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传

2019-09-05 17:46罗文发
参花(上) 2019年8期
关键词:残片青蛇阳台

分手时,她珠光流盼,说欢迎他下次再来,可当今天又一次来时,她却隐身不见了,他没想到这是人家的客气话。于是他靠在亭边装眯盹,手里还捏着那一枚古残片。终于,他发现那位女士出现了,他便忙把残片对她举起,阳光的光束反射在她的阳台上,她的脸部探出那阳台窗口,如绿叶荡现。

他要问她,“这古残片来自哪里,是做什么用的?”

他再一次睜开眼寻望,可这次确实是想象了,一切不过是幻影。易平鼻子发酸,收起古残片,从衣兜里又摸出一面小镜子,他的脸晒得越来越黑了,自己鼻子上的红丝像是变粗了,易平把那面圆镜子的光芒对准二楼的那个方镜子,上上下下,一圆一方在阳光中打滚,他想告知二楼,别让两边的光芒相互磨损了。

他按着坐痛的屁股,站起来踢了两脚亭边石,妈妈的——脚丫子直喊发麻发木,他慢慢地离开那个小公园。

其实一楼阳台里面,房内并无人,女神的近一岁的男孩这几天高烧不断,最后只得住医院了,她不可能去打扰大刘,而且距离在千里之外,更不能告诉娘,娘会说你自找的。一个女人,一个多愁善感的女人,相好的在山那边,她却在沙漠之中,孩子重感冒住进了医院,只有自己这个当娘的日夜陪护哪有空还待在家。

孩子像她一样,从小就被迫在沙漠中行走,其目光巡视着那月亮湖清冽的泉波不放,或许,她这条人生之路迈了不该迈的步伐。她在想,收荒者可能是个有善心之人,但是她会转过来看中他吗,神话,当然是神话,不过她脑子里却有着去不掉的那红鼻头的影子。

她想,他是不该来收那古残片的,天仙配那是戏里唱的。

古残片本身长自古物之身,女士丢出一段短绳儿,得了,只有自己花工夫去寻那绳头了。能不能接上那根绳儿咧,茫茫世界,万根绳头,从哪着手呢。

一天又一天,他没忘向人打听。那一日,正值他收荒货时又收来了一大捆旧报纸,他去捆那些报纸时,打起十字结,十字结底下却有一行标题映入眼帘,《玉缕青光褂的疏忽》。有心寻时寻不着,无心寻来偏又来一脚,他将那张旧报纸赶紧拿到阳光下细瞧,鸡啄米一样边念边舞,连带着下面的细字他都啄得个精光,他看到荧光闪闪了。上面说某城市博物院内藏有“玉缕青光褂”一件,牵动大家神经的是那青铜片荷花半朵,遗憾的是差了胸前泛着青光的那青铜片,来往者观之叹之。这篇短短的文章,牵动了易平的脑神经,这是不是在帮自己打开这枚古残片的天窗,这怕是老天爷赐给他的一个机会,妈妈的,浑身发热,妈妈的,老子去它那里一趟。

简单收拾一二,他一路风尘赶到该市博物院,拍掉脚上尘灰,踩上台阶,踏进展览大厅,一看玻璃柜内古文物排列整齐,有板有眼,有配乐声响起,《卷珠帘》乐曲变得浓重,甚至黏稠,易平感到了那歌词的分量,这个博物院他似乎跑得成功,就看自己运气如何,当然也看那供货的飘忽的女士,她卖给的古残片硬不硬足。他这样缓慢地走着,走过前厅、中厅,来到后厅,他发现了古代元帅所戴的威武的头盔,龙把宝剑和那征战时用的跨马靴。

那时,易平的嘴巴似乎也跟着动了,他跟着《卷珠帘》,“镌刻好,每道眉间心上,画间透过思量,沾染了,墨色淌,千家文,都泛黄……”

有人讲,易平平时的嗓子还是不错的,还有点像个草根歌手。“卷珠帘,是为谁,不见高轩”,易平产生了晕眩,想想看,老光棍儿独闯博物院,凭什么?凭的是胆量和古残片,还有那叫人想念的飘忽的小青蛇。他转至后厅,明亮的大玻璃柜内,正中挂着“玉缕青光褂”一件,玉缕青光来自褂子本身,有文字说明:它产生于西汉时期,其一是“金缕青光褂”,是专供天子下葬所用;其二是“银缕青光褂”,是供诸侯殡后穿戴,前两件观者无颜得见;其三就是那玻璃柜内所陈,是供大将军丧葬派用的。所以说,这也算是开了易平的眼界。

易平再往近前瞄瞄,所谓玉缕,就是将一块一块的“和田玉”串起来,玉片约三百多斤,银线约九斤,缝成大褂,威风凛凛。易平眼前玉片滋润,他按捺住自己被滋润的心,悄悄拿出古残片,玻璃柜外将那残片对准胸前物缺损处,不大不小,不毛不糙,易平好像自己的手伸进了玻璃大褂的半朵荷花处,妈妈的,一朵芝莲,正好合适。

易平心跳到喉咙里了,他看见了那股青光确由残片映射,铜片幽幽青光晾挂,盈洁玉石配青鸟,神光返照。这还有什么迟疑的,博物院的这大褂还能有假,这里来过的人不知有多少了,大褂缝制得气派大方,或许是象牙针粗长的关系,如同锥子,一针一线显着线缝。上面说明文字还告诉你,它们大都出自绝艺匠人之手,但如今所存件极少,因年代久远及坟墓的挖掘,自身毁坏了。

易平向人打听,直奔后面厅,选后屋迈进,一老先生正端坐那端埋头修理古件。易平先是微笑,后又赶紧手掩鼻头,他望望老先生桌上的东西,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我给贵院带来古残片一枚。

老先生没停下手里活计,随口而应,“嗯。”

易平把古残片从袋中拿出,“就是它啰。”易平拿它晃了晃,一股青光呈现,光影绕身。

你是说你拿的是咱院“玉缕青光褂”的残片?

易平回,“正是。”

“一般人哪有那号东西,存处难寻咧。”

易平说,“大褂上掉下这一半芝莲当然也不影响原物的什么大处,但毕竟是褂之所有,有它更为完美,青铜饰物如今也好修理,整旧如旧,我看您老先生也是内行。”这几句话不轻不重敲在老先生身上,惹得他朝来人正眼看去,易平赶紧遮住了红鼻头。

易平的这些话,是他花两个晚上背的,他要叫人瞧得起,不要让人瞅他是无能之辈,好歹,他还是个老高中生咧。

老先生讲,“古残片容易复制,你的残片经得起检验啵?” 老先生陡生兴趣地转向易平。

“既来之,则安之,贵处尽管检验好了。”易平样子装得很坦荡。

好,老先生一个电话将那人召来,他吩咐来人给易平的古残片拍照留用。

老先生叫易平把那东西放置桌上,三百六十度正反左右转动,这样古残片便在那镜头下以不同角度留下了照片。少顷,老先生又从柜中取出一大本册子,翻开叫易平去看,原来那册内早已有两个人送来的古残片留影,并留下了通讯地址和电话。老先生说,“你是第三个来送此物的,也照此留下古残片身影,是否真伪,有待一些时日验证,一应手续完成后,才能决定它的出路。”

“老师傅,麻烦您费心了。”易平谢道。

“那是当然,真的与复制的总要有个说法嘛。”老先生点头回谢。

“当然,那是当然。”易平后脚跟先行,跟老先生来了个滑稽的姿势再见。

从市博物院回来后,易平一有空就想着那阳台里的小青蛇,似乎每日不见她还像差点什么一样。那日照例收过一些破烂,再一一卖给收荒货的老板。三轮车照常放在别处,自己吃过盒饭,喝了点酒,不觉脚下开始飘移,腾云驾雾地又来到熟悉的小区内的那个亭子。妈妈的,这回还是耐心等等吧,说不定她今天会出现的,总之人家不同意去她家,自己决不能轻易去敲门的。

小青蛇的阳台上发生了一些变化,摆了盆君子兰,三朵齐放,红红的山茶花样。二楼的阳台更添了花的风景,大大小小十几盆,小小的金橘结在那绿枝上,共计有十八颗吊吊闪闪。易平纳闷儿,那二楼阳台又为什么要装面镜子倒射一楼呢,真的是照妖镜吗,他抽了抽自己鼻头,鼻头发痒,咦,迷信,根本就是迷信。易平似乎看到了一楼阳台的女人在家,她探出了头,望着挂在上端的方镜子反驳,我们是人,我们是堂堂正正的人,不是什么妖!这样的反驳,他来这里听了好几次了。看着,望着,易平忽觉背后生凉,有东西呼呼作响,他在亭边闪躲不及,背后不知谁甩来砖渣碎块,砸在了自己右脚上。一阵疼痛,倒抽着一口口凉气把鞋脱掉,右脚二趾发青肿起,肿得像颗大乌梅,幸好是个小小无锐角的碎片儿。是谁呀,是管园的大爷,不可能,是二楼?再一回头,二楼阳台只见门窗移动但方向不对。过后,小公园里一切照旧,毫无印迹,树儿在那摇摆着头。

“没出事就好。”这一切小青蛇似乎都目睹了,秀丽险峻的脸上划过惊叹号。这个二楼不知是怎么回事,老大不小的大嫂子天天瞅着一楼租户的她横竖没有好脸色,上辈子欠过她钱一样,错了,看来我搬错了地方。

易平赶忙从地上挣扎着站起,脚趔趄着,踩着落下的碎块,有些后怕地拍着屁股上的灰,原先他只是一只脚受伤,现在是左右开弓了。

其实,每逢小青蛇在家抑郁时,她都要喝一点葡萄酒,脸便有些泛红,那一刻,也正是她红装素裹的时光。

易平忙说,“不知道欢不欢迎,我来有事说给你听。”他认为有话要明白讲开,免得显出自己小气,尤其是对她这位飘忽的女神。

天慢慢地漫上了阴云,闷雷声从远处传来,要下雨了。

“喂,进来吧,那个亭子不挡雨。”小青蛇念易平厚道踏实,同意他进屋了。易平进得那屋,小青蛇像是不好意思,抹抹红了的脸,瞅着收荒货者难受的脸色,这还得了,白挨了那么一下袭击,全是二楼的用意。是的,我是一年前才租进这一楼的,我并不惧怕那镜子,一天到晚到处显影、到处乱撞,一股冲动感油然而生,她要立即出门找二楼说理去。

易平拦住了她,“算了,又不是墙垮了,压着我不能动,你看,人还好好的。”小青蛇听着噗哧一笑,看不出来,他还有点冷幽默。是的,住在人家下面,只有让着她了。大刘给她买的那套大公寓房咧,眼下不能住了,大白蛇三天两头来一趟,要她还那五十万元的银行卡,她撒泼了,坐在地上不走,要她滚出这套公寓,大刘的钱也是她的钱。以往大刘在身边,有什么事大刘出来挡着,可现在,大刘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二楼呀无聊,整天找我的歪,不理她。”

易平淡淡一笑,“也只有不理她。”

小青蛇说我这里有红花油,听说治肿痛还有效,她就进屋取药了。出来时小青蛇嘴里噢噢地哼着,她怀里抱着一个近一岁的孩子,手指还夹着一瓶药,那孩子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硬像了小青蛇。小青蛇说,红花油拿来了,擦一擦。

易平回应男子的咳嗽。

易平自己的脸倒红了,脚趾头隐隐在痛,就想自己拖过来小凳脱鞋,可他不敢下手,疼啊。

小青蛇二话不说,将孩子放进童车,孩子停止哭泣了,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自己母亲。小青蛇夺过红花油倒下几滴就朝着他的脚揉搓起来。易平不敢挪眼,眼睛只冲着她的衣着出神,小青蛇穿的是一个个蓝圈的海军衫半袖,分外精神,那右胳膊上的袖口被剪去大半,随着她的揉搓,那没剪断的还吊着的大半个圈的杰作,两边淌白,中间是蓝,好像个蓝玉镯儿在她手腕上摇晃,蓝格盈盈的。

易平在心里打了一下自己耳光,你收荒货收入迷了是不是?人家是自己出新,袖子改玉镯,同样是衣裳,人家穿得就讨人喜欢。你看,你看,海军衫内那两只喂奶的鼓胀奶子是不甘寂寞还是咋的了,起劲儿地为玉镯晃动,冲着他的嘴唇儿一颤一颤,易平赶紧把脸别过去。

揉搓完毕,易平感觉伤处舒服一半。小青蛇进卫生间洗手,出来指指小客厅餐桌上摆的一瓶葡萄酒,一杯两菜,“来一杯,烟酒不分家。”

易平说,“你喝酒怕不行吧。”

小青蛇讲,“哺乳期是不能喝酒的,但喝少量的葡萄酒还是可以的,舒筋活血嘛。”说着起身去厨房取筷子,顺便带了碟炸小虾出来。

易平心里想,女神真是高抬了我,于是转而问道,“小孩他爸怕酒量不小吧?”

这正是她的痛处,她一时无语,或许是酒的反应,亮着一张涨红的脸儿,但她还是讲了,他在好远的西北,一千多里咧。当然其他的情况她就刹住了,大刘的近况她就不便于同他讲了,总之,最近有人反映,刘副总收画的事儿七传八传还是对他有些影响的,生活方面也好像有那种越轨的苗头了,怎么办?

上面的人要把那軌铺平,他们要扳灭大刘那越轨的举止,表面嘛是调动一下工作岗位,副老总身份暂时挂着,要大刘兼任公司驻西北办事处的经理,去那里把业务亲自抓一抓,其实是降了一级,这样顾全了大刘面子,也隔断了小青蛇的情丝。

“他爸在西安忙哩。”小青蛇呷了一口葡萄酒,摇了摇,杯子中的影像一下子纷乱起来。

霎时,小青蛇酒杯一放,眼睛一瞪。

易平伸了伸舌头,自知话不该多问,只谈收荒的事。

过了一会儿,小青蛇回过神来,这也不能全怪他,他搞的就是这一行。

“对的,不像我这个收破烂的,走到哪算到哪。”易平怯生生地笑起。

淅淅沥沥的雨点无情地打在阳台飘窗上,夏季的雷声越响越近,咔嚓一下响在阳台,阳台余响嗡、嗡、嗡嗡,可惜窗玻璃还有半扇没有关上,孩子发出惊吓的哭声……

一阵阵风雨飘进来,易平赶紧起身去推动童车往里而去,摇动之下,嗬嗬声中孩子慢慢平复下来。易平面对此场景,赶紧说事,这次我去了市博物院,包括自己一共有三个人都送了古残片留影,当然都是针对那件“玉缕青光褂”的,那褂子是西汉时期大将军死后派葬典礼所用,现在是等检验结果的发布,看谁的古残片是那褂上原物。

“你是说,如果是你收的那枚残片是那褂子上的缺损物,你就发了?”

“是的,好几万块钱咧,当然少不了你的。”易平显出不忘初恩的神态。

呵呵、哈、哈、嘻嘻、嘻,你这个人呀,真会开玩笑,笑得那半瓶葡萄酒叮里哐当。小青蛇笑得自己擦拭眼泪,人家当然不能跟大刘比,当中差距还不小咧。小青蛇拍拍自己,一个人的生存环境靠自己把握,作为女人大部分都是把希望寄托在男的身上的。如果不是大刘临走前又丢给她一个存折,二十万元应付孩子、自己的开销,那么她又怎么来应付大白蛇,怎么出来租房子,更重要的是孩子病了又哪能走进医院。钱,在他收荒者身上是慢慢累积的,在他累积的过程中,他想到了我,想到了还要分那几个钱给我,是个厚道人。

小青蛇思忖,自己这步棋到底走得怎样,是的,我是个老三,可也是你大白蛇的妹妹,你做得出呀?把我从公寓里赶出来,就是这样,我也不能跟远处的大刘讲,那只是一个电话的事,还是忍一忍吧。大白蛇,不也是这样吗,矛头只对准我一个,面对其他人却不漏半点风声,目的还是一个,两个人窝里斗,对外不露形迹,但是没有不透风的墙,要保护当官的位置坐得稳,还得靠大刘自己奔。

还是想眼前的事吧,“这枚古残片一直放在梳妆盒里的,它值不值钱,娘曾这样说过,你找个合适的人把它卖了,至于它的来龙去脉由人家去搞清楚吧。”这话何解,是娘故意留下的谜底,还是朋友所赠或是她去外地逛文物市场因一时兴趣所购,古残片来路真有所不知,叫小青蛇这个当女儿的一直以来也是云中抓雾。

小青蛇小声自语,有这样收荒货的人吗,收过去的东西是什么出路还要告知原卖主。傻蛋,我是那样的人吗,等着你替我发财。我难道没有钱吗,有,拿不出来,可那能用吗,能用,只是暂时不行。小青蛇心里想到这些,又有些别扭开来。

其实,小青蛇的娘确有一番心思,古残片要搞清它的来历并不是那么容易的,收货人要有自己的操行和钻研精神。

她望着他,心想,谢谢你给我送来好消息,古残片的来龙去脉多亏你的辛劳。哎,也怪我,怪我自私,好事儿愿意听,坏事儿躲一边。小青蛇站在那窗口边,望着易平的背影消失。

易平相信,有的人是负着一种良心债而生存的,而他的负债对象是出售古残片的女神,起先只是在这大千世界里候着她的出现,可这个对他有恩的女神似乎对他宽宏大量。

走到竹林内,向着一楼阳台,他不觉唱了起来,那是一首新近流行的歌,“姑娘,什么使你忧伤,什么使你孤单,别让那风吹在你头发上,谁都不愿看见你被雨淋湿的模样,不要再流浪,不要再彷徨,回去吧,姑娘,回去吧,姑娘——”

小青蛇当然自有她的难处,但雨是打不到她身上的,她起码有一辆大众小轿车在跑。一个月后,那外地博物院给易平来了电话,确定他的那枚古残片是“玉缕青光褂”的原物,让他尽快带实物奔赴。在要出发的那两天里,他越来越有些忐忑不安了,忍着,强忍着性子,如何回来再给女神兑现,她的老公可能看轻她了,这么长时间在她身边围绕的他,就是见不到她男人一面。

大概在十多天后,他有载而归了,那城市博物院人流不息,好多游客都是奔着那枚古残片而来的。回来他没有忘记带些东西给小青蛇和孩子。这次,他起了个大早,兴冲冲地奔到亭子边,刚准备拉开嗓子喊,一抬头又撞到了二楼的照妖镜,怕那二楼偷听,那二楼阳台又多了两盆花。不喊,那就等,女神,你总要到阳台上来的。易平等来等去,毫无动静,他终于发现一楼阳台那盆君子兰隐而不见了,二楼的那面镜子似乎也在空照,莫非孩子又住医院了,他的女神在医院陪着。极有可能是搬走了,有理由这么想,阳台上那盆君子兰的隐去,楼上那面镜子蒙上一层灰垢。那么她往哪里搬,在哪里安家呢,这些他无法得知。

搬走的事,小青蛇本应当告知一下易平的,还是熟人嘛,可她没有告诉易平,也是的,没有那种关系,她凭什么,凭什么要告诉他呢。

易平在那家博物院,经过形状、材质、制作几方面对照检验,青光归褂,证明易平的那枚古残片半朵莲花为大褂配系确认无误,从整件“玉缕青光褂”的经济价值几百万来计算,又加上易平古残片正在胸前当要处,因此,他有幸获得七万多元打道回府,作为他这个收荒货者来说,这当然是应当给予一定奖励的。风从指尖上滑过去,也带走了易平这个收荒者不切实际的打算,这个亭子的右边香樟愈发茂盛,竹子蓬蓬地长着,影子很美,那位女士呢,却像影子一样,隐隐约约地在亭子边跟他捉迷藏。

他和她是在那亭子边认识的,他不是知识分子,可他有知识分子那种情绪。搞准没有,她会不会在另一个阳台等他呢,除非,除非那女神是人家的老三。易平站在竹林内,还在望着那空空的阳台呆想,说不定她这个老三有苦说不出,为了躲避那些亲戚、朋友,母子俩相依為命。老三,老三改了就好吗,那小男孩他还是养得起的,退回一万步讲,这是不是收荒者的一厢情愿呢。

“喂,姐吗,你最近看了娘冇?”大白蛇没有料到小青蛇会突然打电话给她,连带着问娘的下落在哪。

“没有,你去看了没有,不过这好像没有什么奇怪的。”她私地好笑,我们两姐妹又不是头一回这样做了。

“娘做寿吗,不像平常去不去都无所谓,人活七十古来稀。”

大白蛇就笑,“你不是一个追求时尚的女子吗,还把老话当口头禅,七十岁算什么,八十岁还杠杠神嘞。”

“你就吹吧,在哪里,领我去看看。”小青蛇不善于吹,有什么就说什么。接着她转移了话题,“那老爸嘞,你看了没有?”她们老爸最近几年不太回家,他谋了份差事,一直在给菜场守夜,菜场本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钱财等物随着菜贩子走,夜里格外地安静。他说回家就头痛,你们娘一天到晚叨念着你们,你们又不回来,两个不听话的不肖女。这两年来,酒是我的伴儿了。小青蛇去看老爸时,正值晚餐期间,她老爸照例捧了盒饭,左边还有瓶小郎酒就那样喝。

小青蛇来了,她说她是爸爸的小棉袄,塑料袋内拿出三个盒子,炸小鱼、炒肉丝、香干芹菜,她是在离菜场不远处的熟食店买的,她知道老爸就好这一口,常与小郎儿对话,花、鸟、虫、鱼做伴,这下恐怕又要引起他在家都不敢说的牢骚话了。

老爸就是这样,不过他从老妻口中得知小青蛇搬出了那大刘给的公寓。他就问,“死鬼,你现在住在哪里?”

不瞒他,一家人总得要有个把人晓得她的去向。小青蛇是那样想的,她大大咧咧地说道,老爸、老妈,你们不用担心我的生活,就搬到本城的南郊,是个新社区,连具体的门牌号码她都告知了。

娘的想法还是对的,小青蛇的去向,她总是会告诉一个人的。如果说是一种窥探心情的驱使,更确切地说还是一种母亲情结的天然驱使,她真会拿菜刀去找女儿拼命吗?不会的。

从自家出门坐十五路公交车,一个多钟头直接到终点站。这已经是郊区了,夕阳近照,去找她,这对于秋姐来说或许是一种让步,孤寂的小青蛇啊,大刘走了是不是,你姐大白蛇找你几次,也都无功而返,你的老爸无论如何是不会把你的新址告诉她的。秋姐并不忌讳在这个小区里见到什么人,只是觉得行走在生处一切应该经心点才是。自搬来本城南郊小区后,娘就担心小青蛇生活上的不适应,“西萍,住这里是不是离市区远了点?”

“前门口,不是有公交车吗。”小青蛇一笑。

“你怎么搬进了这个住有两千来户的大住宅区呢?”她又转向她。

小青蛇是那样漫不经心地回答,“大,大有大的好处。”

可大也有大的难处,别的不说,就讲快递吧,一个在前大门,一个在商店隔壁,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你不也成了跑腿的快递员。打酱油嘛,这点小事也得围着社区转大半个圈子。

而小青蛇的家是宿舍群的最后一栋,这跟上个月的住所就不同了,那是小区公园的旁边,那是碰到收荒货者易平的地方,他是个好人哟。可那二楼,对她就不友好,当然也谈不上是坏人。易平,好男人,可我只能给你个古残片,其他的只有你自己去努力了。

青蛇新搬的宿舍后面就是围墙,一到晚上,夏夜里冒出来一群蛙儿在墙外鸣叫,它们不管你,天天如此,夜夜吟唱,你只有尽快和着它的节奏适应。说也怪,小青蛇并不反感,渐而把这些蛙声当成了夜间的安魂曲。坐在客厅里望月亮,拉开窗帘,打开窗户,让月亮的光晒一晒她所住的十二层楼的客厅,这时,那些蛙叫声会愈发清晰,间或夹杂着那法国梧桐的树叶声。

昨夜不知是何缘由,一度准时鸣叫的蛙鸣声,没有了开台锣鼓,更不见正台开始,空空的舞台,陡地没了歌手,吟唱乡野的平台复又失去,刚刚适应下来又失去,只有去问门外的蛙儿们了。夏夜,正是你们活跃的季节,为什么集体无声呢?十二层楼阳台上一个大大的疑问号被那个圆圆的晒衣架代替,轻风吹着,疑问号的影子摇摆不止。

穿上深筒胶鞋的小青蛇,举一个可充电电筒,和娘乘电梯扶摇直下,不一会儿来到后门,此处好像有先来者,在哪里轻轻喘着气,不一会儿还拉起长调,舌尖卷着颤音抖动在你的周围。娘说,你看一看有人啵?

小青蛇瞄左边,觅觅寻寻,看有否来人。右边,耳朵伸过去,也不见啥来者,电筒像扫地一样前后左右地照,围墙依然,这就怪了,明明有声嘛,躲起来干啥?

朝着声响处,再走近一些,声响来自头顶,忙将电筒朝天,光亮逐而在绿树间环绕,绕来绕去,一根光柱儿在夜色中寻找立桩的基点。这腾那搬,由高而低,终于有了明确的方位,那小东西,那小东西是啥?

原来是只青蛙,天使一样趴伏在那墙头,它望着她俩人,挺肚抬首迎接着那道光柱的到来。

蛙为什么要由低而高趴伏墙头呢?

看来,它躲在暗处已经候我们多时了。小青蛇说着。

何处是它的栖息之地,这恐怕是它向我们要的答案。墙头上,它大半个身子伸出探着社区里的动静,包括那一草一木,后面两只小腿又不安分地搭在墙外。

沉默,沉默过后,它好像在喊,“来吧,来吧,婆婆、姐姐,随我而去。”它在上面略微动了一下身子,像滑翔运动员朝下降落,由墙头先蹦到那围墙中间的一个窟窿,站稳了身子,头抬了抬,接着又是一蹦,成一道弧形线拱起,如一只羽鸟跳落于地。

秋姐拉住小青蛇,“我们能去吗?”

“为什么不能去?”小青蛇反问道。

“你的宿命是蛇,蛇是蛙的天敌。”

“不能改一改吗,我改了又有何事。”这就是母女俩为人处世的分歧点,“天定不能变,人变的就能改。”有时候,娘还是让着小一辈。

墙头蛙看着俩人在地上争,它自己却平缓下来,蹦跳的幅度也小了,它带着她俩朝那条蜿蜒的水沟而去,它蹦着,她们走着,总觉赶不上它。不觉来到沟的水面附近,它转而蹦至水上边,这条水沟约有两米多宽、两百来米长,小青蛇的宿舍楼和水沟遥遥相望,凭窗可与蛙儿对唱。

前两天,蛙响照常,但那叫声中隐隐约约夹杂着它们一种被限制的感觉,小青蛇心想有什么事情要發生。先前此处没有开发,离城市也不过十几公里,这里曾是田野和小山丘。如今却变成了一片住宅新区,这里有超市、小学、托儿所、棋牌室,夏夜,没想到这里还有剩余的蛙儿,还没有来得及搬走。

站在水沟边,墙头蛙转身,头和眼睛跟她们形成直线。小青蛇轻轻迈开的脚步,又竖起那一道光亮,移向水沟,芦苇摇荡,波纹阵阵,水面上还有一片水草响应,灯光下泛起晶莹朵朵。哦,这就是蛙儿们叫得响的地方,现在它们呢,阒然无声,看不到它们的踪影了,那荷塘月色的风景在近处是找寻不着了,只能是一片寂静。

墙头蛙在灯光下朝她们瞪起幽怨的眼珠,它且、咕、且咕地低吟了一会儿,当然它佩服人类的能力,也奇怪着这光亮为什么随人而行。它也更气愤某些人的贪欲,它的兄弟们被人一网打尽,这里再也听不见兄弟们的嗓音了。

它那凸透的眼珠子一直那样瞪着小青蛇,泪光盈盈,如果今夜小青蛇和她娘不来,它会碰见另外的人吗。它两只大腿狠劲儿扎在沟边湿润的泥土上,但仍不安全,那烂泥随时会垮的。它现在来回在墙头上,以墙头做窝,防范再来的偷袭者。当然干干的水泥作底自然难以将就,那种干燥的世界怎能生存,它要的是水和清洁的空气,虽然围墙破损处也有那含水露珠和杂草,但那只有在清晨才能得到。它边说边来气,肚子鼓鼓地一凸一凹拉起风箱。小青蛇发善心了,纵身一跳去捞那墙头蛙,那蛙咧,没管她,兀自一个回跳,身上水珠四洒,湿润了又回墙头。

小青蛇跟它又一跳,她看到它在墻下起步一个蹦跳又至那墙窟窿,一下跳在围墙,这个角度很好,便于居高临下观察风向。

秋姐冲它做手势,你说一下是谁把你的兄弟们掳走的,而且发生在凌晨时刻。

小青蛇知道她们这个小区大,人员来往多,前些时一到夜晚,此起彼伏的蛙声就冲破了栋栋高楼的围挡,而她是挨你们最近的一家住户,前头、中间的楼房人家是无法直接抓获你们蛙语的,只有住在最后几栋楼的住户,才有幸获得此类乡土音乐。

十几层楼高的窗户高过围墙,围墙前是一条简易的水泥公路,仅供小车行驶。那条路的下面是长沟,便是你们的临时住所了,一头伸进那芦苇、杂草之中,不过,有的单位迟早会来开发的。

小青蛇认为在那无边的夜色里,只有它们的音乐能维持大半夜。这社区后面的天地,也是我小青蛇浮生之地,当然她相信大刘是能回来看她的,现在每天的电话她并没暴露她的新址,怕他耽误公事。她推测大白蛇也没跟他讲,她不讲是怕他回来。小青蛇的确想到另一个地方安身立命,抬首,看一看夜空,星斗灿灿,弯月如钩,这个时光,老天若作美,月光吊钩便会出现在围墙和水沟的地域,假若我自己吊在那月亮上,身子上还带上那娃娃,把这只能蹦高的青蛙也带上,月宫里有嫦娥、玉兔,再加上我们凡人和蛙。

娘说,当然,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她讨厌你们夜里的幽唱,今昔不是以往,荷塘月色在农村都难找了,何况这里是新开发的住宅区。你们可以不睡觉,自娱自乐,可年轻人有压力,白天忙于生存,晚上,还要带孩子,哺乳未满周岁的毛毛,你们又来打扰她们的瞌睡,想请你们走,你们搬一下家吧。

搬,往哪儿搬,沟的那头沉渣浮起,难以喘气,这头尚好,水清清照影,它们有这点向往,只有往那山清水秀的地方搬。

总的来说,蛙是弱者,想想看我们当强者的是不是也做过对不起弱者的事。前两年,小青蛇随娘回老家,那是山区,也是个水泽之乡,外公外婆一家就住在土埻子上,土埻上有个祠堂。夜晚放眼望去,一畦又一畦的水田在下面摇晃,水儿叮当作响,无数只青蛙叫着把水田拱起,搭成赛歌的舞台。有民歌者,更有美声,咕——且姑,咕——且姑,这些声音是从它们那细小却又粗犷的声带里发出来的,看似无序,听来却极具韵律。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罗文发,邮票收藏家、作家。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发表于各地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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