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欣来
鹤,在我的记忆里飞行了很多年,又消失了很多年。
从我陪读租住的房间客厅窗户朝西望去,躺着一个湖,那湖叫吉家湖,椭圆形,看上去年龄比我大得多,大概与远古的云梦泽同宗同族吧。湖是城市的补充,甚至是必不可少的外延。湖边趴着一道长堤,一眼望不到头,这样的长度,恰恰又是人的目光和脚步的延伸。沿着堤坝往前走,能看见草木、阳光,游着的鱼儿,移动的船只,还有天边的云朵以及似有似无的物象。这些景物,更像一个湖或一条长堤在日子里的板书。
春天,风从湖面爬上岸来,随意一走,草就绿了。一颗颗露珠挂在草叶间,像一种心情的表白。草一绿,鸟也来了。是水鸟,一只只白身子白头的,被水光映衬着,很打眼。鸟儿是通往日子的符号,没什么心机,它们自由来去,要么扇着翅膀,在半空中滑翔一会;要么踮着脚儿停在水边,朝绿草望几眼,看它是怎么长出来的,有着哪样的气息。也有可能,眼一眯,思考草儿为何具有年年泛绿的生命力。这让它百思不得其解。其实,在我,在周边生活的居民,这也是未知。
对面是君山。山的影子、芦苇的影子,在天边勾勒出一抹虚线。那些虚幻的线条,恍惚与近处的堤岸形成对应。这虚实里,有鹤自远方飞来,一只、两只、三只,经过无数次的飞翔后,翅膀一收,落在浅滩上挪着脚步,或喝几口水觅一阵食,或半闭着眼睛贴着地平线,打量这道长堤。堤以一声不吭的方式,进入了鹤的视野。堤与鹤,是依恋、是呼应,相看两不厌。
春夏之交,三两只在湖岸的柳树上、水杉上或绿草间出没,悠然的姿态,让一汪湖水更显幽静,似乎听得见水的呼吸,还有一种隐隐的忧伤。冬天就多了,一只接着一只,在水的背景里或翔或集,或张开白晃晃的翅膀,扑棱几下,把各自的心事洒了一湖。只不过它们的视线里还没有堤,堤与周边的房子成为一个假设。不用说,现在的堤与房子全是后来出现的。这样一来,我便觉得每块人居之地,鸟总是比人要到得早。
湖边的房子,呈一字排开,前后三列,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像在守望这面湖,这道长堤。楼房半新不旧,在阳光下挺立着,从头到尾住着的大多是渔民,当然也有一些身份不明的人,全以各自的状态存在着,享受着湖和日光的沐浴。比如我,比如与我打对住着的张老爹,都属另类。在这临水的岸边,我的身份还真有点可疑,平日里,既不打鱼,也不做买卖,得去二十几里开外的地方上班,写材料,用一个个文字换一份薪水。下班回来,门一关,儿子做功课,我就捧着几本书啃来啃去,偶尔也写几句不像样的诗。可能我在邻人的眼里是闲云野鹤般的陪读妈妈。对门的张老爹恰恰与我相反,他家的门经常开着,一年到头人来人往,牵线似的不断纤。送液化气的,送报纸的,收破烂的人进进出出,更别说左右的邻居。“哎呀,又送气来了,慢点慢点,莫闪了腰,喝口茶再去。”“哎哟,老李,莫客气,这么多鱼吃不完,太多礼了……”那些话儿从他的嘴巴里冒出来,穿过他家的客厅、走廊,一眨眼从我的门缝钻进来,进入我的耳朵,总让人觉得平缓、从容与热络。而我,除了翻书,间或弄一下柴米油盐,便在日子里匆忙走动。有时候我真弄不清自己在忙些什么。
我与张老爹打对住着将近三年。刚搬进来时,他快九十了,满头的白发像雪,但气力还足,他的嗓音从身体里发出来,有些洪亮,压根看不出有这个年纪。我很少去那边串门,我有自己的生活空间。不知他的空余时间怎么打发的,但我感觉得到,人一走,他的屋子就安静下来,不一会,一块块带着静气的空气也会从他的门口流出来,与我家本就无人打扰的气息悄然集结,成为一个整体,然后一道旋转、起伏,沿着一个个梯级慢慢向下流淌,形成无形的瀑布,彼此间看不出多少差别。每天清早,他要去楼下的地坪里打一阵太极拳,活动一会儿筋骨。从阳台往下看,他那瘦高的身子与一头雪白的头发被树林映着,色泽分明,让人一下想起鹤的情状。大面积的绿色里,你看到的是一个个悠闲、轻松的动作,看不见岁月的沧桑。一会儿挪动脚步,一会儿舒展手臂。手与脚、心与身,似乎在一个个绕着的圆圈里运动。
听人说,太极是圆的哲学,以一点为圆心放空自己,一口口吐掉内里的浊气。我没练过太极,体会不了个中玄妙,还听说《周易》里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也是这个逻辑。那一刻,我忽然想起老子说的道法自然,如出一辙。可能他老人家说的道就隐藏在一个无形的大圆里。有时,他练累了,吁一口气,又去那摆在过道上的长木凳坐一会,吹吹风,或喝几口茶,缓缓劲儿。这过道是通风口,又是抵达湖的入口,随便一望就能看见波浪涌动,仿佛推动着一个个日子行走;还有一丝丝漫起的薄雾,阳光和一道长堤,堤上长着草和水杉;空气和鸟儿的鸣叫声,也在流动着、传递着。每天早上他总要在木凳上坐一会、望一阵,仿佛那阔大的水面和长堤是他一生中不可或缺的风景。我曾不止一次地猜想,他在看这些景物时,景物也在看他,以至我认为大湖与老人之间有着猜不透的隐秘。
湖是人的另一个生命——记不清是谁说过的话。我来湖边居住时,极少能看见有鹤从湖面升起,又从半空滑下,或在堤坝上自在走动,似乎鹤的身影和姿态远得只能凭借想象。然而我的视线里常出现端着气枪的人在长堤上走动,一旦发现目标,他们的枪口就抬得很高,眼睛眯着,扳机一扣,“叭”,一片羽毛连同破碎的空气掉落下来。夕阳西下时,看见的往往是老人拽着他的老伴去湖边溜达的身影,他们在暮色里慢慢走过去,又慢慢走过来,似在丈量时光。两条老迈的瘦影印在晚照里,融为湖的一部分。
張老爹比我先来这里很久,不知什么时候住下的。他的口音带着一股浓重的东北腔,话里话外透着粗犷的味道。大概因为年龄差异,我们之间很少说话,更谈不上深交,即便见面也只是出于礼貌叫他一声“张爹”或微笑着点下头。我在这水边的城郊待了一些时间,每天会碰到不少邻居,他们的衣着、状貌乃至一个个的神态都在我脑袋里记得清清楚楚,但看不清楚的,是他们的内心。正如我把门一关,留给别人的也是不远不近的距离和陌生感。或许现实中的人都生活在各自的世界里,都保持着一段距离,这样才有了不可知的神秘,也才有了烟火人间。满世界只有天空下的湖与那条长堤裸露着,显示一种真实的存在。
那天傍晚,我拿了本书在堤上坐着,夕阳漫不经心照过来,洒在湖水和草木上,一片慵懒,几只蚂蚁从不远处的地面爬过来,直爬到我皱着的裤腿上,用它的触须这里闻闻,那儿嗅嗅,好像从没见过我似的,陌生,疑惑,犹豫,细细探究着我这不速之客。那一瞬间,我也疑心它们是不是那些与大堤同龄的蚂蚁的下一代或下下一代,也同我一样对外界的事物充满好奇。而我看书只是做做样子,其实一个字都未看进去。说穿了,我来此的目的只是看太阳落水,或把一颗心交给夕阳里的时间,享受着湖和树木的静穆。而那种静,悄悄地来,悄悄地弥漫,安安静静的,像进入了一种空无的寂境。我不由暗想,夕阳,湖水,草色,清风,还有自在行走的蚂蚁,这些难道都是一个大湖呈现给人间的语言?我的同龄人中绝大多数没有听说过吉家湖的名字,不知它的方位,更不知我的生活中拥有这么一面湖和一条长长的堤岸。一到周末,他们会邀我去打麻将或去歌厅热闹,可我是个好静的人,对那些场合没多少兴趣,时间一长,朋友也就不大叫我了。也好,能一个人在夕阳下享受一番晚风与湖的气息是件挺不错的事情。可惜此时,这个场域里少了鹤的点缀,哪怕叫一声或扑棱一下翅膀,也是好的,可叫人涌起无言的欣喜。
来人了,脚步很轻,蹑手蹑脚,像怕踩死蚂蚁。扭头一望,是张老爹。只不过这回只他一个人,没见他的老伴。远远的,听见他在喊我,其实就一个小字后面加上我的姓。有点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我立马站起来回应他说张爹好。他看见了我手里的书,问,看的啥子书?我说《瓦尔登湖》。我想,这是本人与自然的哲学书,看的人应该不多。哦,美国人梭罗的,不错。没想他竟冒出这么一句,让我吃惊不小,脑子里闪出一个疑问:这上了年月的人怎么也晓得梭罗啊,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疑惑在我心头缠绕,真猜不透他的脑袋里装了多少东西。向前走了一段,我们不说话,自顾自看着近处的草色、树木以及远处一抹虚的君山。这是我头一次与他近距离接触,除了陌生,还夹杂了一丝紧张和打心眼里的敬佩。读书一事于一个耄耋老人来说多不容易。走了一会,他突然停住脚问我,小鬼,清楚这条堤是哪一年修的吗?我摇头。这是事实,我是真的一无所知。
直到这时和张爹聊起,我才弄清脚下的大堤是一九五八年修成的。此前与洞庭湖连在一起,每到春夏,长江之水便会倒流,一夜之间成汪洋,倘若再一下雨,便会有三三两两的死鱼、死老鼠子和浮萍从上游流过来,团团打转,不几天就散发出一股熏人的恶臭。这样的气息别说是人,就算飞着的水鸟闻一下也会掉头而去。老人说他就是那一年冬天来吉家湖的。干啥?修堤——用人力在湖边挽起一道垸子。到现在,我仍没弄清这湖边是不是先前住着一户姓吉的人家,还是这片水域有着吉祥的意味。想了好久都没想明白,可能世上每个地名都与水土有着纠缠不清而又无法言说的隐秘吧。老人说,半个多世纪以前,这里除了满眼的水和茅深草乱的柴刺,一个人影儿都看不见。某一年的冬天,四乡八邻的庄稼汉子全来了,一担接一担的箢箕扁担拉成流动的队伍,一面面旗帜把风摇得心醉神迷,闪着寒光的锄头昂起,又咣当砸下,震得空气纷纷破碎……一时间,所有的脚步、口号、呼吸、汗水,都朝着一个梦想靠拢——修筑一道大堤,将洞庭湖的一角拦腰截断,化害为益,圈成一个内湖。
张老爹也来了,那时他还年壮,但身份可疑,既不是土生土长的农民,也不是干部,而是实打实的服役犯人,是从建新农场那个围墙里出来的。只是往水边一站,清冽的水域给了他辽阔和滋润,刹那间浑身的血液加快了流速,仿佛生命得到了释放。难怪我曾听与他共事过的楼下邻居老汪说,呵呵,那个东北佬很有意思,白净,大胳膊大腿,还一脸笑呵呵的样子。我想不出他当初的笑与我眼前的笑有何区别,也许,展开着的笑纹里,流逝的是时间和遥不可及的往事。老汪还告诉我,那个修堤的场面一句话说不清,反正到处是人,到处是穿梭的影子。起先,别人挑百十来斤,这东北佬只能担二十斤,扁担往肩上一放,马上现出一条红印子。那会儿有人笑话他是个相公,手无缚鸡之力。他仰头一笑说是、是、是。又有人喊他文巴掌(书生),也是那样的一笑。后来,还有人干脆说他身上的肉是纸做的,他回应,那是那是,一副当真与己有关的样子。我无法想象他那吃力行走的样子,大概把牙齿咬着,嘴巴抿着,每块骨骼里的力气全用上了,一摇一晃,一晃一串汗水。痛,奋力行走,成了彼时的关键词,那情形让人不禁想起河床上拉纤的纤夫,大口喘气的声音在胸腔里起伏,一转眼化为一种呼啸的力量。那个场景,无疑成为他生命中的另一个版图。他一步步行走着,用箢箕扁担支撑起一个个日子,来来往往中,也悄然把时间、劳累和汗水抛在记忆之外,而肩上的重量却在一天天增加,是自己给自己加重压力。今天二十,明天三十,后天四十,再过几天便八十斤了。到后来,竟能一担挑三百多斤,让一堤的人惊讶得伸长了舌头。不用多想,那咬紧牙关甚至豁出命来的拼劲,又与他的笑容形成反差,简直叫人不敢相信。不知怎么,我的面前闪出那个劳动场面:北风呼啸,云层把天空压得很低。似刀的风里,大堤在向前一寸寸地移,箢箕扁担也在穿梭来往,组成一道前所未有的风景——人们以寒风、湖水为背景,以汗水和意志为力量,以简单的工具为笔,在土地上抒写着一首罕见的英雄史诗。这霜风如刀的气氛里,有人看见张老爹打着赤脚跳进齐腰深的水里,把一块块石头捞起来,依次压在土堆上,那含笑的脸颊,与翻卷着的旗帜一个颜色。
我抽了口冷气后问,那时候的水鸟多吗?我的话有點突兀,可他听了淡淡一笑,说:多啊,一群群的,到处都是。那一瞬间我骤然觉得湖面上一只只晃动的白鹤与他的笑容形成鲜明的对照。
暮色围拢来,呈现出苍茫之美。我仍在堤岸上溜达,打量着这汪湖水,不知这水的深处隐藏了什么。回头远望,那头雪白慢慢消失,一晃,消失在暮色尽头。
每天,黄昏如期而至,用它的静穆笼罩着湖水和那道长堤,也笼罩着老人如期而来的身影。他在日子里打量着一面湖与一条堤岸,不紧不慢的脚步,仿佛在丈量什么,又像一种坚守,坚守什么呢?时间,心情,往事?不得而知。直到老人离开人世的那一天,我才听人说他在长沙保卫战中负过伤,与小鬼子打了整整三个月,他领头的那支队伍打到最后只剩下几十个人,歼敌数千。我不知他的军衔是师长、军长还是别的什么?后来隐约听说是个少将。人死如灯灭,一切成了往事,化为无形。我在巨大的空无里吁了口长气,倍觉时间能淡化一切。然而我看见他永远熟睡的嘴角边挂着一缕笑,隐隐的,淡淡的,那么安详、平和,仿佛大湖一样的静穆,还有一种湿润的气息,从脸上流出来,慢慢的,慢慢的,弥漫了一个屋子,然后飘出窗外,与湖水融为一个整体。
此刻,我弄不清那大堤上他的足迹,曾被他看过无数次的草木、湖水和夕阳,是否在以惆怅的心态作出回应?那天傍晚,我被数不清的难以破译的东西包裹着,出现从未有过的空。忽然觉得,人也像一条河,另一种意义的河流,流经太多的岁月、险滩和曲曲折折的路,最终被一条无形的长堤隔开,一边写着希望,另一边写着幻灭。两者之间只有一种东西永存着——灵魂。
我在他的灵前深深鞠了三个躬,退到一边,用目光逡巡他生前的一切。三室一厅的房间里,家具是旧的,衣物也是旧的,客厅还是水泥地面,他的书房找到一些书,古代的,现代的,当下的都有,还有几本装订成册的诗集。墙壁上挂着一副对联:湖边看鹤,梦里吟诗。我一遍遍念叨着,脑际里有只白鹤翩然而起,而后渐行渐远。
那夜,枕着苏东坡的《放鹤亭记》入睡,耳朵被鹤的鸣叫和湖水的涛声淋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