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万程
在日本,被毕业生奉为“就职圣经”的《四季报》每年都会出一份“入社难度排名表”,排名越高的公司,offer越难拿。
尽管每年经济形势有所不同,但名列前茅的企业几乎雷打不动,三菱商事、三井物产、三菱地所、三井不动产、三井住友信托银行、三菱东京UFJ银行……
这些公司提供的薪水高、福利好、晋升空间大,在有着终身雇佣传统的日本,一旦进入这些企业,就代表着走上了一条通往成功的捷径。可以说,能够拿到这些企业offer的毕业生,是每年就职大军中最为优秀的“精锐”。
综合商社、房地产、银行,这些“三菱”“三井”开头的企业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都是过往财阀系的核心利润公司。
19世纪诞生于日本的“财阀”一词,在当今的日本已经不太听得到了。二战战败后,美国视财阀为日本走上军国主义道路的潜在内因,利用《独占禁止法》《财阀同族支配力排除法》《经济力量过度集中排除法》等法律解体了大财阀们。但峰回路转的冷战局面以及后来的朝鲜战争,又给了财阀企业再度集结的机会。
由于《政治资金规正法》的出台,財阀已经无法向帝国主义时期一般去影响日本政治了。但从重工业到轻工业,从金融保险到衣食住行,如今仍然活跃在日本社会的头部公司,仍然是几大传统财阀的天下。
冠名企业自不必提,丰田、东芝、索尼、尼康、富士胶卷、旭硝子、三得利等著名企业也与老财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他们的组织形态已经不叫“财阀”了,而是有了一个新的名称—Group(企业集团)。
Group并没有财阀“一心一体”般的超强协作力,但却靠着血脉、历史以及归属感和团体意识,以另一种“影子内阁”的方式把众多企业拢聚在一起。他们通过互相持股,轮流管理的方式,把Group打造成了一种意识层面上的命运共同体,在面临问题和作出决策之时共同进退。
“日本有两样与其国力极不相称的东西,一个是海军,另一个就是财阀。”
说到日本财阀,前两大豪族“三井”和“三菱”的故事最有代表性。
三井作为日本战前的最大财阀,在幕府统治时期的江户时代已经发家。三井高利通过经营吴服店和钱庄,成为了德川幕府的御用商人。在政权更迭之际,三井又审时度势地资助了维新派,在明治维新期间成为了日本最大的政商。
乘着明治政府“殖产兴业”的疾风,三井在金融、采矿、贸易、制造等领域多面开花,形成了一个触角如同章鱼的经济帝国。
而三菱创始人岩崎弥太郎则是通过海运创收第一笔金的,在海运业落后的状态下,弥太郎倾其所有购入轮船,并利用矿业利润去打价格战,并在西南战争中协助政府军,取得了政治高层的信任,最终获得国家授权,垄断了日本海运。
三菱原本被政府规定只能做海运,但后继者们以海运业附属事业的名义,不断向采矿业、制造业以及金融业渗透。在制造业上面,三菱尤其重视技术的国产化,三菱旗下的重工业在战争中壮大,又积极参与了战后重建,最终超越三井成为日本最有实力的财阀。
三井和三菱的成功有一个共同的逻辑,就是依附权力。三井因为资助维新派从幕府御用商人顺利转为明治政府的政商,三菱因为协助政府军军事镇压而获得了海运的国家支持。
日本资源贫瘠,发展经济,走的是“进口原料—加工制造—出口创汇”型的外向型经济之路,财阀起初也都是在这个路径上深耕运输业务、贸易业务以及金融服务业务。
两个家族得利于政治,同时反哺政治,与日本的国运紧紧拴在一起。在日本走上军事扩张道路之前,财阀的资本扩张甚至要来得更早。
1877年,专做各地倒买倒卖生意的三井物产就在上海开设了支店,这比甲午海战足足早了17年。由于当年的日本还没有像西方列强获得在华权益,三井在中国做生意并不顺利。
若想获利,必先战胜清政府,获得让权。而发动战争,则需要大量资金。军部看上了掌握大量资本的财阀,想让财阀投资军需生产,财阀一开始并不感冒。毕竟以前主要做金融、流通部门,其产业投资以轻工业、采矿、冶炼等基础部门为主,对于军备生产没有经验。
随着军部的反财阀情绪高涨,财阀为了缓和同军部的关系,开始转向。财阀们向军部提供大量捐款和贷款,随着日军侵略范围的扩大,军部也产生了更多的军备需求,财阀们开始拓展军工生产。
在已侵占的殖民地,财阀们表现积极,尤其是担当“经济总参谋部”的三井物产、三菱商会等综合商社。综合商社是日本独有的一种经济形态,在贸易、投资、金融、情报和物流发挥着综合机能的特殊作用。无论是台湾总督府,还是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背后都有商社精英在运营。虽然没有直接拿枪上战场,但在经济拓殖方面,财阀是一个重要的急先锋。
军部和财阀各取所需,财阀希望紧紧抓住东洋市场,军部妄图征服东亚和南洋。到了战争中后期,日本国力消耗惨重,败象显现,财界和军界甚至实行了经济统制,财阀接受了“军费第一”的现实。这时财阀虽有退意,但已难脱身,只能被军国主义的车轮裹挟着向前滚动。
随着原子弹的接连投放,日本败局已定。1945年8月15日中午12点整,裕仁天皇通过广播宣读《终战诏书》,日本接受无条件投降。
当时坐在北京支店的三井物产社长水上达三,边听“玉音放送”边流泪,写下了在中国最后的一篇日记。
“我独自垂泪,思考着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日本怎么办?三井物产又将如何?因为协助了战争,日后恐怕要遭受处罚吧。”
然而,水上达三虽预料到了处罚,却没有预料到处罚是那么的重。
“日本有两样与其国力极不相称的东西,一个是海军,另一个就是财阀。”
盟军总经济科学局局长克雷默上校曾说过这样的话,他来到日本发现刚刚结束战争后,日本人吃都吃不饱,生活水平低得可怜,但却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战舰和富可敌国的财阀。他认为这两样东西是日本经济民主化的最大障碍,也是日后引发战争的潜在因素。
当年全日本的储蓄约1200亿日元,三井一家资本就超过300亿日元,说财阀“富可敌国”,一点問题都没有。
美国人做事雷厉风行,8月30日麦克阿瑟刚刚抵达日本,不到一个月,美国政府便发表了《日本投降后美国初期对日方针》,明确提及要“对那些一直支配着日本大部分工商业和金融的财阀应予以解散”,这等于是给财阀们“判了死刑”。
原本被要求分割的325家大企业,最后仅有11家企业被真正分割,不到总数的4%。“服刑期”已满,财阀们“刑满释放”,即刻吹响了重新集结的号角。
日本政府不愿眼睁睁地看着曾为日本近代化作出重要贡献,诸如三菱、三井这样的旧财阀们被解散,曾游说美国,“旧财阀受到军部的胁迫,不计损失地制造武器军备,他们也是受害者。而那些新兴财阀才是牟利的大头。”
美国初期的对日改造政策极为严厉,岂能接受这样的交涉。克雷默直接放话“如果10月24日前,不能自主解体的话,盟军总部就会直接出面干涉了”。
就这样,在几百年岁月长河中坚挺过来的旧财阀们,开始自主解体,母公司首当其冲被解散,财阀家族的公职被解除,股票被收缴,财产被没收。战后的三井、三菱等冠名公司,除了名称上沿袭,和历史上的三井家族和岩崎家族已经关系不大了。
1948年,综合商社的解体原本最为重头戏。正当三井物产被拆成了223家公司,三菱商事要被拆分为139家公司的时候,驻日盟军总司令部的态度发生了转变,由于冷战的爆发,日本战略地位提升,成为了远东地区遏制苏中的桥头堡。
国际形势的变化为日本解了围,解体解到一半,突然美国又开始向日本提供经济援助了,财阀系们绝处逢生。
1951年7月,日本政府正式宣布财阀解体已经完成,但根据事后统计,原本被要求分割的325家大企业,最后仅有11家企业被真正分割,不到总数的4%。
“服刑期”已满,财阀们“刑满释放”,即刻吹响了重新集结的号角。
财阀的形式肯定是不能用了,重新集结的方式变得隐蔽,旧财阀们多采取的是定期集会的方式。比如三菱就组了个每月第2个周五聚集的“金曜会”,三井组了个每月第2个周四聚集的“二木会”,住友组了“白水会”,芙蓉组了“芙蓉会”。
这些聚会形式上是集团内部公司社长的午餐会,但实质上就是旧财阀内董事的决策会,只是挂羊头卖狗肉罢了。原本母公司的董事会是最高决策机构,现在以联谊会之名,行董事会之实。
你要问这种联谊会有无法律效力,实际上是没有的。但日本民族特有的集团观念,又使得这种“XX会”的指令,不是命令,胜似命令,仿佛是长老会里来自内部成员的自觉认同。
财阀转变为“财阀系集团”,董事会转变为“XX会”,没有了形式上的母体公司和董事会,日本旧财阀却以另一种形式重新复活了。
资本垄断形式主要有四种,卡特尔、辛迪加、托拉斯和康采恩。日本的财阀是典型的康采恩式垄断,有一个处于核心地位的控股公司,通过对成员企业的持股来将这些企业置于其控制之下。
财阀的贸易公司是“现金奶牛”,旗下银行为产业扩张提供资金保证,流通单位为产业提供物流条件。财阀需求基本可以在内部自行解决,财阀内的企业只采购自家产品,三井的人只喝札幌啤酒,开丰田车,而住友的人只喝朝日啤酒,开马自达车。
这是一个个封闭的商业王国,如果出现新需求,就孵化新公司去满足,财阀的体量越来越大。
在这样的商业王国中,银行的角色尤其特别。银行可以为财阀内部企业提供融资贷款,但如果企业效益不佳,则会影响到银行的债权安全。所以在日本,银行的权力尤其的大。
负责融资的主银行可以向企业派遣高级职员担任重要职务,以保障银行的债权。企业为了保证资金稳定,也愿意接收银行的派遣人员。
经典日剧《半泽直树》就形象表现了这一点,支行融资课代理课长近藤直弼因为做错事,被“发配”到了田宫电机。但在这家公司,他仍然可以担任职位颇高的会计部部长。
时过境迁,军部再无胁迫企业的政治能力,另一方面《政治资金规正法》使得政治献金透明化,财阀系企业对于日本政治的影响无法与战争时期同日而语。
财阀系集团里对于孵化出的公司,银行也不遗余力予以资源支持。拿日本最具外汇创收能力的丰田公司来说,它可以说是被三井养大的。丰田前身是纺织机厂,属于三井物产的旁系子公司,在二战期间生产过军用卡车,结果还没卖光,日本就战败了,一度陷入经营危机。
靠着三井银行的贷款,丰田撑到了朝鲜战争的特需,才把手里的货卖光。在日后的汽车销售上,不仅银行,三井物产遍布全球的销售网络也帮助丰田良多。三井物产中有一个汽车本部,其主要职能简明扼要—全面支援丰田汽车的全球战略。
别看丰田和三井名字不挨边,但仔细查看当今掌门人丰田章男的身世,就能发现其实大有渊源。章男的母亲是原三井银行董事的小女儿,章男的夫人是原三井物产副社长的女儿。
财阀虽然“转世”,但时过境迁,军部再无胁迫企业的政治能力,另一方面《政治资金规正法》使得政治献金透明化,财阀系企业对于日本政治的影响无法与战争时期同日而语。
政治活动离不开金钱,权力和金钱的联系不可能真正剥离开,但透明的方式却能够使得政商关系更容易被监督。
当今的政治家只能通过后援会接收献金,个人与企业捐款分别不得超过2000万和1亿日元,且政治捐款一次超过5万日元以上,捐赠方和接受方必须交由政府予以公布,并在三年内提供阅览。
非法政治献金丑闻在日本政坛时有发生,曝光一方面是因为不同政党间的派系斗争,另一方面是司法系统、媒体等机构发挥的监督效能。日本民众对此态度有些“见怪不怪”,毕竟这也是一种“自净化”的过程。
财阀的发展史,与日本近代崛起紧密不可分割。从幕府官商,到维新政商,到战争发迹,到战败解体,再到重新集结,财阀的发展与日本国力崛起、极盛、毁灭、复苏的节奏基本契合。
虽然“财阀”已从日本社会走远,各财阀系之间的互相持股也使得集团内的向心力越来越弱,但在海外拓展的时候,日本企业仍然像当年的财阀一样,习惯从“集体利益”出发,互相提携。这种“后财阀时代”的集体主义,或许将长期溶于日本企业血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