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昌平 陈冬梅
陈冬梅(以下简称“陈”):现在《康定情歌》已成为人类共同的心灵之歌,康定也因它名扬天下。康定悠久的历史传统和灿烂的民族多元文化对康定民歌的产生、发展、种类和风格都产生了特殊的影响,您是土生土长的康定资深文化学者,请您先谈谈康定民歌好吗?
郭昌平(以下简称“郭”):康定是汉藏交界地带。汉文化和藏文化在这里融合,特殊地理位置和多民族聚居融合的特点使得康定民歌种类繁多、特色鲜明。藏族民歌深受汉族民歌的影响,而汉族民歌到了这里又变得富有藏族民歌的味道,两者互相交融。无论是丹巴还是九龙的民歌都借鉴了康定民歌的特点。康定民歌主要分为带舞蹈和不带舞蹈两种形式。带舞蹈的民歌主要有:锅庄、弦子和踢踏。不带舞蹈的就是山歌、情歌、劳动歌曲等,我们通常说的民歌多指后者。
陈:都说“溜溜调”是孕育《康定情歌》的母体,对此,您是怎么看的?
郭:“溜溜调”是康定民歌的一个种类或说一种调式。它的音乐表现方式为见山唱山、见人唱人、见事唱事,对姑娘示爱也用歌声来表达。它的歌词朴素无华、简练直率,真情自然流淌,感人又富有哲理。有时一首调子有好几套词。《康定情歌》是“溜溜调”中的一首,只是一小部分而已。“溜溜调”与《康定情歌》在歌词和韵律上大同小异,但两者在一些装饰音和演唱效果上有较大的不同。前者自由活泼、生活情绪浓厚;而后者规整流畅,在艺术的表达手法上无不彰显着与众不同的渲染力。原生态的“溜溜调”与《康定情歌》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于《康定情歌》更具艺术性和规范性。《康定情歌》体现了吴文季的天赋和后天的积累,是他生命体验中一种规范的艺术表述方式。经过加工整理、规范配乐使得《康定情歌》旋律流畅、朗朗上口,便于吟唱和传播,这也是采编者吴文季赋予《康定情歌》的经久不衰的生命力。吴文季独特的、不朽的艺术贡献也在这里。
陈:《康定情歌》的作者是谁?曾是音乐史上最难解的谜之一,您做了大量的实地考察和调研分析,才最终解开了这个谜,确定了是泉州人吴文季采编了这首歌。您至今还保留着大量、详实的第一手调查资料,这些资料无论是对于您还是康定亦或是对整个音乐艺术史都是弥足珍贵的,它们凝聚着您几十年来对《康定情歌》最详细和最深刻的解读。能和我们谈一下《康定情歌》创作、流传的曲折的过程以及它背后一些鲜为人知的故事吗?
郭:1996年,我担任甘孜州委宣传部副部长,同时兼任《甘孜日报》(当初还叫《甘孜报》)的总编辑。我在宣传部的时候就分管新闻,长期的媒体工作经验使我对新闻事件的捕捉极其敏锐。我一到《甘孜报》就建议增加《康巴周末》周刊,并且强调要重视这个周刊的头版头条。
图1 《 甘孜报》(月末版)登载的第一篇寻找《康定情歌》作者的文章
《康定情歌》是一首家喻户晓的情歌,被广为传唱,但人们对于它是如何产生、流传的一无所知。上个世纪90年代我们在全国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寻找《康定情歌》词曲作者”的活动,并作为《甘孜报》(月末版)的头版头条发布,被《四川日报》《南方周末》等数十家媒体争相转载,引起了各界极大关注,我们也从此踏上了寻找《康定情歌》作者之路。
查阅了大量材料后,我们终于发现了一条线索。这是1947年关于“管夫人独唱音乐会”的一份材料,其后附管夫人的独唱节目单,其中的第二首就是“跑马溜溜的山上”(后来才改成《康定情歌》),歌曲后面注的是“江定仙作伴奏”。当年的张治中将军还特意为这场演唱会题了词,可见这场演出在当时具有相当的影响力。于是我们针对这个情况梳理总结后发表了一篇《管夫人是谁?》的文章。一是为寻找《康定情歌》作者的活动做一个阶段性的总结;二是想通过媒体互动进一步寻找有效线索。
图2 喻宜萱老师当年在兰州演出时的节目单
果不其然,《管夫人是谁?》这篇文章引起当时新华社新闻研究所所长文友仁及其同事方辉盛两位资深媒体人的关注,他们当初都做过新华社驻波兰记者站领导,具有强大的新闻敏感度和严谨扎实的新闻集采能力。文友仁、方辉盛两人通过《喻宜萱和她的康定情歌》回答和印证了我们寻找的管夫人就是中央音乐学院原副院长喻宜萱。巧合的是,当时我恰好在北京配合中央电视台《西部频道》(也就是今天的第十二频道)现场录制《魅力西部》民歌节目。录制完毕后我们赶去拜访了文友仁、方辉盛,得知著名女高音歌唱家喻宜萱的先生姓管,她就是管夫人。
我们随之在方友仁的帮助下,登门拜访了当时已96岁高龄的著名歌唱家喻宜萱女士,她证实是同学——中央音乐学院原作曲系主任江定仙——把《康定情歌》的曲谱交给她,由她首次演唱《康定情歌》,也是她将这首情歌唱红中华大地,唱出国门的。老人非常喜欢这首歌曲,给我们看了很多当年的英语、法语等各种外文的节目单,无论走到哪里《康定情歌》都是她的保留曲目。遗憾的是,这首歌的采编人是谁,喻宜萱并不知情。她告诉我们,当年重庆国立青木关音乐学校作曲系学生、山歌社成员——时任中央音乐学院副院长的王震亚先生——可能会了解一些情况。而王震亚恰巧与她同住一栋楼。我们随即拜访了王震亚先生。王震亚告诉我们,1945年他还是重庆国立青木关音乐学校作曲系的学生,他和郭乃安等发起成立了“山歌社”,致力于收集、改编民歌。这项活动得到当时作曲系主任江定仙、民乐系教授杨荫浏等人的支持。当时同在音乐学院求学的吴文季虽然不是“山歌社”社员,但在“山歌社”的影响下,也对中国民歌产生了浓厚兴趣。
1946年因迁校停课,吴文季经同学介绍,去泸县给国民党准备出征缅甸的远征军203师做音乐教官,这期间他采集了很多民歌。有一次,部队中有几个来自康巴地区的军人给他唱了一首家乡的民歌,当时叫《跑马溜溜的山上》,吴文季觉得曲调很优美就用简谱记录整理出来。回到学校后,吴文季就把他采编的《跑马溜溜的山上》(即后来的《康定情歌》)交给声乐系主任伍正谦,再请江定仙配乐,后来这首曲子被王震亚教授编入《中国民歌》(第一集)。
从王震亚口中我知道吴文季是个音乐才子,曾因交不起学费,得到过惜才如命的杨荫浏的资助。吴文季当年还随周恩来总理到访欧洲六国,领唱过《英雄战胜了大渡河》。但不幸的是他后来因为在泸县的这段经历被认为政治面貌和历史有问题,被遣送回老家接受劳动改造,从此与热恋的女友各分天涯,后来终身未婚。
就这样,我们一步步接近了真相。江定仙老先生是一位作曲家,曾经担任过中央音乐学院的副院长,他很高兴地接受了我的电话采访。当时老先生已病重在床,说话都不是很清晰,他的女儿江乔让我把需要的东西和情况写一封信给他,后来老先生给我回了一封信。信中,江定仙对《康定情歌》一事这样说:“这首民歌是当时的一位学生,参加西康地区的活动带回学校的,由伍正谦转交给我,这首曲子具有很好的和声和旋律,我很喜欢。后来我对其进行了精心的编配工作,交给同学花腔女高音歌唱家喻宜萱演唱。”那时,江定仙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从信的落款来看,这封信是他女儿代笔的。情况基本都已确定,吴文季就是《康定情歌》的采编者,但我想从江定仙那里了解更多吴文季当年到底对《康定情歌》做了多大的再创作。然而正当我准备再去北京当面拜访他时,却遗憾地看到《人民日报》上登出了江定仙老先生去世的讣告。
后来,对《康定情歌》深有研究的中国地质大学博士生导师吴冲龙找到当年山歌社的成员之一郭乃安教授,问起《康定情歌》的情况,郭乃安所说与王震亚高度吻合,这就可以确认《康定情歌》采编者为吴文季。
2002年9月10日,甘孜州委派甘孜自治州副州长陈家林与我一行四人专程到福建泉州洛阳吴文季的家乡,在洛阳江畔的凤窝山上吴文季墓前代表康定人民献上鲜花和洁白的哈达,感谢这位伟大的艺术家让康定走出深山、走向世界。
图3 江定仙先生的来信
陈:您的讲述非常感人。时任甘孜州委宣传部副部长的您在《一次迟到的对话》中深情诉说:“从康定到内地,从大西北到全中国,我们找的好苦啊!”苍天不负有心人,寻找《康定情歌》的作者,最终也尘埃落定,寻访和研究工作终于还原了《康定情歌》的真面目。我不知道在泉州这方养育吴文季先生的土地上,那开放、多元的文化,惠安女渴望幸福平等,李贽启蒙式的觉醒,在《康定情歌》的旋律中到底融入了多少?我们已经无法一一做量化上的分析,留给我们的只能是无限的想象,但您的这份执着和康定人民的情义,为《康定情歌》的右上角填补上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空白,这是告慰吴文季先生最好的表达方式。可不可以这样理解,您的初衷是从一个媒体人、一个报刊负责人的角度出发,但当您深入地触及以及随着事件影响范围的不断扩大后,这件事在您这里就变成一种深深的责任感了。
郭:的确如此。此事件牵动着全国人民的心,引起了极其强烈的反应,这也促成了当年的《甘孜报》从黑白四刊的周三刊小报,发展成今日大家关注和喜爱的《甘孜日报》的大跨越。
追溯《康定情歌》的历史,从我们考证来看,它大概产生于20世纪30年代末至40年代初,源自康定的一首民歌。康定情歌在民间集体创作的“溜溜调”的基础上,经过吴文季、江定仙、喻宜萱等人的加工演唱焕发生机。1948年,喻宜萱将《康定情歌》带到巴黎,由此唱出了国门,在海外广为流传。20世纪70年代,《康定情歌》入选美国太空局“世界最具代表性十首歌曲”,随着“旅行者二号”太空船升空播放;90年代后期《康定情歌》又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全球最具影响力”十首民歌之一,被不少国家选入教材。2001年5月29日,世界歌王、男高音歌唱家多明戈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演唱会,又唱了这首歌。我们有责任、有义务在《康定情歌》的右上角补上它应有的名字。
陈:吴文季出生于福建泉州惠安县洛阳镇,自幼热爱文学和音乐,一生命运坎坷,收集整理了全世界最美的情歌,却一生未婚。天资聪颖的他曾在三年内基本修完初高中课程,其间因父去世被迫中途从集美农林高中辍学回老家洛阳小学教书。1938年,年仅20岁的他毅然北上抗日,才有了后来采编《康定情歌》的机会。即便命运对其不公,回到家乡接受劳改的那些年他也创作了大量高质量的作品,如《阿兰》,他是第一个将惠安女形象搬上历史舞台的人,至今同类题材的深度与广度无人能及。
图4 吴文季先生
郭:对,如果没有扎实的文学功底和良好的音乐素养,他不会在原曲的基础上增添第四段,化用《婉容词》中的两句 “世间女子任我爱,世间男子任你求”,这堪称诗与乐最好的相遇,把情感的抒发推至高潮,也升华了康巴人的婚恋自由。这哪里是歌的吟唱,分明就是对爱的呼唤,这不是个人的冲动,这是人类共同的心声,这是何等气魄。如果说这首歌唤起了人类的共鸣,那么这段词就是最好的注脚。
凡事有历史的偶然和命运的必然。吴文季为什么会采编《康定情歌》?是命运的偶然还是必然?他的成长环境对他的创作和后来的爱情观是否有必然的联系?因为我不太了解他成长的背景和他后来的生活经历,但这份空白恰恰是我们研究和寻找的动力!
陈:文化的开放必然会带来文明的进步,这得益于贸易繁荣的带动,泉州和康定都是多元文化包容的典范,泉州港作为曾经海上丝绸之路上的世界第一大港,也许它的涛声琴韵和“陈三五娘”爱情的佳话早已为吴文季邂逅茶马古道的溜溜之调埋下了遥远而美丽的情歌种子。我看过一部名叫《康定情歌》的电视剧,剧中康珠和洛桑的爱情最终没有结果,我理解那种“最爱的方式是离开”背后深深的人性考量。包括吴文季一生未婚,他的心里一定是早已种下了自由爱情的种子,又不得不面对现实,因为不想连累最爱的人,所以只能选择不联系,但那时他心里有多痛苦无人知道。一个追求恋爱自由的人,回到惠安这个当初婚恋相对蒙昧的地方,不可能接受媒妁之言和一个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人在一起,所以宁可终身不婚。
历经几百年传唱的梨园戏《陈三五娘》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众里寻他千百度”赏花灯的片段,它最大的贡献在于突出“人的觉醒”和“反叛人性束缚”的价值,正是这种价值在吴文季心中深深埋下了对理想和自由爱情向往的种子。所以他才会加上“世间女子任我爱,世间男子任你求”的歌词,这和他的成长背景是分不开的。
郭:如果没有吴文季当年采编和加工《康定情歌》,它可能就和原生态的“溜溜调”一样永远留在大山中了。谁也说不清这是历史的必然还是偶然,但吴文季绝对功不可没,《康定情歌》表现出的人性的光辉、向上的力量、对美好爱情的向往以及敢于冲破现实的勇气具有十分高远的精神境界,是对人类情感的关怀,它的价值是无穷的。
陈:《康定情歌》的发展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老百姓演唱的原生态歌曲,是很淳朴、很自由的康定情歌,现在在康定还能看到老百姓演唱原生态康定情歌的情景。第二个阶段是编排规范后的康定情歌,就是现在唱片里、电视上、舞台上广泛流传的康定情歌。第三个阶段就是在编排规范的康定情歌基础之上,根据时代发展和现有审美、生活节奏等,再创作的新的康定情歌,这种新《康定情歌》的版本不下数十个。一首歌曲有这样旺盛的生命力,能够持续发展下去,它一定还会有第四、第五个阶段,而且它必定延续着康定情歌的血脉,保持着康定人对爱情的追求,走向全人类对爱情的美好愿景。《康定情歌》拥有着穿越现代和未来的力量,这种力量可以打破时空和地域的限制。这种持续不断的影响力到底蕴含着什么样的艺术特征和审美价值呢?
郭:艺术作品的最终价值体现在其审美品格之上,艺术反映现实生活中的美,并且创造艺术的美。《康定情歌》巧妙地概括了现实的美,同时又将现实的美艺术化,使其具有了更高的审美品质。《康定情歌》歌词优美,富有生气;音调好学易记,朗朗上口,展现了康定独特的人文背景和厚重的文化底蕴,多元、奇特的情歌文化,是康定人文精神的一种集中表达。
《康定情歌》主要由三个大的乐句组成,但句句相连,容易记住,是一首典型的中国民族五声羽调式作品。伟大的旋律并不都是复杂的,有时越是简单明了就越能被人们接受和广为传唱。《康定情歌》旋律的美,美在平稳中有起伏,起伏中有前进流动,这种旋律的走向以及规整的曲式结构符合人们的审美趣味。
我们整理出的核心歌词:跑马山上一朵云,端端照在康定城;李家大姐人才好,张家大哥看上她;一来看上人才好,二来看上会当家;世间女子任我爱, 世间男子任你求。康定城美丽的跑马山上,张家大哥李家大姐既美好又朴实的爱情有很强的民族性。最后的升华是视角的转移,人间的大爱,也可以理解为是作者内心的呼喊。衬词则是原生态民歌“溜溜调”最具象的表达,歌词的内容和形式都非常美。《康定情歌》恰如其分地映证了黑格尔说的——美是理念的感性呈现。
陈: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历史传承、自然风貌、人文景观、风土人情、古老传说……它所形成的独特地域文化特色,在传播过程中逐渐被印象化、符号化,演绎为独有的城市IP,譬如巴黎的铁塔、东京的樱花、巴塞罗那的足球、西安的兵马俑,都让人以物见城,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城市IP。
城市IP就是要结合城市精气神凝练出一个“魂”,对这个“魂”进行时代化的加工与形象化设计,然后借助互联网的渠道将其传播出去,继而快速吸引外部人流进入,让外面的人来本地进行旅游、消费、投资,最终带动本地产业的全面发展。这点康定似乎做得非常好,她的城市IP非常明确,而泉州也应当寻找和打造自己的城市IP。
郭:康定位于四川甘孜州东部,“川边锁钥,藏甸屏翰”的特殊地理位置使得康定成为一座历史文化名城。自古以来,它就是康巴“民族走廊”的腹心地带、川藏交通的枢纽、汉藏“茶马互市”的口岸和物资集散中心。它不仅有丰厚的远古文化遗存,如神话传说、民间艺术、民族歌舞等,而且有大量以藏汉交流为主体的多元文化景观,厚重的文化积淀与壮美的自然景观交相辉映,共同熔铸了康定丰富多彩的文化资源。
《康定情歌》是康定最有名的文化品牌,它向世界传递了康定是情歌之乡、浪漫之城的美好愿景,但是康定这一品牌资源的应用中也有着明显的短板。情歌文化游知识性、观赏性都不足,这也是文化旅游融合时代,我们最为迫切需要探索和提升的。
陈:是的,《康定情歌》已然超越一首民歌本身的艺术形象,它已成为一种有深度的文化现象。希望在当下的文化旅游融合时代能有更多的人来关注《康定情歌》,更好的挖掘、发现《康定情歌》及其背后更丰富的意涵和艺术价值。因吴文季先生而引发链接的泉州和康定,因此架起了康巴文化和闽南文化交流的桥梁,探索打造了《康定情歌》整体文化品牌,丰富和保护了非物质文化遗产,解决文化资源步入产业化轨道中存在的矛盾和问题,寻求一条促进康定与泉州文化产业可持续发展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