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含聿
“985高校毕业的法学硕士?为什么要来当演员?”
这是我在一周时间里,从接过我资料的选角导演口中听到最多的一句话。
一开始,我的第一反应是感到羞愧。进影视圈当演员,有的人靠姣好的外貌,有的人靠精湛的演技,有的人靠伯乐的赏识,但没有人靠学历。而我这个试图跨行的“表演小白”,只有一个跟表演没有任何关系的学历。
我当然不会说自己是一个记者,想要亲身验证了解人们怎么进入演员这个行业。
“趁着还年轻,想圆一个表演梦。”每次我怯怯地回答过后,剧组的人就会笑起来,我也一起笑。我的笑里全是尴尬,他们的笑里满是同情和遗憾。
同一场景重复多了,我便知道了他们毫无恶意,只是对我放弃了他们认为的“大好前程”感到不解。他们太清楚了,想象很美,现实很难。
“寒冬啊,好多圈内人都转行了,就你们这种不明所以的人想要削尖脑袋往里钻。”选角导演王涛蜷缩在椅子上,顶着刚睡醒的发型,望着还在做表演梦的我和佳音。
北京酒仙公寓A座的玻璃门前,聚集了近10人,目光齐齐地投向一个正在打电话的外卖小哥,他是这群人中最有理由合法地通过门禁的人。
小哥的电话尚未挂断,一趟电梯送来了几个正要出门的人,大家的目光便又齐齐地从小哥身上转向伸手开门的那位姑娘,并朝门口涌了几步。
“咔哒”一声过后,门里的人缓缓而出,门外的人鱼贯而入。没有推搡,也没有谦让。
电梯里,有人在手机上最后确认一下房间号,有人从文件袋里挑出几张个人资料,也有人像我一样,悄悄打量着别人。第一天跑组的我跟在经纪人芮芮身后,是来观察、学习的,所以置身事外,但其他人之間,已经多多少少有些较劲的意味。
前一天的下午我就来过酒仙公寓,这是剧组选角的“圣地”,但是看到玻璃门上“谢绝推销和投递资料”的提醒,就心虚地离开了。
当天晚上芮芮告诉我,不用理那些,跟着人往里进就行了。我担心还有更多陌生的门道,决定先跟着芮芮跑一天。
所谓跑组,就是演员本人或经纪人,拿着演员的资料,去剧组筹备的地点,向选角导演递资料,争取角色。
“跑组地图”“超级组讯”“影朋圈”,经常跑组的人都很熟悉这几个小程序或App,上面发布包括剧名、人物小传、制片团队、筹备地点等信息。
成熟的演员往往是来挑选自己喜欢的角色,有针对性地投递,更多的人则是“海投”,每个组都去,什么角色都接。
“前几年,大多数剧组都集中在酒仙公寓、糊涂宾馆和大望路的飘Home酒店,今年组少了,也更加分散了。”芮芮提醒我,要做好心理准备,跑组很辛苦,因为分散意味着奔波。
5天后,当我忍着脚底的水泡,拖着酸痛的双腿,一瘸一拐地穿梭于各影视工作室时,“辛苦”已经不需要别人提醒。
酒仙公寓和糊涂宾馆各聚集着10个左右的剧组,其余的剧组分散于朝阳区的不同宾馆和工作室,互相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走路半个小时左右,坐公交会绕远,骑车导航不方便,大部分人也无力承受一直坐出租车的费用。于是就走路。
走路半个小时左右,坐公交会绕远,骑车导航不方便,大部分人也无力承受一直坐出租车的费用。于是就走路。
我当然也走路。就算规划出最优路线,从早到晚马不停蹄地跑,一天最多也只能跑四五个地方。跑完北京所有剧组,至少要一个月。
我这种没学过表演也没有表演经验的人,基本是没机会拿到角色的,所以反而每个组都有“机会”去。驻扎在糊涂宾馆的王涛认为,我这种“小白”根本不用去酒仙公寓,那边都是“大制作”,对演员的要求非常高。
“酒仙公寓的房租是一个月三四万元,我们糊涂宾馆这儿才7000多元,从经费上就可以看出高下了。”王涛收完我和佳音的资料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们聊。
确实,单从环境上说,糊涂宾馆比酒仙公寓差远了。酒仙公寓是两室一厅,办公区设在客厅,虽然不如工作室那般商务化,但至少有桌椅、有沙发,可以算作是较为正规的工作环境。
糊涂宾馆也有套房,但更多的剧组设在标间里,进门没两步便是床。选角团队的人都是白天办公,晚上就睡在那里,有的人起床后,也不整理床铺,房间的氛围便很尴尬。
我来到王涛所在剧组的房间门口时,“个人演员”佳音正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给他发电子版资料。听到我敲门,王涛随手往床上一指,说:“进来坐吧。”一个男性让一个女性坐到床上去,难免心里一惊。犹豫着走进去后,看到床边的一个小板凳,才舒了口气。
但并不是每次都这么幸运。
离开王涛的房间,我和佳音结伴又走了几个组。有个房间门上贴着组讯,但门却锁着。敲开门后,看见起身开门的人睡眼惺忪,顿时十分窘迫,被邀请进房间后,床上还有人在蒙头大睡,更无所适从。递过材料,匆匆离开。
此后去跑过的组,房间没有可坐的椅子,又被强烈要求坐下来聊,选角导演坐靠在床头,我拘谨地搭坐在床脚,是常事。
和佳音一起喝奶茶,她告诉我说,自己认识的一个姑娘在受邀试戏时被强奸了,所以应该保持警惕。
次日去飘Home和阳光旅店,我就变得紧张起来。
跑到脚起泡,无非是想拿到一个能够露脸、说台词和署名的角色。但多数人都和我一样,脚上的水泡变成茧,也没能获得一个机会。
不论资金多少,不论筹备的地点在哪儿,剧组选角房间里,两样东西是一定有的。一样是堆放着的上千张资料,一样是在不同角色下贴着3-6位待选演员照片的照片墙。
“我们家艺人的照片怎么被拿下来了?前两天还在呢。”在墙上找了一圈后,经纪人小可有些焦急地询问选角导演。
“我帮你推了,但是我们统筹觉得不合适。”
小可显然不满意这个答复,但也没有办法,只能不停地询问是否还有适合的角色。
翻看桌上的资料堆,还不乏观众熟悉的面孔,可见上墙实在不容易。上去后能被挂到最后的,要么有关系,要么有运气。
在酒仙公寓的走廊等电梯,一位陌生的中年女经纪人得知我是刚入行还称不上演员的“个人演员”时,随口抱怨道:“今年行业太不景气,像我这种入行多年的‘老经纪人,想推个艺人上戏,求爷爷告奶奶都未必成功。”
没等我回过神来,她便已经冲向下一个剧组了。
“主要角色都定好了,现在只剩个别中年男性角色,其他的资料我们就不收了。”一位被三四个经纪人围住的选角导演铁面无私地说。
本以为他会就此抽身,结果却是每个经纪人都迅速地从手中的资料袋中选取符合要求的几张“中年男性”递过去。选角导演逐一拿来看,有的收下,有的退回。
一位女经纪人看到自己递去的资料被收下,很快拿出另外一张,试探性地问:“我们家这个青年男艺人,戏好,不挑角色,您也看一下?”
“啊,我对他有印象,戏不错,但他应该不客串吧?”
“客串!客串!”
“哈,你不用这么大声,我记住了,有合适的联系你。”
尽管我是一个假演员,见此情景竟也下意识地把资料收了起来。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绝大部分演员都会签个公司,至少签个经纪人:自己“生推”自己这种事儿,一般人做不到。
不管是谁,递过资料后杳无音讯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很多剧组收了资料也不会看,说再联系,结果就是杀青了也没联系。”王涛正说着,一位装扮成西部牛仔的大叔笑呵呵地进来,在桌上放了一张印有姓名和联系方式的照片,说了句“有合适的联系我”,便转身离开了。
然而,一直到我和佳音离开,王涛也没有拿起过那张照片。
当天递资料的人不多,遇见我和佳音这两个“小白”,王涛便与我们多说了一些。
房间没有可坐的椅子,又被强烈要求坐下来聊,选角导演坐靠在床头,我拘谨地搭坐在床脚,是常事。
“隔壁那个组你们就不用去了,他们70多个角色,全都内定好了。”看着目瞪口呆的我,他解释说:“制片人定几个,导演定几个,播出台定几个,地方广电局定几个,剧情中涉及的单位再定几个,这都才勉强安排下来。”
既然早就内定好了,为什么还在这儿收资料呢?
“堆着的资料、墙上的照片,那都是做给领导看的,不然怎么挣工资呢?”王涛看着自己房间的照片墙说:“那些照片都是为了应付领导检查,随便贴的。”
建組环境窘迫,角色大多内定,工作形式主义,尽管这些问题依旧存在,但在剧组数量骤减后,能留下来的剧组,还是其中质量高的。
今年夏天大学毕业的静一,从上海来北京跑组有3个月了,两年前的暑期她也来过。她认为,今年剧组少,但确实都是精品。
“两年前的组是真的多,飘Home那一家宾馆里的组,就够我拿着一沓资料跑一天的。不过也真是鱼龙混杂,有很多乱七八糟的组。”
且不说只看试戏片段便能感觉到是烂到家的剧本,还有在房间里抽烟的,玩闹的,甚至打牌的,要不是门上贴着组讯,都不敢相信这竟然是剧组。所谓选角导演,常常连专业的话都讲不出两句。说是现场试镜,有时候除了拍摄的那个人,别人都不会放下手机抬头看一下。
静一说,无论如何那时的机会也是真的多。很多组都会安排现场试镜,就是为了在“小白”当中挑选一些外貌出众的,或者在表演方面算是有天赋的,去出演一些科班演员不屑出演的角色和剧本。
虽然那种粗制滥造的作品演来演去也没什么意义和价值,但对新人来说,有戏可演,总比永远石沉大海更能让人坚持下去。
“所以,不仅留下来的剧是精品,能留下来的演员也是精品。”科班出身且有表演经验的静一,显然比我更有自信。
我竟然争取到一个试镜的机会。也许是被我满满的诚意和倔强打动了,加上午休时间刚过,还没什么人来,选角导演董坤挑着眉毛对我说:“那就给你个片段,你来试一下咯。”
一瞬间,我就忘记了自己是谁,等着董坤告诉我是谁,我就是谁。
拿到的片段也不难,演一个陷害别人以后被抓了包还嘴硬的坏女孩,这样的角色在电视剧里看过太多了。而且作为文科生,背几句台词自然不在话下。没几分钟,我便胸有成竹地告诉董坤可以开始录了。
等到往聚光灯下一站,看着“怼”过来的镜头,我有点不自在了,紧张感也在蔓延。巧的是,我要演的情节正需要我是紧张的状态,我索性也不去管自己是真的紧张,还是入戏太深,反正紧张就对了。第一遍下来,我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台词都说完以后,我就笑了。
这一笑,全毁了。
“哎呦,这怎么行?导演没喊卡,戏就没结束!”董坤义正辞严地教育起来。意识到自己犯了大忌,我脑袋“嗡”地一声死机了。
见我瞬间懵了,董坤笑着表示,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有了第二次机会,却没了第二次“感觉”。中规中矩地完成了第二次录制,我的自信心已经低了很多。
随后又要录自我介绍,还有“全角度拍照”—正面、左右各45度和90度、背面。此时我只盼着早点结束。
“试镜和现场拍摄也不是一回事,就算试镜过了,如果你完全没有拍戏经验,现场上百号人看着你,3台机器架在你面前,可能导演再骂你两句,那你还演得出来吗?”《大江大河2》的选角导演李彤一边翻看着我的资料,一边笑着问我。
既然早就内定好了,为什么还在这儿收资料呢?“堆着的资料、墙上的照片,那都是做给领导看的,不然怎么挣工资呢?”
我知道,他心里早有答案。
只要一开机,剧组每天的花销都是非常巨大的,每拍一场戏都要让钱花得值,不可能给完全不会演戏的人“实习”的机会。所以正午阳光的戏,通常都会选择合作过的演员。
我意识到了演员的门槛。当群演没有门槛,但像金字塔一样,越往上越难走,门槛越高。
“很多科班出身的演员,也还在最底层。”看着表情越来越显失望的我,李彤补了一刀。或者,他本来是想安慰我。
“还不甘心、不想放弃,那就多跑跑吧,多认识些人总是好的。”几乎每一位收到我资料的选角导演最后都会这样建议。
7天时间,我跑了酒仙公寓、糊涂宾馆、星城国际等数个剧组聚集地,以及十余家影视工作室,向30多位选角导演递了资料,添加了近20位选角导演的微信。没有任何一个人联系过我,哪怕只是试镜。跑了一周,连一根脚趾都还没有踏进影视圈。
我和马建东都被人告知过,像我们这种“小白”,要有门路才能成功。
但门路在哪儿呢?
当了十年电焊工的马建东,2013年经朋友介绍获得了一个出演话剧《美好的一天》的机会,这让马建东开始期待,在不久的将来,他也可以成为第二个王宝强。从那时起,他便开始一边做电焊,一边寻找当演员的机会。
他当过节目现场充数的观众,当过儿童剧里穿着玩偶服的狮子老虎,当过知名电影中的群众演员,也当过《大众力学》的话剧演员。可是6年过去了,他还是不能放弃做电焊,因为当演员赚的钱,还不到做电焊的零头。
马建东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就好像自己在六环上跑了一圈又一圈,就是跑不到五环。”
按现在的市场价,电焊工的月均收入在8000到1000元之间,可马建东只有4000多元。为了当演员,他浪费了太多时间。
马建东不愿意放弃,他想成为电视上的大明星,光芒万丈,还能赚大钱。“一旦成功,那不就像买彩票赚了500万一样么?”
(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