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铮
喀布尔时间8月17日22时40分,位于喀布尔西南方向什叶派聚居区的一处人潮涌动的婚礼现场,发生自杀式爆炸。震耳欲聋的巨响和摧枯拉朽的冲击波过后,现场一片硝烟和哭喊,血淋淋的人体躯干四处零落。
当阿富汗警方和军队于数分钟后赶到时,现场又发生了第二次爆炸;也就是说,之前的爆炸仅仅是为了“诱杀”军警人员的诱饵。截至次日清晨,8·17恐袭已经造成63人死亡、180余人受伤。“伊斯兰国”呼罗珊省分支(IS Khorasan)宣布对此次袭击负责。
阿富汗当地的宗教习俗较为传统,除了极少数只对外国人开放的“秘密娱乐场所”以外,全国没有公开营业的酒吧和夜店,因此,婚礼庆典往往是当地民众唯一可以公开参与的“派对”。从笔者参加过的数十次阿富汗婚礼来看,无论贫富,当地人的婚礼流程都极为相似:
大约黄昏时分,宾客开始云集于婚礼现场,来宾除了新郎新娘两家直接熟识的亲友以外,还有亲友的亲友。你可以邀请我,我可以邀请他,他还可以邀请他的朋友。所有闻风而至者,主人都视为贵宾,可谓来者不拒,以至于无论婚礼举办方的社会地位高低,任意一场阿富汗市民的婚礼都有至少上千人参加。而晚上9点到凌晨时分的几个小时,正是所有人聚集在婚礼大堂共进晚餐的时间。
综上所述,“伊斯兰国”将婚礼作为袭击目标,在晚上10:40引爆炸弹,并且在军警赶到后又引爆了第二枚炸弹,这一连串战术抉择,就是为了在最大程度上残杀生命,力图实现战略上的最大影响。
两位主要受害人—26岁的新郎米尔瓦伊(Mirwais)和年仅18岁的新娘蕾依娜(Roeena),皆为当地中低收入的平民家庭出身。新郎只是一名普通的裁缝;在受害人的社会关系网中,也没有发现身份显赫的政治人物。所以,基本可排除此次袭击背后还有“政治刺杀或定向打击”的可能性,并且能够确定“伊斯兰国”的目标就是屠杀什叶派平民百姓。
必须引起各界注意的细节是:8·17恐袭发生后,除阿富汗当局与世界各国的合法政府对“伊斯兰国”进行了抨击以外,阿富汗塔利班发言人穆贾希德也对此事表示了“严重谴责”。
塔利班这一看似简短但强硬的表态,不仅说明了塔利班与“伊斯兰国”两大恐怖组织在阿富汗水火不容的事实,也昭示了这个国家在可预见的未来的可悲前景:美国与塔利班的双边和谈即使成功,阿富汗也难以实现和平。因为在这场战争中,“玩家”不只有美国与塔利班。
由于“9·11事件”的极高知名度和美国军事行动的极高存在感,我国有很多人长期以来误以为阿富汗战争是“9·11事件”引起的,但事实是:阿富汗战争从上个世纪70年代末就已经爆发,40年来几乎从未间断;和苏联一样,美国只是参与了无止境的阿富汗战争的一个阶段而已。
阿富汗战争并非起源于美军的介入,也不会因为美军的撤出而终止。这就如同笔者的一名阿富汗朋友曾经对笔者所说:“我们阿富汗人生于战争,长于战争,终有一天我们也会死于战争,这就是我们的宿命。”
自美军大部队于2014年12月撤出阿富汗至今的短短5年间,阿富汗政府的武装已经基本被塔利班“打残”。
当前,除美国及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的战争以外,阿政府与“伊斯兰国”在该国南格哈尔省(Nangarhar)一带亦有激烈交火,而塔利班与“伊斯兰国”在该国的东部与北部地区也时有激战。“伊斯兰国”近年来丢失了在叙利亚和伊拉克的“国土”后,正在阿富汗和西非地区努力重建“根据地”。从这个角度看,8·17恐袭就是“伊斯兰国”为了在该地区树立权威、招募极端分子而实施的。
另一方面,塔利班内部又分为七八个派系,不同的塔利班派系之間为了争夺对塔利班全军的最高领导权,也经常爆发战斗。其中最典型的,就是阿富汗西部地区的“塔利班拉苏尔派”(Rasool Shura)与“塔利班奎达中央”(Quetta Shura)之间的战斗。
而在阿富汗政府这边,也分化出了五六个不同的派系,分别由10~15名军阀与地方豪强领导。各路军阀表面上承认阿富汗政府的执政合法性,但却各自划地为王,在各自的地盘上拥有着远远超过中央政府的权威,并都拥有人数不一的“私人军队”。
这些所谓的“亲政府”军阀,为了争夺对中央政府的控制权,相互之间也时常剑拔弩张。2014年阿富汗总统大选期间,现任总统加尼与现任首席执行官(相当于总理)阿卜杜拉背后的两大派系,就差点为了争夺总统宝座而交火。
除了这些知名的势力以外,在阿富汗社会中层与底层,还有不可胜数的武装部落、毒枭团伙和黑社会组织,因各种各样的利益冲突而互相攻伐。
8·17恐怖袭击的确意义重大,但其意义重大之处,不在于此次袭击所造成的伤亡众多,而是此事戳破了“阿富汗和谈进程可以带来和平”的幻觉。
此事再次告诉世人:阿富汗战争不是美国与塔利班之间的双边冲突那么简单。美军与塔利班,美军与“伊斯兰国”,塔利班与“伊斯兰国”,乃至塔利班内部的各大派系之间都在交战,全国上下可谓“尔攻我伐,群雄逐鹿”。
在这种局面下,美军的撤出不仅不会让阿富汗战争停止,反而会让战争进一步“碎片化”。而所谓的“美国-塔利班和谈进程”,只不过是美国退出这场“无尽战争”的“出局协议”而已。
阿富汗局势已经形成两个“定局”。第一个“定局”,就是前述的战争的持久性。第二个“定局”则是,阿富汗塔利班将以某种合法的形式重新掌权。暂时不能确定的只是:塔利班会以什么形式,在多少个省份、县区或部门中掌权?
而塔利班合法回归已成“定局”的根本原因则是:塔利班在战场上对美国及阿富汗政府已经形成了不可逆的优势。正如罗伯特·A. 海因莱茵所说:“暴力是最至高无上的权力,其他一切形式的权力都建立在暴力的基础之上。”
按照阿富汗总统府提供的数据,过去5年里,阿富汗国防军和国防警察部队已经有4.5万余人阵亡,而伤残兵员和逃兵人数则数倍于阵亡数字。另外,阿富汗军警还存在着极为严重的“吃空饷”现象,也就是各级长官为了贪污按兵员拨付的经费,而瞒报士兵阵亡数字。这一现象,又被美国方面称为“鬼兵”(Ghost Solider);也就是说,很多士兵在阿富汗国防部的名单上看似存在,但其实早已阵亡或不知所踪。
根据“美国阿富汗重建行动特别督察部”(简称SIGAR,此机关是美国政府为了调查驻阿美军和阿富汗官员的腐败行为而成立的机关)于近期披露的一份长达270页的报告,阿富汗的“鬼兵”可能多达4.2万余人。
阿富汗国防军与国防警在名义上虽然有33万人左右,但如果减去4.2万名吃空饷的“鬼兵”,再减去过去5年里被政府确认阵亡的4.5万名老兵,等于说至少8.7万名军警,也就是全国军警的1/4在过去5年里已经被“彻底歼灭”;如果再算上数倍于阵亡数字的伤残将士和逃兵,可以判断:阿富汗政府当前可有效投入战斗的武装力量,只能是33万人的一小部分。虽然阿富汗军警在过去5年里还补充了一定的新兵,但这些新兵在实战经验和作战意志上都良莠不齐。
不夸张地说,自美军大部队于2014年12月撤出阿富汗至今的短短5年间,阿富汗政府的武装已经基本被塔利班“打残”。从实际控制的国土面积来看,塔利班目前已经控制了阿富汗全国约70%的国土,政府只能控制几座大城市和连接大城市的主要干道,也就是“点加线”式的苟且。
另一方面,阿富汗战争已经成为了美国历史上“最长的戰争”,没有之一。除五角大楼与美国情报界的少部分鹰派分子以外,美国公民社会和美国政界对这场战争的耐心早已消耗殆尽;在2019年的今天,美军对阿富汗大规模增兵的可能性已经不复存在。
上述客观军事局面决定了:如果美国“不投降”,如果不在此时此刻和塔利班谈判并争取美国利益的最大化,如果继续固执地不允许塔利班以某种合法形式重新执政,受美国支持的阿富汗军警很有可能熬不过下一个5年。届时,美国方面连谈判的最后一点筹码都将丧失殆尽。
在中短期未来,阿富汗局势的最大风险,就是仍在进行中的和平谈判与悬而不决的2019年阿富汗总统大选。
一年一度的“冬季休战期”之前的一段时间,也就是从8月到11月之间的3个月,将是阿富汗恐怖袭击的集中高发期。
为了争夺谈判桌上的主动权,塔利班正在军事上对美国及阿富汗政府“极限施压”;“伊斯兰国”在这一时期,也会为了与塔利班争夺在宗教极端分子阵营内的威信,而不断试图发动“高规格”的恐怖袭击。
同时,由于美国在该国影响力已经缩水,美国是否还能像2014年一样,在暗流涌动的阿富汗总统大选期间,充当稳定阿富汗局势的“定海神针”,也存在一定的变数。
这一切意味着:在中短期未来,阿富汗的恐怖袭击频率将居高不下。其中,一年一度的“冬季休战期”之前的一段时间,也就是从8月到11月之间的3个月,将是阿富汗恐怖袭击的集中高发期。
阿富汗局势久战不决,和塔利班以某种形式在未来“合法回归”,对我国而言并非好事。它意味着我国对阿政策的灵活空间被进一步压缩,我国企业在阿面临的政治与安全风险,也将持续存在并日趋碎片化。
阿富汗合法政府内部,已经存在的众多“水火不容”的派系(例如,政府中既有坚决反对塔利班的“萨利赫派”,又有和塔利班关系暧昧的“希克马蒂亚尔派”),将随着塔利班的回归政坛而更加割裂,阿富汗的“民主决策机制”恐怕将名存实亡。在这种情况下,我国对阿政策无论怎样,都难免“得罪”该国政府中的某些人。
在未来的阿富汗,我们将很难找到可以在这个国家“说话算数”的人物或派系;我们所能找到的,将只是千百万赤贫的人民,和一众尔攻我伐、尔虞我诈的地方强人。我国政府和在阿富汗经营的中资企业,将不得不为了解决每一个小问题而面对数不胜数的地方豪强。我们必须习惯,任何一个好不容易达成的外交共识或商业协议,在执行的阶段因其他势力的干扰而一再搁浅;我们也必须习惯,已经和阿富汗人签署的各种合同,因该国国内局势的变化而一再被推翻。
这场“无止尽的战争”还将持续多久,在我们这个时代还无法预判。我们只能祝愿,当这场战争终有一天尘埃落定时,阿富汗人民将迎来长治久安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