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音
闹钟响起的时候,乔瑛正置身于梦境。她并未意识到那是梦。
她和亲戚们在一起。亲戚们,指的是她离异多年的父母、妈妈的同居男友赵叔叔、她的同胞哥哥、同父异母的妹妹,还有哥哥的两次婚姻带来的侄子侄女。这帮人难得一聚,她先以为是过年,接着意识到,外婆走了好几年了。没有外婆作为中心,根本无从聚起。何况没见到两个姨妈及其家属们,也不像是过年。
视线所及,哥哥在教侄子打斯诺克。后者的个子蹿了一大截,俨然是个小少年。妹妹站在爸旁边,两人低声而亲密地说着什么。任何人都不难看出他们在血缘上的联系。一样略嫌方正的国字脸。爸的眉毛掺杂了白丝,妹妹的精心修成弓形,表象纵然有异,两者的眉骨到颧骨的线条彰显出基因的力量。说起来,哥哥和侄子也继承了爸的相貌,台球桌上方的灯将绿色桌面照得发翠,也照亮了父子俩。他们都生着乔家人的额头和下巴,一看就是性格强硬的人。赵叔叔背对这边坐在吧台边的高脚凳上,喝酒玩骰子。妈在几步开外的皮沙发上,正在帮小侄女梳冲天辫。吧台里穿黑马甲的酒保有些眼熟。她盯着那人看了几秒,发现是前男友,忽觉尴尬,便走到房间另一头的窗户,朝外张望。这间美式酒吧模样的房间只有几面装饰性大于实用性的圆窗,采光全靠照明。
有人拍她的肩,一转头,少女站在她的跟前。比她矮半个头的少女微仰着头,急切地说:“跟我走!”她一惊,不相干的念头蹿起来,脸真小啊!继而急忙想起,对了,我们是在游轮上。这是一场家族旅行。
来不及纳闷为什么会有这般阵容的旅行——人头过于完整,也不符合现实逻辑。明明妹妹在美国,爸妈自从上次参加她的婚礼后就没碰过面——少女拉住她的手,往门口走。掌心传来的热度催生奇妙的压力,让她差点喊出来:你们看,路老师!
亲戚们当然不可能认识被数百万粉丝称作“路老师”的少女。这一称呼来自路庐被转爆了的微博,她写道:“我是他们的路人甲,你们的路老师。爱你们。”底下附有飞吻自拍。肯定不是每个十六岁的女孩都能巧妙操纵关注她的人的情绪。乔瑛在转发路庐那条微博的时候,像其他粉丝一样怀着莫名的同盟感,仿佛世界因路老师的存在被分作了此与彼的阵营,我们和他们。乔瑛把那条微博转了十次,用大号和另外九个小号。
拉着她的路庐走在前面一步,乔瑛得以看清那身装束。雪白的纱裙搭配牛仔布紧身背心,刻意的不协调感。照例是高高梳起的马尾辫,露出后颈完美的M形发脚。粉丝们开玩笑说“路老师是三条杠大队长”。也为了凸显这一特征,她的舞蹈动作包含大量的转身,背对舞台的摇摆。恶意的网评说她“炫耀屁股”,爱她的人们则蜂拥而上,为其辩护。
迷 恋看起来,路庐对去哪里和做什么自有心得,乔瑛便安心地让自己被她带着一路穿走廊上台阶,来到甲板上。和室内的平稳不同,夜晚的空气蕴含着类似不安的因子,海腥味的水沫从四面八方扑到脸上。乔瑛打了个喷嚏。
“我们要去哪里?”她问。问出口才发现声音嘶哑。
“船要沉了。”路庐的语气像在做名词解释,而非宣布悲惨的现实,听起来甚至有几分兴高采烈。她裸露的胳膊抓住荡在船舷外的粗麻绳,轻巧地一扬腿,骑马般跨坐在铸铁栏杆上。“底下有救生船。”她像猴子般灵巧,抱着绳子“刺溜”一声就下去了,乔瑛甚至来不及担心粗麻绳会不会蹭坏白纱裙,会不会磨破手。那双弹奏电吉他的手。被一连串的事打乱节奏的乔瑛趴在栏杆上往下看,救生船在镶着白边的黑色浪头间起伏,像个随时会被掀翻的玩具。从这个距离望去,路庐的纱裙只是个白点。海面居然这么远。而海如此险恶,更是超乎想像。她彻底呆住了。少女在下面大声喊了句什么,话语被风声和海浪声淹没了。
“不行!我儿子……”乔瑛喊回去。她这才想到,从刚才就没看见丈夫和儿子。球球才四岁。如果船出事,他绝不可能在这样的风浪中幸存。没法指望丈夫。越是这种危急时刻越指望不上。乔瑛的心头升起一股混合了恐慌、绝望和努力镇定的情绪,她望向飘来荡去显得渺小又无助的救生船和那上面的少女,试图把整个瞬间凝固,印在眼底。
对不起!她在心里喊道,扭头往来路跑。心头不是没有永诀般的创痛。
然后该死的手机闹钟就响了。
丈夫在旁边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乔瑛伸手抓住床头柜上的手机,按掉闹钟。看屏幕才发现,晚了十分钟。这么说来,十分钟前肯定响过了,被她迷迷糊糊按成“稍后提醒”。头脑中关于上一次闹钟的记忆彻底无存,清晰的只有梦境。仿佛有寒气从那片蕴含着狂怒的海面升起,侵袭进她的皮肤和血管。她感到冷。丈夫不知什么时候把被子抢过去大半。
我居然抛下路老师,去找儿子。在梦里。虽然是梦,要是让群里的人知道,会说我疯了。
她用力从肺部深处吐出一口气,逼自己起床。
把奶黄包放在电蒸锅的蒸架上,拧开开关,然后推开小房间的房门。空气中弥散着酸奶般的气息。孩子的房间经过一夜呼吸的沉淀,和成年人的隔夜味儿是这么不同,每每让乔瑛惊叹。我们的气味糟糕,可能因为我们离死亡更近。她脑海中浮起有过多次的念头。妈妈也就是球球的外婆住在这儿的时候,早上的屋里又是怎样的气味呢?她想不起来。那时是妈妈负责把球球弄起来去幼儿园,她得以多睡个把小时再去上班。说起来,她偶尔也会怀念有妈妈在的时候,不过,得到的小憩和承受的唠叨相抵,很难说结果是正是负。
霍莹比我更擅长应付我妈。她在心里不情愿地承认。哥哥的第二任妻子差不多和爸爸的小女儿乔瑷一样大,也像乔瑷一样会讨老一辈的欢心。妈妈去那边住了三个月,对霍莹的韩妆淘宝店从不屑到折服到惊叹,这几天不时在微信语音絮叨,哎呀你干脆不要上班了,跟莹莹一起做淘宝店,时间自由,也适合带孩子。
乔瑛选择不接话。
她凑到球球的床边,弯腰轻拍他的脸。“起来啦,球球。小猪起床,一,二,三。”孩子的眼皮扯开一条缝,算是回应。她开始哼歌。路老师的新歌。哼了两声忽然想起,丈夫说过,让她不要在孩子跟前唱歌。你五音不全,别把他带歪了。他说这话时并没有讽刺的意思,用的是陳述事实的口吻,但她难免有些受伤。
乔瑛在心里叹了口气,使出挠痒痒战术。球球缩成一团,用哀怨的小声音说:“妈妈坏。”
瞬间以为自己长出狼耳朵的乔瑛低声恳求道,起来嘛,球球最乖了。
小家伙背过身去,给她一个后脑勺。
她摸了摸孩子的耳朵。这孩子的耳朵和丈夫一模一样。乔瑛在孩子诞生前有过一丝期盼,所谓的外甥像舅,最好小孩能像哥哥。可惜球球精准地继承了她和丈夫的相貌,即便以做母亲的偏爱视角来看,也就是个中等相貌的小孩。她哥哥乔钰在尚未把单名从斜玉旁改成金字旁之前,曾是个翩翩美男子。改名说是请人测过字,原来的财运不好。说也奇怪,金字旁的乔钰真的发达了,同时开始发胖和谢顶,过去的潇洒身影几乎不存。
说起来,早上梦里的哥哥,是十多年前的模样,哥哥的一双儿女倒是现在的样子。她不禁自嘲地想,还是个自带修图功能的梦。
她开始新一轮努力,用手机播放球球近来喜爱的歌,某法国动画片的片尾曲。片子是在家用投影仪看的,没有对白且充满哲学思辨的短片讲的是屡屡遭人嘲笑的马戏团小丑对自身这一存在的质疑,四岁的孩子当然看不懂。色调优美的画面让球球入迷,他还喜欢那些配乐,母子俩在最近反复看了三遍。
片尾曲欢快极了。和小丑死去的结局毫不协调。小提琴,钢琴,黑管,鼓。乐器们的合奏让她想起自己短暂的乐团生涯。球球不懂得死的概念,每次都指着屏幕说,小丑睡着了,他没有盖被子。
而她也没有试图解释,什么是死。这孩子生在如今少见的大家庭,有一堆亲戚,光是外公外婆就有两组——她的父母及其新伴侣。就让他沉浸在生的繁荣中吧。
小丑的音乐放到一半,球球终于哼唧着醒了。没有太大的起床气。美好。现在是秋天,等冬天来临,整套流程就会像游戏从新手模式走到困难模式。喬瑛赶紧把衣服给他。孩子穿衣的工夫,她煮了鸡蛋,牛奶热到微温,倒入装麦片的碗。小家伙逐样消灭早点的工夫,她迅速洗漱。本该洗个澡,来不及了,都怪自己没有在第一次闹钟响的时候起床。帮球球挤牙膏,督促他把脸洗干净,给他擦上柑橘味儿的儿童面霜,在他的两颊各蹭一下,说,真香!孩子咯咯笑起来。她的心里膨胀起透明的气泡,那么轻盈。但她也知道,情绪的气泡有多易碎。孩子可以在这个瞬间是天使,下个瞬间就变成消防铃声般让人想要逃离的存在。
母子俩搭地铁出门。早高峰已过,车厢的密度仍有些高。她一手拉吊环,一手牵儿子。车从明亮的站台开进黑暗的地底,她在窗玻璃上看到车厢灯光反射下的自己的脸。没化妆,头发没挽髻,随便在脑后一束。挂着黑眼圈的疲惫的年轻母亲。这样的她,同事们即便看到都认不出吧。此前充溢在体内的气泡开始萎缩。
窗外开始放广告。这种不受地铁行进影响的广告是怎样的机制,她没搞懂,如果问丈夫,肯定能得到答案,但他们说话的空档实在太少,交谈多半涉及实务。她在心里督促自己,这时应该和球球聊天。嘴巴像被胶水黏住了。整个人陷入了注视广告的惰性。
广告画面粗糙的光粒子构成了一张熟悉的脸。是路老师。红色紧身衣,双马尾。接着是一组群像。路老师所在的偶像团体UFO少女组,简称“优少女”。女孩们唱唱跳跳,满脸做作的欢快。不,也许她们真的乐在其中。
注视广告的乔瑛感觉到气泡再次充盈、膨胀、微颤,几乎随时会带着她双脚离地。她谨慎地环顾左右,像在害怕车厢内有人识破她此刻犹如服食兴奋剂的快乐。她弯腰对球球说,妈妈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孩子回望她的脸满是快乐与信任。
把球球送到幼儿园,乔瑛又花了半个小时回到家。往返之间,丈夫照例已出门了。桌上是球球早餐的残迹。工作日丈夫在单位附近买早饭带到工位吃。程序员似乎都这样,没人愿意早起个几分钟在家吃饭再上工。乔瑛相信,如果没有和自己结婚,他一定至今仍过着外卖党的日子。丈夫对食物的评判标准只有一条,吃起来方便。也因此,他热爱披萨汉堡粽子包子,列表的最后还可加上日式咖喱饭。他无法理解有人愿意花那么多钱在乔瑛工作的餐厅吃饭,说,不就是鱼和虾吗?贵得离谱。
如果不是这么昂贵的餐厅,我就拿不到现在的薪水。乔瑛很想对他说,又作罢。人们听说她嫁了个程序员,都会露出若有所悟的眼神,那意思是,高收入人群啊。人们对程序员存在恒常的误解。不是所有程序员都薪水优厚,任何行业都有金字塔的底部,丈夫属于最底部的群体。而她在餐厅生态圈通过近二十年的努力,好不容易在中上的位置站稳。丈夫比她年轻。身为孤儿的他从乡下出来,读完大学念研究生,背了一身学贷。他们结婚时,他工作没几年,贷款尚未还完。不能奢求更多。她一直这么告诫自己。丈夫是个老实人,而且没有亲属牵绊,这就够了。
早上到现在只喝了杯蜂蜜水,她有些虚脱,在厨房餐桌边坐下,条件反射地摸出手机,轮流爬上几个微博账号给路老师投票。这是每天的例行动作。虽然微博榜单不能给路老师带来收益,但光是看到数字一路蹿上去,粉丝群便掀起一波波讨论的热潮。从昨晚到现在,群里的未读消息已破千。她无暇查看,花几分钟投完票,嚼了两片苏打饼干,开始做家务。
两室一厅七十平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铺床,擦各种平面,吸尘,再用平板拖把过一遍。期间她一直开着路老师,不,优少女的新单。只有像她这样充满热忱的耳朵,才能从十二名少女彼此相似又经过后期润色的嗓音中分辨出哪一句是路老师唱的。丈夫和球球不在跟前,她得以畅快地跟着哼唱,走音就走音吧。
初二的时候,音乐老师来问她要不要加入乐团。似乎是她在音乐课的听力作业给老师留下了印象。她能分辨出每一个音,在五线谱格子里画出对应的符号。老师问她有没有学过乐器,她茫然说,没有。老师说,现在学乐器有点晚,这样吧,你要愿意的话,可以负责沙锤。
沙锤是微不足道的伴奏物。恐怕除了她自己,没人注意到她在正确的节拍举起双手,挥动装着沙的塑料玩意儿。虽然枯燥,她还是坚持参加每周五下午的练习。置身乐队内部,聆听乐器们发出的音色,对她来说是少有的愉快体验。
一段时间后,她终于发现,不是每个乐队成员都有她的听力。举例来说,小提琴的那几个根本不知道刚才拉错了若干个音。小号也常荒腔走板。更要命的是他们的节奏感,简直乱来。但学生们甚至老师都不在意。毕竟只是初中的业余乐团。
又过了些时日,她滞后地理解了乐团内的微妙等级制度。不是弦乐、管乐与打击乐构成的层级,也不是技术的高下。构成等级的,是乐器的单价。同样是小提琴,也有好坏之分。贵的琴音色佳,不需要她的耳力也能听出。那是20世纪90年代初,一批人正在悄悄地积攒最初的财富,他们的财力间接地体现在念公立中学的儿女们手中的乐器上。因父母离异寄居外婆家的乔瑛,她所有的,只有那两枚可笑的由学校出资购买的沙锤。
明白这一点后,她离开了乐团。音乐的熏陶虽然短暂,还是在她生活的某个层面留下了持续可见的影响。她的零花钱全用来买喜欢的流行歌手的磁带。到了21世纪走过十多个年头的现在,那些磁带尚未被处理掉,躺在三口之家的某个盒子里。如果用机器放,没准还能放出声来。当然,她很久没试了。
乔瑛没有念高中而选择了中专,也是因为钱。外婆明白地告诉她,你爸妈谁都指望不上,我也没钱供你念大学,早点工作才是正道。中专毕业,她被分到委培的酒店餐厅,担任服务员。几年后跳槽。然后再跳。品真阁是她工作履历上的第五家餐厅,也是唯一一家在米其林榜单上的。米其林说起来也是新兴事物,过去没这种标准,也没有点评网,食客们的流动性不大,餐厅也不会一夜爆红或迅速凋零。
她有时怀念过去的日子,那时餐厅工作人员与顾客们的关系要单纯得多。投诉这种事在任何一家店都有,有时是厨房纰漏,有时是服务跟不上,但不至于像现在——如果顾客在网上写一条恶意评论,接踵而至的就是当班的整个班组,从厨房到大堂,都被扣奖金。
上个月刚发生过一起无妄之灾。尖刻的点评打了一星,说什么鱼蒸老了贝壳不新鲜,饭后甜点催了三次,半个小时才上。其实只有最后一条是事实。而为什么会发生甜点迟迟不上的事故,是由于新来的服务员漏单了。像品真阁这样的餐厅,按理说不该雇用新手。老板不喜欢在其他店滚过一遍经验的人,用他的话说,都是老油条。其直接结果就是,乔瑛等中层人员不得不反复培训和叮咛下面的人,在他们出纰漏时不厌其烦地给其擦屁股。
那条差评最后在营销部的努力下被屏蔽了。乔瑛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办到的,光靠和平台混关系肯定不够,估计得花钱。去掉一条评论需要多少钱?她想像不出。和丈夫说起时,他笑着说,不光是去差评要花钱啊,请水军也要。你们餐厅底下好多评论一看就是水军。她诧异道,你还看过我们的页面?他答,我不吃,看看总行吧。她说,你要想吃,咱们找一天去浦东的分店,员工可以打八折。他气势汹汹地说,烧得慌吗?没必要。
丈夫经常有这种突然冒头的对消费社会的不满。乔瑛有一次开玩笑说,你看你不爱吃不爱穿又不爱旅行,简直无欲无求,人人都像你,那么内需根本拉动不了。丈夫说,什么内需,都是障眼法,每天各种广告对你说,你需要这个,需要那个。人真的需要那些吗?吃饱穿暖就够了。我同事他们今天去日本明天去欧洲,也是烧得慌。在家看电视不是一样吗?
那当然不一样。乔瑛愕然望着他,无从反驳。一个本身无比节约对她却不吝啬的丈夫,总好过像她爸那样的自私者。
“不用你带我去流浪,有一天我会自己去到全世界,跨过边界的河流……”
和手机连通的蓝牙音箱循环播放到自选歌单里的第一首,Metaphor World。优少女的歌名大多是英文,《隐喻世界》是乔瑛的最爱。从对路老师产生兴趣到加入粉丝俱乐部,再经历了几个月的“蜜月期”,最初的狂热逐渐沉淀为日常的一部分。一年多了,她怎么也想不起最初是在什么情境下听到这首让她“入坑”的歌。一定有那么个时间地点,不是吗?意识到时,《隐喻世界》已经在播放列表里有一阵了。某一天,她忽然发现,自己不时在放到这首歌的时候点单曲循环,只为了听其中一个声音,女孩华丽的高音唱道,“跨过边界的河流”。
上網查了才知道,最后那句来自C位的路庐。
她停下擦地的动作,专注聆听。而后想起来,忘了买菜。
查看冰箱,存货还可对付两菜一汤。她在心里拟定菜谱。豆腐蘑菇汤,肉圆炖土豆,番茄炒娃娃菜。没有绿叶菜是个缺憾,明天送完球球回来得买菜。她知道,丈夫其实更中意今天这样的食谱,对他来说事少。为了避免二次加热绿叶菜,她会拣好洗好放在滤水篮里,让他回来炒一下。要求不高,炒熟就行。从丈夫的角度看,自从丈母娘离开,自己得换乘一次绕道接晚托班的儿子,到家后,一多半的情况还得炒个菜,生活的难度可谓骤然加大。他有一次半开玩笑地说,我看到网上说,许多奶爸下班不回家,宁可当网约车司机满大街转悠,其实我也有点理解他们。
可以啊。她附和着开玩笑道,给你买辆车,咱们再请个钟点工。
丈夫大概是在心里快速计算了一番,正色道,不合算。
土豆切到一半,音乐骤停,充电的手机响了。她在围裙上擦干手,走去接。是快递。想不起自己最近买过什么,她对着那边的送货员说“有人在家”。挂了一看,好几条未读微信。孙梅希请假。小姑娘才来了三个月,这个月已是第二次临时说不上班。今天的理由是,我妈病了。乔瑛翻到之前的聊天记录,上次是感冒。她心算了今晚的出勤情况,便准了。暗自说,事不过三。
如今来应聘的几乎不再有像乔瑛一样的本地中专生,新人多来自外地,学历不一,技校中专高中高职,偶尔还会冒出几个二三流大学的。乔瑛不是很能理解这些家境还不错的“85后”为什么选择餐厅的工作,因为他们显然不打算将其作为长期职业。从根子上,心就是浮的。也不是没有踏实的孩子,有意思的是,让她看得入眼的几个,反而是家境更好、不上班也可从容度日的。
也许这就叫时代的变迁。
听见门铃声,她拔下手机揣进围裙兜里。没了音乐的房间,空气的质地恍然一变。初秋的风从阳台纱窗涌入。她穿过客厅兼饭厅,开了门。快递员问,是陈小姐吗?那是她收快递用的假名,她点点头。对方把大箱子往门口一放就走了。
完全不记得自己买过这么大的东西。难道是送错了?她迟疑着将半米高的箱子往屋里拖,和体积不相称,箱子非常轻。用剪刀划开封箱带,里面是作填充物的报纸。刨出十几团纸球,内容呈现。她惊叫一声,像被打中的鸟。
是乌比。和家里那两只中号和小号的相比,最大号简直堪称巨大。白团子脸上两条黑线作为眼睛,粉色椭圆形腮红。这个名叫乌比的圆球抱枕是介于兔子和猫之间的不明生物,设计师是路老师。说设计也许不恰当,总之厂商根据她画的草图制造出了该吉祥物。优少女的微店有售,最小的车内挂件三十,大号抱枕二百八。网店的展示模特是路庐本人,她抱着乌比坐在地上,用粉丝圈的话说,萌到炸裂。
乔瑛并没有下单的记忆,接着她想到另一种可能——
昨天路老师的网上直播,她也混在一群人当中送了玫瑰。直播画面中的路庐在吃盒饭。待会儿就要上台了,今天的盒饭里面肉蛮多的,还不错——说话时,路庐并未咽下全部的食物,腮帮子略鼓,像只聪明相的松鼠。她的前方,是纷纷扬扬落下的二维图像,糖果、花和巧克力。她垂下眼,轻快地报出送礼物者的ID,致以谢意。无论是多么长多么拗口的名字,她的舌头从不打结。绝对是一种才能。
拐棍糖十八元。玫瑰一百八十八。巧克力二百八十八。再往上还有姜饼屋、雪人、麋鹿,价格不断攀升。二维图像代表了直播观众对直播者的爱,虽然说爱不能用金钱衡量,但谁都愿意看到自己的偶像被糖果鲜花和更高级的图像淹没。据说平台和优少女的经纪公司是五五分成,少女们每次开直播,能拿到五成中的两成。也就是说,一朵玫瑰,仅让主播得到三十七块多,折算下来差不多一杯咖啡或两杯奶茶。
直播平台很聪明。在其他的直播间,空中洒落的是金币钻石等礼物。到了少女们这里,换成了可爱的圣诞风。粉丝们也不傻,群里说起直播砸钱,都是“今天你请路老师喝奶茶了吗”。意思是,拐棍糖这么小家子气的你也好意思出手吗?至少来朵玫瑰。
乔瑛没能等到直播结束就下线了,因为不巧的是,路庐喜欢在傍晚的演出前直播,而那几乎百分之百是餐厅最忙的时候。为了上去看一眼和送玫瑰,乔瑛几乎是一溜小跑地到了餐厅所在商场的消防楼梯。只有在那个灰色的水泥空间,她才不用担心被人看到自己在做什么,才得以安心地面对路老师。网络真神奇。要在过去,观众和大众偶像之间的距离,除了演唱会现场能缩短到几十米乃至几百米,总的来说遥不可及。而如今,你可以看自己的偶像吃饭,仿佛就坐在她对面。
每次看路庐吃盒饭,乔瑛的心情不免复杂,恨不得从自家餐厅闪送一份更加精美也肯定好吃得多的餐盒过去。
路老师有时会在直播临近结束时抽奖送礼物,莫非乌比是这么来的?可她怎么会有自己的地址呢……
乔瑛点进设成免打扰的微信群,先跳到自己被圈的那几条,一看便捂住了嘴。
昨晚八点多,群里的同伴纷纷圈她。喂,你中奖了;路老师找你;你不要我就冒领了!然后是有人说,我帮你把地址報给直播场控了,下次请我吃饭!其后,这一波消息被群内的其他话题淹没了。毕竟是四百多人的大群。
居然中奖了。自己不过送了一百八十八的玫瑰,就得到一个大号抱枕。她望着敞开的箱子里笑脸盈盈的乌比,心神恍惚。接着想起,哦不对,这个月送了快二十朵玫瑰了……路老师说不定因此对我的ID有了印象。
买给球球的两个乌比,他玩两下就没了兴趣。她将中号收进衣柜,小的留在球球的枕边。丈夫说,这种东西以后不要买了,儿子不喜欢,又招灰。今天他看到这么大一个,又会怎么说呢?她在家里转了一圈,最后搬出扶梯,把搁在衣柜顶上的大旅行箱拿下来。这只旅行箱还是结婚的时候买的。本来想去美国度蜜月,毕竟妹妹在那边,连签证都办了,后来丈夫嫌过于远和昂贵,两人去了趟丽江。她以为云南的冬天温暖,没想到丽江冷极了,在当地买了条少数民族风格的大披肩一路裹着,回来后再没用过。打开行李箱的同时,想起那条披肩,已经不记得收在衣柜的哪个角落。她横下心,把柔软而显得无辜的乌比塞了进去。对不起,路老师。
乔瑛的午饭一向简单,热一个馒头,从做好的晚上的菜里拣几口吃。要是让外婆看到她这么匆忙吃饭的模样,一定会说,吃饭要细嚼慢咽啊,将来落下胃病就糟了。更不用说吃饭刷手机了,肯定会被数落。
只不过,这世上唯一一个会在细节上关注她并为此絮叨的外婆,走了八年了。
昨天她从消防通道往回走的时候,遇见厨房的年轻人。可能是新来的,要不是他的白厨师衣上绣着自家餐厅的标志,她也认不出是同事。男孩在打电话,声音低微,像是溜出来和女友腻歪。
人就是会把时间耗在这些事上,她想。
爸结过三次婚,都没能长久。好在和欧阳阿姨的第三次婚姻没造出孩子,不然整个家族实在过于庞大。如今和爸生活的方阿姨据说没和他领证,就像妈也没和赵叔叔办手续。非婚同居关系一旦有变动,吃亏的总是女人。妈和赵叔叔开始有龃龉,是因为赵叔叔不愿给房产证加名字,说要留给什么远房侄子。后来妈搬来她这边住,声称是为了帮她带球球,实质是被赵叔叔赶了出来。谁也不说穿。
乔瑛七岁起由外婆带大,和妈妈多少有些陌生。外婆走后,拆迁的房子留给了乔瑛。三个姨妈为此没少说阴阳怪气的话。妈妈没有当面讲,心里也是不舒服的。动迁房位于偏远的西南郊,乔瑛结婚那年把它和早年买的小房子一起卖了,凑足了这栋中环内的两室一厅的七成首付。
在妈妈看来,乔瑛嫁得不好。她经常显得不经意地讲起老熟人的女儿们。谁嫁了公务员,谁经常出国旅游。她对女婿始终维持着生分的客气。
等到球球进了幼儿园,妈自觉任务告捷,去了哥哥那边,帮他照顾两个小的。乔瑛暗自松了口气。
洗过碗,握着手机坐在沙发上,那感觉,就像是把一天中唯一属于自己的时间抓在手里。
又像是坐在一处密度不同的空间。更年轻的时候,每当手捧漫画书,她也常有这种感觉。十几本一套的日本漫画,她作为租书店的常客,从中专到工作的头几年,看了几千本。奇怪的是,那种热情在某一年倏然消失,如同河流长途跋涉到河床的某处,被土地吸收殆尽,不复流淌。如今网上有大量漫画可看,多是获得授权的正版,她大致知道流行的篇名,仅此而已。
对路老师的热爱也会在某一天急转直下吗?她不愿提前思考这种可能性。微博上,她以路老师的各种昵称进行关键字搜索,一页接一页地往下翻,不愿错过任何谈论。有时她会因为别人表现出的炽烈爱意停留片刻并点赞。有时“路黑”的抨击映入眼帘,她忍不住写长回复作捍卫,同时转发。做粉丝需要的不只是经济投入,更是大块的时间。她几乎想不起来,在遇到路老师之前,自己上班日的短暂午后是怎么度过的。午睡?还是发呆?也可能是看剧。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们拥有晚饭后的闲暇,而她一天里只有这么一块完整的时间。等球球上小学,中午需要接送,到那时,连这个时间段也将无存。
生孩子更多的出自她而不是丈夫的期望。他童年丧母青年丧父,吃了太多苦头,本能地认为“孩子来到这个世上也是受苦”。
她想要孩子。想要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小家庭——她自己是个孩子的时候没有过的。
实际体验育儿的艰辛,尤其是妈妈住在这里的三年间,乔瑛不止一次地心生悔意。丈夫因为有丈母娘在,彻底化身“算盘珠子”。有一次妈妈不禁抱怨道,你老公好像这个家的客人一样啊,吃吃饭看看pad睡睡觉。
总比我爸好,那个人连客人都不肯做呢。乔瑛暗自冒出一句反击。接着她被自己心里涌出的恶毒刺痛了,纳闷究竟哪根神经出了岔子。
路庐也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她的母亲是本市一家老国营餐厅的服务员。乔瑛不至于因此有什么职业上的亲近感。第一次在网上看到路老师家庭内幕的时候,她甚至有小小的不适。天哪,我要是和前男友在一起的时候生个小孩,也有这么大了。她查了路庐母亲的年龄,发现比自己大三岁,莫名地松了口气。
据说路庐从小热爱唱歌,小学时就声称自己将来要做歌星。原话是“歌星”,不是歌手。她在2015年参加优少女的选秀节目,在台上的镇定一点也看不出只有十三岁。那个在网上一度成为话题的节目对乔瑛来说不过是滑过眼前的片段,她要到成为路老师粉丝大军中的一员,才回看了从海选到决赛十几个小时的节目,又把差不多同样时长的花絮和粉丝剪辑尽数看过。事实上,优少女推出首张单曲时,选秀带来的话题性已消散殆尽,几个月后的第二单《隐喻世界》的销售数字更是一路下滑。
销量不妨碍乔瑛的热忱。到了今年,优少女的粉丝们骄傲地说,去年的低迷期是“洗粉”的过程,爱得少的人被淘汰,留下的才是铁粉。
要是被人问到,你怎么会喜欢小偶像,而且还不是年轻男孩,乔瑛多半只能回答,我也不知道。
反正,看到路老师,心情就一下子飞起来。
如今已“出坑”的明旭说,哎呀这有什么不好解释的,根本就是高龄瘴气。年龄大了有各种不顺心,越来越丧,看到小姑娘唱歌跳舞而且那么拚,就受到感染,好像自己也可以重新活起来拚一下!
至于“高龄瘴气”一词是明旭本人发明的还是她从哪里看来的,不得而知。明旭在日企工作,收入不错,也不算太忙,有大把的时间用来追星。路老师之前,她迷过岛国的某男演员,还专程飞到东京看舞台剧。乔瑛第一次看优少女演出的时候坐在她旁边,两人聊起来,交换了微信,可以说她是乔瑛的领路人,关于直播之类的知识都从她那里批发得来。
明旭新近喜欢上了韩国男子偶像团体的某人。她有时会在微信问,你还没出坑?乔瑛答,没有啊,为什么要出。那边打一个俏皮的表情,不答。
乔瑛想,自己没有明旭那样的经济实力远程追星,也没有随时更迭的热情。自己有的,仅仅是专注。
今晚第一拨客人的菜陆续上齐时,乔瑛走到门口,查看排队等位的手写栏。和面向大众的中档商场不同,这座三层楼商场的穹顶下汇集了四家精品餐厅,听不到排队叫号的喧嚣,有的只是细碎的钢琴背景音乐和偶尔走过的顾客。一眼望去人影寥落,底下楼面的商铺显得昂贵又萧瑟。真有人买那些动辄四五位数的衣服吗?乔瑛有时也感到纳闷。她知道,这种念头和丈夫无法理解顾客为什么到品真阁吃饭,本质上并无不同。
目前有五组等位,三桌二人两桌四人。餐厅没有设等待区,客人们留下手机号,自去逛商场或喝咖啡。她迅速估量后面的预约和店内用餐情形,推算时间,低声对迎宾说,再有客人来的话,就说要等一个小时。
“是瑛姐吗?”一个声音问。抬眼望去,声音的来源是个白衬衫领口曳出丝巾的女人。丝巾上缭绕的金色图样似乎是爱马仕,也可能是仿品。没有印象的面孔。乔瑛对人的记忆力颇佳,客人来了两三次,她便能叫出姓,一副对熟客的态度,人们因此感到被重视,神情愉悦。
对方看向她前襟的金属名牌。黑体字印着英文“Linda”。乔瑛趁此间隙继续研究眼前化了妆的面孔,视线扫过显然价格不菲的挎包、阔腿裤和丝绒平底鞋。
“我是小文。李郁文。”
乔瑛愕然。小文她自然是记得的,却无法和眼前的女人对上。她工作第三年带的徒弟,那时不过是个青涩的小丫头,如今十五六年过去了,变化巨大也屬正常。印象中,小文有张圆盘脸,这一位则是三角形尖下巴,典型的“网红脸”。
大概整了容。她点头说:“好久不见啊。”
“真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小文欢快地开始叙旧,问起几个老同事。乔瑛大多也已失联。那边低头敛目,浮起半分笑意,说,对了我光顾着和你说话,忘记问你,里面有位子么?乔瑛问,你排号了吗?小文答,我刚来。又问,几个人?答,两个,我和我先生,要等很久吗?
乔瑛思索片刻,说:“你要是不介意,我给你排张桌子在角落。”
小文笑起来说:“太好了。我先生最恨等位的。”
每家餐厅都有为熟客或特殊客人多加位的特例,小文曾在餐饮界工作,不会不懂。乔瑛迅速安排人手搬了小圆桌在吧台旁的空地,因靠近出菜的走道,又拉了屏风作隔挡。桌布、三层叠放的餐盘、束在银环里的餐巾、筷架和筷子以及长柄汤勺,一样样归置妥帖。她亲自领了小文进来,那边款款说,瑛姐你在这里,我们以后要多来。
旧同事显而易见的生活境遇的上升没有让乔瑛多生感慨。她事务性地解决了多加的一桌,重又投入到忙碌的节奏。今晚很流畅。餐厅运转正常的时候,她仿佛能透过背景音乐听到另一种节奏,如隐藏于乐队中的沙锤的节拍。
小文那桌买单的时候,她过去打招呼。小文对面是位开始谢顶的西装男士,看得出有健身的习惯。和此人相比,丈夫像个刚毕业的学生,尽管也是三十出头的人了。小文眼波流转,柔声问,瑛姐,连城他怎么样了,你们还在一起吗?
就知道她不会放弃八卦前男友的机会。乔瑛表情放松地答,我结婚了,我先生是做IT的。连城现在是知名侍酒师,在柏悦,还有个公众号,叫“狐狸酒谈”,你没看过吗?
工作带来的肾上腺素在她走进更衣室时耗尽了最后一滴。和出自知名设计师的庄重又不失现代感的店内不同,更衣室呈现荒凉的工业化外表。日光灯管,水泥地,上下两节的金属柜上贴着名牌。没有一个人。每天如此,她按惯例做完收尾确认,同事们已换完衣服走了。
她打开柜门,雪亮的日光灯下,路庐的笑脸呈现在眼前。柜门后贴着从粉丝俱乐部买的签名照。高一米多宽三十厘米的柜子里塞满了零碎的路老师周边,都是她不想带回家让丈夫看到的。其实放在家里他也不会注意到。他的活动范围惊人地小,平时最多开抽屉拿条内裤,需要换的衣裤都由她选择拿出。
徽章。马克杯。扇子。“路”字荧光牌。CD。棒球帽。应援Tee。帽子和Tee都是黑色,上面印着翠色的“Rs”。马克杯上是卡通形象的路老师。乔瑛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衣柜内沉积的“路气”吸入肺腑,借此攒足走完这一日的能量。鼻腔内唯有更衣室的消毒剂气味。
晚上到家,球球在睡。她洗完澡,在门口看了会儿小床上昏暗的轮廓,没进去。回到房间,夜猫子丈夫醒着,侧躺在被窝里刷pad。他热衷于修仙网文的连载,说是看不费脑子的东西才能放松。
她钻入被窝的另一侧,他的后背纹丝不动。她忍不住轻拍他,说:“还不睡?”
“马上。”丈夫答,并不动弹。
她想和他说白天遇见前同事,又觉得说了只是自找麻烦。丈夫说不定会表现出不可理喻的鄙夷。但有什么可鄙夷的呢?嫁得好也是成功的一种。
最后她说:“周六你记得哦?”
后天周六,她难得周末轮休,早就和丈夫讲好了,那天他负责带球球,她要去参加初中同学会。实际上她自从被拉进初中同学的微信群,还一次也没参加过他们不时举办的大小聚会。很少周末轮休是原因之一,且她对了解别人的现状或呈现自己的境遇也没什么兴趣。看看群里的对话就知道了,他们,或她们,都爱晒消费,感慨带娃的不易——后者也是变相地晒消费。同学们大多比她早婚早育,孩子上小学或初中,因此,他们谈论的育儿话题离她非常遥远。私立学校、补习班、夏令营,每个词语都伴随着金钱的回响。
丈夫“嗯”了一声,她闭上眼。
周六,她要去看路庐的下午场演出。少女团体的好处之一,是每周有演出,而且是小场子,不像那些大牌偶像,一年才几次演唱会,粉丝买六七百的票也只能在看台汪洋大海的浪尖上,喜欢的人唱歌时,不过是个手指头高的身影。
优少女的票价近来被黄牛炒高了,前几排的二手票,动辄七八百。
她有票。群体的好处在于总有人帮忙上网抢票,而且一应事宜不用操心,那天送什么花,由谁负责摄影,谁修图,做什么字牌,哪几个人举,都有人定下,她只需要跟着凑份子和听指挥。和上班或在家不同,作为路老师粉丝中的一员,她不用做决定。那是陌生的轻松,知道自己在命定的洪流中。想到再过四十多个小时就可以混在看演出的人群里,离路老师不过几米远,她隐隐激动。疲倦很快压上来,像后浪滚过前浪。她被拖进了将被闹钟截断的睡眠。
周六,乔瑛起床时情绪很高。她放任丈夫和儿子各自赖床,在客厅用低音量放着优少女的歌,吃了枚羊角包作为早餐。本市著名法餐厅兼设的面包房出品的羊角包在冰箱冷冻室躺了一周多,经过烤箱加熱,重新焕发香脆。羊角包加手冲咖啡,是她每逢休息天给自己的犒劳。爱吃这个大概是小时候喜欢油条的延伸。从前外婆家的早饭经常是泡饭配油条。外婆算准了时间去买刚出锅的油条,等乔瑛起来洗漱完坐在饭桌前,蘸过酱油的油条吃到嘴里,仍是脆的。
妈妈的喜好完全不同。包子、白煮蛋、豆浆,是妈妈住在这里时的套路。她不知道爸爸和哥哥的早餐偏向,一家四口的记忆几乎不存,至于妹妹,根本没有共同生活过。爸爸和第二任妻子秦阿姨也就是妹妹的亲妈在一起时,她去过几次那个家。插着花的房间充斥着让她联想起腐败的气味,地板光亮,立式钢琴闪着幽光,新式的厨房兼餐厅里,橱柜也闪着光。和外婆家的老弄堂房子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小学低年级的她问外婆,为什么哥哥跟着爸爸,自己却不能一起?妈妈为什么从来不让自己去妈妈家?等到年岁增长,她学会了不再问。
就着手冲咖啡吃完羊角包的同时,乔瑛刷完了惯例的微博投票。她难得在微信群冒了个泡,写道:“今天去看演出!”随手贴了笑眯眯的乌比脸。乌比的表情包是收费的,群里人手一份。乔瑛只在这个群才用,和家人或同事微信时,她不用任何微信表情。
又刷了会儿微博,进屋去看球球。小家伙半醒不醒,她趴在床边逗他,问他这周在幼儿园学了些什么。口齿不清地回答了几句后,球球终于醒过来,开始喊饿。她问,你要吃包子还是羊角包啊?
球球毫不迟疑地选了包子。乔瑛笑起来说,你和外婆好像啊。
“我们今天去大舅家看外婆吗?”小家伙问。
“下次好不好?今天爸爸带你。”
没想到一句话不知拂了哪片逆鳞,球球哼唧几声,继而哭喊道:“我要去大舅家!外婆说大舅妈给我买了玩具!”
又用钱收买孩子。乔瑛压住心头翻涌的不快。霍莹的女儿比球球大两岁,看起来却俨然是个小大人。可能是因此,霍莹很喜欢幼稚得像半个小动物的球球。又或者,那仅仅是为了完成霍莹“明朗有爱心”的人设的一环。
乔瑛有时对哥哥感到不解。乔钰也曾“寄人篱下”,和后妈妹妹共同生活,却几乎是原样复制了爸爸的家庭关系——再婚,新老婆生了女兒,上一任妻子的儿子继续住在一起。不同的是,他没有一个多余的扔给自家老妈养的女儿。当然了,没有固定住所的妈妈也承担不起这样的重任。至于念初中的乔子俊,虽然走了他爸乔钰的老路,似乎并未因后妈感到不适。反正他一副手机在手就万事满足的样子。
乔子俊也在追优少女,对乔瑛来说,这是不用多加留意就能发现的事实。她还敏锐地注意到乔子俊的“本命”是她最不喜欢的刘萱,从名字到形象乃至个性都乏善可陈的女孩。但不至于和自己的外甥就此辩论。她装作毫不关心。
当务之急是哄好突然蓄满了负能量的球球。乔瑛知道丈夫肯定不愿带儿子去哥哥家,不管是她的妈妈,还是霍莹,都是他应付不来的类型。她柔声说:“球球乖啊,妈妈下次休息带你去。妈妈保证。妈妈今天有事。球球如果够乖,妈妈回来的时候给你带礼物!”
孩子的哭泣一缓,她趁势接上:“白天让爸爸给你放动画片。你最喜欢的《机器猫》。”
球球撇嘴说:“爸爸才不像你,我要看几集都可以。”
乔瑛心头火起。说好了不能给他看太长时间,伤眼睛,而且会让孩子丧失玩耍的自主性。丈夫似乎认为发个pad给小孩就可一了百了。
球球问:“你给我带什么礼物?”
她思索片刻。“乌比好不好?一个大大的乌比。”心里想的是柜顶箱子里那个绵软的物体。
球球说:“不要乌比!妈妈只喜欢乌比,不喜欢球球。”接着又开始哭。这一次显得异常伤心,仿佛他完全沉浸在“妈妈不喜欢球球”的总结中。乔瑛哭笑不得。难怪丈夫说自家儿子是“戏精”。同时她隐隐心惊。四岁的孩子比丈夫敏锐得多。
最后花了一个小时才哄好儿子,把他弄起来吃早饭。上午从一开始就乱了套,像一场节奏不对丧失了先机的战役。喊赖床的丈夫起床,收拾房间,洗晒堆积的衣服,回了粉丝群的几句话,熬了粥炒了双菇,在各种间隙刷微博。丈夫像是完全忘了关于周六的安排,一脸茫然坐在沙发上,等她换了衣服化了妆,他才惊问,你要去哪儿?她没好气地答,同学会啊,你忘了?粥在电饭锅里,菜也有,你不够的话再热一下冷冻室的包子。下午带他出去走走。别忘了四点吃个酸奶。晚饭你带他出去吃吧。
她看向在茶几边坐个小凳玩乐高的球球,补了一句:“给他看片要有节制。”
“你们同学会要吃两顿啊。”丈夫说。他常用陈述句的语气表示疑问,有时因此显得阴阳怪气。
“嗯,难得嘛。”她对球球说,“妈妈走了哦。”说完赶紧走了,怕儿子不知怎的又难过起来。有时候,真可谓眼不见心不烦。
两顿饭是看演出的惯例。不管演出是下午场还是夜场,粉丝们先聚齐了吃简单的一餐,交换上次见面以来的粉偶像心得,共同的亲密感把等待开场的气氛酝酿到最高;等演出结束,则是相对漫长的一餐,看照片谈感想聊周边八卦,走的时候彼此都有种透支的快乐,也不是没有疲惫,像刚跑完八百米。有些人从外地乘火车甚至飞机赶来,情绪的铺垫更长,离开大家也就更为不舍。有人调侃说,优少女们唱唱跳跳两个小时一下结束了,我们要靠这两个小时的能量过好久呢,当然戏要做全。
从前乔瑛不是这样的。她最初只会看看视频,刷刷微博,买几样小周边,用行话说,“相当的外围”。认识明旭是进圈的契机。那之后,她的生活被分成显而易见的两重。这边和那边。与家人的,在圈内的。哪一边都是现实,有时却让她有种做梦般的不真实感。
一群人坐在麦当劳。有人刷了会儿手机,说,路老师今天没开直播嘛。又说,刘萱在直播。
占据了连续三张桌子的都是路粉,大半套着统一的应援衫,穿自己衣服的也配合地选了黑色。当即有人开始抨击刘萱,说她只会装清纯,其实心机深,不像“我们路老师”。这群人女多男少,年龄参差不齐。乔瑛在加入群体后发现自己并非最年长的,感到安心。路庐和优少女其他成员最大的不同在于,她的粉丝不是以年轻宅男为主。有人说,她的女粉丝多,是因为其身世唤起了“母性”。乔瑛认为那都是鬼扯。
观望路庐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母亲的代入感。那更像是她没能成为的另一个自己。倔强的、独立的、精彩的、无二的。
不过她也知道自己的观感不能代表其他人。最简单的一个例子就是,她不会像他们一样出言诋毁刘萱。她不喜欢刘萱,但不会说出来。也可能是鄙夷到不屑去说。
最近有个传言,经纪公司开始推刘萱,把很多原本属于路庐的资源给了她。这也加重了路粉们的怨气。
一群人离开麦当劳,开始三两成群往优舞台所在的老旧大楼走的时候,乔瑛摸出手机,打字问丈夫,球球怎么样?那边没立即回复。她想,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视野内是苏州河北岸新旧掺杂的街区,石库门的旧墙上写着画圈的巨大“拆”字,一街之隔便是玻璃幕墙的高层写字楼。优少女的经纪公司“优世”拥有的建筑两头不靠,由废校改建。原来的校礼堂成了演出厅,五层教学楼的一二楼作为办公室,楼上是优少女们的宿舍、练功房。在粉丝们看来,少女们的住宿条件太差,公司只拿她们当摇钱树。事实上,如今做年轻偶像的公司遍地都是,优世在其中不算太寒碜。小公司一般租套房子签几个练习生塞进去,让其参加各种选秀,很多少男少女熬着熬着就过了可能出头的年纪,泯然众人。
隔着几个人,前面有人惊叫出声。声音如同涟漪,很快扩散到乔瑛和旁边从杭州来的网名“羽毛”的女孩这里。
刘萱在直播里说团里有人欺凌她,还哭了。
那个“有人”指的是路庐。
乔瑛拿出手机打开微博,相关的帖子映入眼帘。转发量惊人。她想,这是血口喷人,公司怎么不管。方寸的界面硝烟弥漫,熟悉的ID们纷纷反击,其中也有此刻前后左右的伙伴们。
羽毛大声说:“刘萱疯了吗?待会儿她要敢上台,我第一个不放过她!”
和网名相反,她的体型健硕,小了一码的应援衫让她像只黑熊。乔瑛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在群里说话比较有分量的“三妙”是个四十多岁的建筑设计师,她回头喊道:“羽毛,你这样不是让路老师坐实了欺凌吗?粉丝做的事也会算到她头上的。”
原本兴冲冲的一群人迅速炸成几个阵营。有声称不能放过的,有主张静观其变的,有乔瑛这样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还有面露动摇的。乔瑛观察着一张张脸,感觉到集体的脆弱。只要一粒石子飞过来,她想,就会让我们分散到不同的位置。尽管被砸中的是我们都爱的那个人。
验完票就要进场时,乔瑛忽然注意到一个熟人。是小文。后者坐在大厅角落铺着丝绒的台子后面,手握一叠信封,正在和人打电话。乔瑛的一颗心提了起来。我以前就在这里见过她。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忙碌。她在餐厅认出我之前,我一次也没有想到过那是她。
乔瑛当然知道,坐那儿分票的小文,是优世的工作人员。
她应该走过去寒暄的,被羽毛一拉,身不由己地进了场。
尽管网上吵翻了天,演出和以往并无不同。还是那么凑合的灯光、音乐和舞台。两个小时的过程中,灯光有时太红,有时过于泛青,使路庐的妆容摇摆在俗气和惨淡之间。不过反正粉丝们发在网上的照片都会经过专人的PS。而且现场除了乔瑛大概没人在乎区区灯光这种细节。所有人都站着,手握应援荧光棒打CALL。台上的女孩们运动量惊人,台下的观众们花的气力也不少。光是学会应援CALL,也就是用荧光棒挥舞出每首歌不同的规定动作,就需要粉丝们老人带新人,新人常练习,最终形成一波波从舞台看去达成协调的荧光浪潮。管字牌的就更累了,想要跟着其他人的节奏摇摆,却只能牢牢抓着字牌手柄,尽可能高地举起,不让前排的动作变成阻挡。
只有路庐不担任C位或是不出场的歌,路粉们才能坐下小憩。这时难免有人交头接耳,谈论事件在网上的进展。场内的音乐湮灭了一切,他们几乎是贴着彼此的耳朵在喊。乔瑛的左边,三妙凑过来讲了一句。乔瑛只听到半句。
“……实锤了。”
什么实锤了?是指路庐真的欺凌,还是刘萱撒谎?乔瑛的手机没电了,刚摸了充电宝插上线,还没来得及上网看。她正想反问,熟悉的前奏从半空压下来。周围的人纷纷欢呼起立。《隐喻世界》。乔瑛也跟着站起来,匆匆把膝上的包塞到座位的空隙。“有一天我会自己去到全世界……”无论听多少次,唤起的感动不减少半分。路庐的脸上,浓妆也遮不住汗水,被灯光一照,晶莹璀璨。她用手比心。她转过一百八十度,露出后頸的三道杠发脚。有粉丝尖叫。她转回正面,抛个飞吻,随即唱出高音的后半段。她是那么,闪亮。她就是青春本身。
这样的路老师会欺凌别人?
然而一首歌结束,乔瑛右侧的羽毛忽然穿过其他人的座位挤出去,头也不回地走了。羽毛似乎在哭。乔瑛茫然地问隔一个位置的人,她怎么了?那边摇头。乔瑛下意识地去摸手机。敞口的托特包里,发烫的充电宝还在,手机没了。
一系列的事乱作一团,乔瑛甚至没法在演出告终后对别人说,我觉得是羽毛拿了我的手机。羽毛没有工作,今天来上海的路费还是其他路粉赞助的。群里有看演出基金,更偏远小城的人凑出他们的五十一百两百甚至一千,让比较近的能来现场支持路老师的人替自己坐在场内。靠赞助来的也就是那些最穷困的粉丝,在其他人眼里类似朝圣者。似乎同伴们都认为,羽毛是受不了路老师那件事才哭着跑掉。一个因为爱得多而伤心的人。乔瑛在乱哄哄的大厅里,用三妙的手机看了网上正被疯转的小视频。路庐扇刘萱的耳光。一下。一下。更用力的一下。路庐冷然的脸,对于看惯了她的笑脸的他们而言,是那么陌生。
三妙显得比其他人沉着,她说,事情也许有什么缘故,不能只凭一个视频片段就乱了阵脚。她主张静观其变。其他人这时要么认为刘萱先做了什么惹得路庐这样,要么和羽毛一样表现出强烈的反面情绪。用流行的话说,他们正在经历粉转黑。
乔瑛莫名地不想站在这样一群人中间。她乱了方寸,更何况还有丢手机的事。她穿过认识不认识的人走出去,演出厅外的操场上聚集了三五成群的人,看起来每个人都有自己隶属的小团体,并安于待在各自的位置。他或者她,年少的或年长的,都知道自己喜欢谁,捍卫谁,憎恶谁。
乔瑛往另一头的曾经的校门口走出去。要抵达舞台的后门,需要绕过旧校舍。她走得很快,超过了几组往那边走的人。堵后门的粉丝每次总是有的,实际上收效不大,只能远远瞧一眼。优少女们演出结束,照例由大巴直接拉去某个日式浴场,包场让她们在那里卸妆洗澡吃东西,算得上是优世给她们的唯一福利,估计也有避开粉丝围堵的用心。
通常来后门的都是粉圈外围的人,像乔瑛这样的,已经谙熟规则,加上有同伴做好了各项安排,是不会贸然前往的。在有组织的粉丝们看来,那不过是外围粉不知天高地厚的尝试。
但今天似乎与平时不同。乔瑛尚未走近,就发现后门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完全不是她见过的稀疏场面。整场演出也不过一百八十个观众,此刻大半聚集在操场上,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接着她意识到,那都是刘萱的粉丝。她几乎立即庆幸自己今天没有穿应援衫,不至于被一眼看破。下一秒,她又为这份庆幸感到自我厌恶。当路老师成为众矢之的,我应该继续站在她这一边,不是吗?
很快,她发现那群人是有组织的。他们摆出了等待的架势,人群中的地上摆放着一格格生鸡蛋。她感到浑身发冷。公司就没人来维持秩序管一下这些人吗?保安站在玻璃门内,似乎对门外即将掀起的风暴漠不关心。
该死。偏偏这时候没有手机。
乔瑛在心里迅速估量走回前门的时间,觉得不能冒这个险。她想上前问谁借个手机,接着想起,自己背不出群里任何人的手机号。有没有路老师的粉丝在呢?可以喊他们在网上赶紧发个消息。她环顾四周,寻找熟悉的应援衫,一件也没找到。像她一样穿黑衣的人倒是有几个,但无法确定那到底是谁的粉丝,路庐的,刘萱的,或是另外十个女孩之一的。
焦虑间,后门有人影出现。少女们一个接一个出来了,仍带着舞台的妆,表演的衣裙换成了日常的休闲衫和牛仔裤。刘萱是第三个出来的。她刚露面,四下轰然。她像是不知所措地停了片刻,露出略显僵硬的微笑,继续朝大巴走去。她后面的徐舸冲粉丝们挥手,有两个人大喊,爱你!看来是徐的粉丝。徐的后面是霍萧萧。然后是商玲。乔瑛认识她们每一个。她的视线紧盯着她们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出,消失在大巴里。刘萱没有坐在靠窗的位置,像是不想目睹接下来的情景。
第十二个出来的不是路庐。是小文。她今天没有戴那条昂贵的丝巾,妆也显得潦草。她在玻璃门外停下,对黑压压的人群说:“你们都是刘萱的粉丝吧?不要在这里闹事,都散了吧。”
“路庐呢?”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叫道。
“有种就不要藏着!”“对!”“她打人的时候多霸气呢!”人们七嘴八舌。
小文高声说:“公司会处理的。你们这样只会让事情更复杂!”
说完,她决然地上了大巴。车门合上,车开走了。
保安开始锁门。
人群交头接耳。人们在猜测,在质疑,在表达更多的不满。毫无疑问路庐溜走了。但是从哪里呢?今天只能就这么算了?他们中的很多人握着手机,显然网上的战斗仍在持续。
突然,一枚鸡蛋被扔到了拴着环形锁的玻璃门上。蛋壳破裂,蛋黄在玻璃上留下如同蜗牛爬过的痕迹。接着是第二枚。人們开始把所有的鸡蛋朝门和墙扔去。有人在骂,有人在笑,另一些人开始散去。要么是不那么冲动的类型,要么根本不属于刘萱一伙。
路庐为什么要打刘萱呢?
记得刘萱是十二个女孩当中家境数一数二的,念的是私立学校,从小学钢琴。音乐方面的教养不妨碍刘萱无数次唱走音。也有人说,她之所以能留在选秀的十二强,是她家里给了赞助。
在乔瑛的眼里,路庐和妹妹很像。不是面貌的相似,而是更深的层面。
五年级的一个周末,她去了爸爸和秦阿姨的家。偶尔会有收到邀请的时候,来自爸爸的心血来潮。爸爸买了红宝石的鲜奶小方作为下午茶,她和妹妹坐在餐桌边,一人一块。上初中的哥哥不在,说是去同学家了。五岁的妹妹笨拙地用着叉子,嘴边沾了奶油沫。
秦阿姨在旁边说,还有一盒,里面有两块,你带回去跟你外婆一起吃吧。
她知道这时该说谢谢,尚未开口,妹妹叫起来,我的!
秦阿姨笑着说,瑷瑷,你要吃,妈妈明天再买。
妹妹不依不饶,开始哭。乔瑛说,我不带了,给妹妹吃。秦阿姨便也不再坚持,轻声说,哎,她小,不懂事。
乔瑛结婚的时候,酒席办得简素,只请了两桌,几个熟朋友,妈妈以及哥哥全家。犹豫之后,还是喊了爸爸。席间,爸爸不出所料地喝醉了。醉了就开始哭,说,我真希望今天在这里结婚的是瑷瑷。她一个人在美国也不知过得好不好。丈夫显得无语,问她,这是你亲爹?乔瑛说,我爸就这样,你别管他。心里补了一句,再疼乔瑷,也挡不住你和秦阿姨离婚。
她最初计划蜜月去美国,有一半来自爸爸的力劝。丈夫说,他不就是想让我们带吃的给乔瑷吗?让我们当人肉快递,又不见他出机票钱。最后没去成,很难说和丈夫对爸爸的这份成见无关。半年后,乔瑷自杀的消息传来,她不由得陷入莫名的恐慌:如果我当时去了,会不会对她的精神状态有所帮助,或是更糟?
乔瑷自杀是因为抑郁症,没死成,开始看病。爸爸去了趟美国,待了两个月,回来后,老了一大截。
哥哥对此的评语几近冷淡,说,都是惯的。
路庐贫穷的母亲据说非常爱她,给了她条件许可的一切。路庐从小有专业老师指导她唱歌,学费来自母亲下班后兼职给人做钟点工的收入。乔瑛了解餐厅工作加上带孩子的强度,她自问再爱球球,也不可能为了多赚钱给儿子而兼第二份工。她想,所以路庐脸上才有那样的自信和淡漠,那种可以说是不可一世的光彩。有些人因此厌恶她,就像我厌恶妹妹。而我对她的爱也来自于此。这事没法解释。
爱是盲目。
意识到时,她已经不受控制地跑了过去。心跳如鼓,浑身像发烧般滚烫。她站在玻璃门前。
路庐一定还在里面。她了解那栋楼的结构。锁门不过是障眼法。
扔鸡蛋的人们像是愣住了。若干枚鸡蛋正在以弧线划过空气,那是它们注定无法抵达食道的最后旅程。
啪。啪。
鸡蛋落在她的头发上,衣服上。微腥的气味。她熟悉的厨房气味的一部分。那种黏腻,如同外婆病危时咳出的痰。过去在她的周围如蛋壳般纷纷碎裂,她是乔瑛,她也是路庐,她站在原地,挺立不动。脑内是熟悉的歌声。“跨过边界的河流。”她想哭。她想喊叫。她忘了丈夫,球球,爸妈,哥哥,有一半血缘际遇却截然不同的妹妹。她只剩下她自己。她直视人群,几乎是满意地注意到他们的退缩和惊愕。
她想,这就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