云的高度。其演奏水准的巅峰,莫过于数十年前的舒伯特《降B大调钢琴奏鸣曲》(D960)。毫无疑问,那时的他受同门学长里赫特的影响颇深,字里行间满是对里赫特版D960中起承转合的效仿,句与句之间的气息犹如艺术歌曲演唱者的换气,自然而舒适。

而今天,他的技术退化已过于严重,在其近年来于索尼公司录制的莫扎特、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录音中,即使是快速跑动、和弦跳跃这些不算过于艰深的技巧,他的完成质量已是捉襟见肘。不仅在音色上全然放弃控制,任其肆意发声,更是时时“上气不接下气”,即依靠在句子中添加本不存在的停顿,来完成手掌的移动。其《“热情”奏鸣曲》即是如此,或言“这是为了表达与命运斗争的气喘吁吁”(真有如是可笑言论),答曰“只有所有内容各就各位、各司其职,才有命运压制的紧迫感,才有钢琴家与九呎‘巨兽’,与命运互搏的悲壮感”。而弹一个长句就要多歇好几口气,有甚“斗争”“悲壮”可言?

在此之上,最近的两张专辑中,其诸多非技术层面的选择,也让人难以苟同,在莫扎特钢琴奏鸣曲的专辑中,他仿佛故意倒置句子逻辑,在无需强调的位置莫名给出强调,而在本该模仿弦乐四重奏比例的多数位置,又以最简单无脑的方式,将所有横纵向声音趋于一致。这是菲利普·格拉斯式平均主义、极简主义的莫扎特吗?不如说这是机能、技术退化至此的无奈选择。同样是莫扎特《A大调钢琴奏鸣曲》(K331),听听波格雷里奇年轻时是如何在一切因素齐备的情况下创造趣味与冲突;同样是《C大调钢琴奏鸣曲》(K330),听听老年霍洛维兹是如何“玩转”各声部平衡,令人拍案叫绝的。相比之下,阿凡纳西耶夫的绝对平均主义在构思上简单到简陋,在实现手段上毫无难度,经纪公司与大剧院将其称为“个人内心世界”“倾听内心的声音”,显然也是在技术及音乐性层面无甚可言,不得不诉诸玄学层面。除了庸碌之选外,别无其他注脚。

厚古薄今之风可以休矣

如此演奏,其先在日本、后在中国内地大行其道,原因无非是日本某些经纪公司、唱片公司的大力追捧,而国内再拾其牙慧。纵观其审美趣味,无非就是四个字:厚古薄今。

厚古薄今之风,各行各业久已有之。日本尤甚,对轻工业者尤其是手工业者,所谓“职人精神”“匠人精神”的崇拜,更是以其之名,将厚古薄今之风推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吃食上有“寿司之神”“拉面之神”,小物件上也得有“钢笔之神”“铅笔之神”,一味尊崇所谓“传承”,所谓“祖宗之法”,最后留存下的却只是诸多借“传承”之名大敛其财的投机人士。更何况,“职人精神”如此伟大,为何各钢琴工厂还要奋力研究新材料,奋力开拓新工艺,为何又只有“寿司之神”,而无“战斗机之神”“航母之神”?

在这样的问题上,亲历钢琴“黄金年代”的大艺术家,朱利亚音乐学院教授杰罗姆·罗文塔尔的表述堪称精彩,他曾说过,所谓“黄金年代”当然有许多伟大的钢琴家,但钢琴演奏真正的“黄金年代”,一定是现在。而在艺术观念上最为崇古、复古的波格雷里奇也曾有类似表述,他说,从李斯特、莱谢蒂茨基、安东·鲁宾斯坦到沙皇俄国时期的钢琴学派(不是后世的苏联钢琴学派),他们有太多值得传承的伟大观念、音乐理念,但在如今的钢琴上如何实现这些理念,则是我为之奋斗的目标。

所以关于如今的厚古薄今之风,若是厚旧日艺术之精魂,薄今日浮躁之风气,则必须大大提倡;若只是肤浅地厚年长演奏家,薄今日年轻一代,则此类厚古薄今之风可以休矣!至于为迎合观众“厚古薄今”的理念,而刻意把年长却演奏水准有限的演奏家包装成“一代宗师”“火云邪神”,大肆圈钱。则大可说一句“失其本心”了!

何必追“阿凡”

在涅高兹学派的传人及再传弟子中,不说吉列尔斯与里赫特这两位已故“上古大神”,就说艾丽索·维尔萨拉泽、亚历山大·托拉泽、谢尔盖·巴巴扬、安德烈·加夫里洛夫,以及俄派其他三位名家的弟子及再传弟子普雷特涅夫、卢冈斯基、邓泰山、瓦洛多斯,再加上新晋“鲁宾斯坦国际比赛”的季军萨拉·丹内什普……令人拍案叫绝的演奏何其多,令人尊敬的艺术家又何其多!

大师何其多,何必追“阿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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