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音和拼写的标准化塑造了现代民族语言,语言的统一又反过来构成了印刷品传播的边界,故有“德语世界”“英语世界”之说
巫怀宇
在《巴黎圣母院》中,雨果指控印刷术杀死了建筑学。中世纪是大教堂文明,石块垒砌成永恒的场所;近代则是印刷术文明,铅字排列成流动的意义。印刷术之特殊在于其作用对象是语言,它改变了世界的意义被呈现的方式,从而改变了世界。当今尽管已是网络时代,但其法律与科学,即现代世界的基础构造仍属印刷文化;现代人的心智亦深受印刷技术的塑造,许多我们习以为常的规则或现象都不是自古就有,而是被印刷术在16-19世纪的西方构建或强化的。
自从活字印刷取代了雕版印刷,工匠能够方便地排出任何文本,文本流通就更为多样,促进了思想的多元与争鸣。雕版印刷因其成本高昂更倾向于大印量文本,活字技术在对待小印量文本时则更平等些,因此也对新生和边缘的思想更包容些。
尽管活字印刷对文本内容更宽容,它却鼓励以普遍的语言表达各异的观点。印刷术扩大了文本的传播量,然而圈内黑话总会在更广阔的跨语境传播中遭到误解或曲解,这迫使写作者留意语义的清晰性。印刷文本的传播过程不可控,目标读者面目模糊,笛福说:“讲坛布道只面对少数人,书籍印刷却向全人类讲话。”
印刷术文明是身心二元、语义中心的。古罗马的雄辩术、中世纪的布道术皆用于面对面的、一时一地的交流,身体与语言配合,表情、语调和笔迹中的情绪先于意义扑面而来。然而印刷术的标准铅字屏蔽了身体,过滤了情绪,只传达语义。在印刷术文明中,情绪只是语义的附庸,须从语义中来;那些无法被有意义地言说的情绪,就沦为了不合理的情绪。
活字相对于雕版的优势在于印刷文字而非图像,成本上的比较优势使它更倾向于表达抽象的思想,也更重视想象力。莎士比亚戏剧原本在戏台上演出,两百年后的浪漫主义者们却主张其剧本更适合阅读,因为没有任何表演能胜过脑海中的想象。印刷术有助于个人主义:在高识字率社会中,写作与阅读皆是独自一人之事,而讲述与聆听却不是。印刷术文明重视独白胜过对话。苏格拉底的思想以对话集的形式流传后世,而在印刷术时代,学者之间皆以独立成篇的论著相互辩论。
印刷术文明是自金字塔之后又一个无惧于时间的文明,不是因为相信永恒,而是因为相信进步。前印刷时代的图书馆旨在保存而非借阅,一卷孤本被毁就是不可逆的损失;而印刷术将知识大量复制传播,令其再难被尽数毁灭。伊丽莎白·爱森施坦指出:前印刷时代的文明是脆弱的,难逃兴衰轮替,例如12世纪文艺复兴与14世纪的罗拉德派改革都中断了;印刷术的诞生却让同时代的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长远地影响了后世,开启了知识积累的进程。是印刷术孕育了18世纪的百科全书之梦,也正是印刷术引发的知识爆炸又让人们很快就意识到“全书”和“通才”的时代已一去不返。欧洲虽然分裂,那里的知识分子们却结成了一个共同的“文字共和国”;也正因为欧洲之分裂,印刷市场才超越了任何一国。
欧洲的多国体系,既是导致出版自由的原因,也是印刷术参与塑造的结果。在字母表音文字中,印刷规模化带来了拼写标准化并固化了发音。现代英语之所以始于钦定本《圣经》,是因为它是第一本超大规模印刷的英语书籍。前印刷时代的拼写是流动的,英语在从乔叟到莎士比亚的两百年内的变迁,远超过了从莎士比亚至今的四百年的变迁;16世纪的文本中i、y、ee等同音字母时常混用,至18世纪该情况已很少见。语音和拼写的标准化塑造了现代民族语言,语言的统一又反过来构成了印刷品传播的边界,故有“德语世界”“英语世界”之说。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指出正是“印刷资本主义”塑造了民族主义。
伴随语言、知识、共同体、传播量而来的是系统化的权力,文化的变迁总是有得必有失。随着印刷文化的扩张,19世纪初的浪漫主义者惊觉口传文化已濒临断绝,于是赶紧把民歌与民间故事抢救(印刷)出来;当时不识字的底层人民被排斥在了印刷文化之外,失去了自己的声音,关于他们的史料皆是由识字阶层为印刷市场书写。刘易斯·芒福德说,在一个印刷技术主导的社会中,“存在就是存在于铅字上,其他一切逐渐沦为虚无”。
(作者系哲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