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抗抗
来到田纳西州的斯威尔维尔县,就快到大烟山国家公园的入口了。小镇萧索,放眼看去,没有超过两层楼的建筑。路边除了加油站,就是多来店(Dollar General)、家多乐(Family Dollar)这样的连锁折扣零售店,每隔几英里就簇拥着两三个。
顾名思义,这种折扣店里的货物大多只卖几美元。走进这样的店里,你几乎找不到任何新鲜蔬菜和肉类,一排排货架上放满了罐头食品和油炸快餐,价格既贱,保质期动辄几年。
多来店在美国已拥有超过1.5万家门店。前段时间美国国家公共电台作过专题报道,详述这家公司是如何专门挑选贫困落后的地区密集开店抢占市场的。让这些连锁店的数量超过人口密度的负荷,正是公司的营销策略。因为如此一来,有新鲜蔬果的大型连锁店选址的时候,看见市场已经饱和,就不会再选择这些地区了。除非开一两个小时的车,否则买不到新鲜蔬果;便利店近在眼前,里面的東西又便宜顶饱,天长日久,只吃罐头和油炸食品渐渐成了穷人独有的“口味”。越是穷困的地区人均寿命越短,畸型肥胖越多——这个在美国随处可见的怪象背后有很多成因,这些一元店们的恶性垄断难辞其咎。
当然,对于生活在大城市的人们,这些报道也许只是社会学的一个现象、茶余饭后的一个谈资,然而在大烟山脚下,数着目不暇接的多来店招牌,我忽然真切地意识到:一些人的研究工作,就是另一些人别无选择的生活。
天快黑时,我们终于在山脚下找到了一个有新鲜蔬菜的店,进去囤积一个星期的粮食和日用品。那天是星期六,店里挤了很多人,都是清一色的白人,且无论男女老少,大多非常肥胖。女人们穿着布袋似的T恤衫、松垮的牛仔裤 ,男人们大多纹身,几乎没有刮脸的,各种颜色的连鬓胡子在棒球帽下蓬着。
J.D.万斯的《乡下人的悲歌》曾是《纽约时报》推荐的第一畅销书,被誉为“想要了解特朗普胜选的必读书目”。我在文章里看到一个愤怒的小男孩:祖籍阿巴拉契亚山区,出身于贫困潦倒的中部;妈妈吸毒且暴虐,继父换了一个又一个。这里无论是好男孩还是坏男孩,都会用枪、敢打架——这是“红脖子”们的自豪、底层白人的骄傲。这骄傲的力量如此深沉强烈,以至数十年后当万斯已从耶鲁法学院毕业、成为名副其实的精英一员时,仍时时在两个世界之间煎熬。那些斯文入时的谈吐,每每让他觉得背叛了自己的根,激起莫可名状的负罪感。万斯说,这就是底层白人的文化,自己的这部回忆录,就是献给这文化的一曲挽歌。
而阿巴拉契亚山脉,就是这文化的植根之地,眼前的大烟山,是她的一支。这里的人们就像万斯的书里呼之欲出的许多人一样:白人,穷困,粗粝,热爱枪支、笃信上帝。他们中的许多人挣扎在贫困、失业和毒品之中,敌视移民、仇视全球化经济,唯有基督教慰藉了他们的精神,美国步枪协会维护了他们的自尊。正如他们心照不宣地蔑视其他肤色的人一样,中产阶级和知识阶层心照不宣地蔑视他们。直到特朗普当选的当晚,习惯于漠视他们的主流媒体,不可置信之余,才第一次听到这群人的声音。
有人说,这就是人民的声音、人民的诉求。但真正的问题是,听到了人民的诉求之后,该当如何寻找答案?从特朗普身上,我没有看到这社会的答案,却正看到了这社会的症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