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电影
换卷时,女放映师用刷子刷刷机器
扩音器噗噗两声,重复叫我的大名
“张一兵!张一兵!银幕下面有人找”
我的小脑袋里曾闪过些什么?
是恍然成为电影里的角色
还是在星空下的众耳皆闻中
报以年少成名的羞赧
我摸出人群去银幕下面找父亲
他从镇上赶回,他老爱这样
两根大竹篙横躺在小学校操场上
时空疏离得不可置信,就在昨夜
它们高举起一个多么奇幻的世界
我们跟随美丽的女巫,翻山越岭
她粗壮的双腿踩动驼机器与黑铁饼的单车
接下来的每一个夜晚,南斯拉夫的桥
在不同的村庄被炸垮一次
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当我们对其中的桥段,倒背如流
远远躺在银幕的背面
一切皆反,却不见反转的人生
死的依旧死去,坏人还是坏人
光束越过一堆黑黢黢的头顶
像动物们在暗中啧啧的吸吮,进食
抬头看看天上流泻的银河
如果它投射到我的胸膛上
将会呈现些什么?
它向前翻滚咔咔嚓嚓地响动
我的同桌马志红
我小學的同桌马志红
可真是名副其实
只要有一丁点儿
能跟她扯上关系的风吹草动
她马上头一低,脸刷地就红了
她妈是乡里唯一的裁缝,谁家
制新衣,就用土车子推上她的缝纫机
接她上门去,她划划剪剪,踩动机器
像是在拼接别人零碎漏洞的生活
变得崭新,爽亮得体
一次到我家,我听见我妈和她妈
咕咕哝哝地说笑着,要结成亲家
第二天我悄悄地告诉了马志红
她头一低,脸刷地红到了脖子梗
过了好久又低声问:你说的是真的?
我从此觉得我俩的课桌是台缝纫机
两线搓捏,只等时间的针脚密密踩过
有男同学扯她头上的布蝴蝶结
被我暴揍了一顿,我上课低头
玩木头手枪,老师冲下讲台
扑了个空,我塞进她的红棉袄里
春节回老家喝喜酒
镇上最豪华酒楼的老板娘,忙里忙外
我想了许久,叫了声:马志红!
她站住,脸依然红了
月光下的草垛
邻居军奇哥练武术,看武侠小说
跟我讲天龙八部,郭靖黄蓉
我着了迷,跟屁虫一样
每天傍晚饭碗一丢就去找他练功
一天晚上,月光跟白天一样白
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白
银灰色的草垛,散落在田野四处
像梦中的岛屿,漂浮着
军奇哥身边多了一个姑娘
月光衬托出她姣好的面容
我认识她,邻村石磨匠的女儿
我们浸泡在月光里,游荡
我在前舞刀弄棒,他俩远远跟着
巨幕下缓缓推远的镜像,如此斑驳
在记忆里潜伏、跳出,不可重返
来到一堆草垛前,军奇哥说
我们来练一会功吧
你现在是桃花岛岛主
这个岛归你了,你在这闭目发功
我们去另外那边的两个
看谁先扛不住谁的功力
我在草垛里掏出一个洞,坐在里面
平推两手,发起功来
眯眼见远处一个草垛,摇摇晃晃
隐约传来很难受的声音
那个草垛垮了,不久
他俩从月色中走回,军奇哥说:你赢了
薅禾日当午
当年我一看到拄根棍子
挨家来讨米的,就暗自庆幸
抢收抢种,我什么农活都干
可实在让人不堪回首的
还是薅禾,毒日头底下
每人拄根棍子,下到水田里
一层浅水早被晒得滚烫
抬起一只脚,用脚趾头
薅动禾苗根部四周的田泥
一棵一棵,划着圈儿
这只脚薅完,改变重心
换另一只脚薅,不能太重
太重禾苗弄得东倒西歪
太轻没用,只能算给它挠痒痒
左脚右脚一个慢动作
没完没了,一本正经的滑稽
稍不留神就一屁股坐进水田里
蝉声聒噪,不透一丝风
时光汗水一样,哒哒滴落
年轻的母亲在深处,回头一笑
看我气鼓鼓的样子
唤我一起爬上田埂
阴凉处歇一歇,母亲说:
禾苗要动一动,才能长好
禾苗不薅,肚皮难饱
就只能拄着这根棍子去讨米
福临铺
我骑自行车去镇上找父亲
福临铺,十里八乡的要塞
乡下人的梦工厂
在街头汽车站停一小会
看别人摇摇晃晃,坐车去长沙
地区医院躲在汽车站的后面
玻璃闪烁幽蓝的光,像病中的疼痛
又像能住院医治隐含的夸耀
村头爱打架斗狠的二愣子
当上了派出所的联防队员
供销社的门前飘出糖果
与尿素混合的气味
母亲在家拼命打凉席、糊水泥袋子
要换回一台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机
刘二姐洋气,开了一家理发店
她的乳房曾蹭到我的后脑勺
卡带店的音响震颤着整条街
福临饭店的招牌黝黑发亮
父亲总洗不去面粉和油条的气味
此刻他在厨房掌勺,我坐在门口
看村姑或时髦女,来回于下街的
邮局、衣服布料店、南杂店、国药店
她们都像是我的初恋
福临铺跟我一样,年年在长
背面就是农田,如乡人的唇齿,紧紧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