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故乡明

2019-09-04 20:58吴士永
骏马 2019年5期
关键词:药厂亚平大兴安岭

吴士永

新加坡的雨,常如一位几脚也踢不出屁的没有一丝爽性的家伙,下得不紧不慢、慢条斯理、缠缠绵绵、不死不活。这雨已经下了一个星期,还没有停下的迹象。细密的雨线连接着天空与地面,织成一张无涯的大网,整个城市被大网紧锁。人们的心灵如被毒虫啃噬,感觉到有一种难以言表的苦闷、焦虑、愤懑、挫痛。

魏伟在病房里,踱来踱去,心里更是难受,他想喊,痛快地呐喊,又恨不得拿起一把刀刺向自己的胸膛,一下子放出淤积在心里的所有的苦闷。喊不出来,整个大楼里满是将死的病人,他们痛苦的心灵同样承受不了一点点刺激,用刀放血,魏伟更是办不到。他此时感到内心更是极端痛苦,他手击打着窗棂,头撞着墙壁,弯下身来,伴随着双肩的颤抖,发出揪心的嚎啕声。

看到这令人气闷的新加坡的梅雨,魏伟耳边顿然又回响起大兴安岭如巨石滚落的惊雷,重新感受到酣畅淋漓的大雨的气势。大兴安岭的雨经常来得急,来得猛。雨击打着窗棂,发出激越的声音,如一首激扬的音乐,焕发着诗情,激励人们去梦想;雨拍击着无边的林海,林海翻滚、轰鸣。轰鸣的雨声和轰鸣的松涛交织在一起,那是汹涌澎湃、气势如虹的交响乐啊。那雨叫男人,是爽性十足的男人,让人感受到痛快,感受到自然和生命的快乐。

癌?癌?魏伟内心又打一个冷战,悲叹道:“难道真就患上了肝癌?”如果真就患上了肝癌,生命可真是在劫难逃。告别了,父母双亲;告别了,钟淑敏;告别了,我的孩子。他将独自一人踏上黄泉路,步入天堂。不,肯定不能进入天堂,他预感到自己将步入十八层地狱,接受凌迟般的惩罚。他对不起任何人,很难得到灵魂的救赎。魏伟想到这,顿时感到肝部有一种巨痛,排山倒海般地袭来,他又弯下身去,额头涌出汗流。扶着床头,勉强爬上床,躺了下来。

“魏伟,你这会儿怎么样?昨晚我一夜没合眼,泪水都浸透了枕巾,如果真的像你预料的那样,上帝对我们也太不公平了。”是邝亚平的声音。她声音颤颤的,拉得很长,听起来怪不舒服。

“你老婆來看你了。”满脸雀斑的护士告诉魏伟。

邝亚平那张白皙的脸在魏伟眼前晃动,嘴角那赤色的美人痣魏伟如今感到有些刺眼。

魏伟紧闭起双眼。

美人痣,美人痣,邝亚平嘴角的美人痣却曾经使魏伟神魂颠倒,魂牵梦绕。

当年上大学时第一次看见邝亚平,就被其美人痣吸引。邝亚平美丽的眼睛、美丽的鼻翼、美丽的唇。就在她荡漾着笑意的嘴角边又偏偏镶嵌着一粒红宝石般的美人痣。这美人痣犹如画龙点睛的一笔,使原本美质较高的邝亚平又一下子跃上了美丽的新高度。看到邝亚平的瞬间,其美人痣一下子牵动魏伟全身的神经,魏伟的心在猛烈地颤动。

从那时开始,魏伟铭记着邝亚平。魏伟是伐木工人的儿子,邝亚平是地级市市委书记的千金。魏伟面对邝亚平的冷眼、孤傲,也只好把对其无限的倾心暗藏在心底。

如果不是三年前那次同学聚会,魏伟和邝亚平永远没有交集,也就永远没有如今的悲哀与伤痛。

三年前的同学聚会地点就在毗邻港澳的发达的滨海市。同学们虽都步入不惑之年,但此时都忘记了年龄,忘记了生活的种种不如意,欢乐、幸福的氛围与感受拥抱他们,不再年轻的心灵都在跃跃欲试想飞。

船在邻近岸边的海上静泊,甲板上摆有十张酒桌,同学们兴致正浓。

“魏伟,你这位林业局副局长,恐怕多年没拉小提琴了吧,再拉一首小提琴曲吧!”大个子胡云亮喊道。

大家耳边似乎又回响起上大学时魏伟演奏的小提琴曲,都欢呼,鼓掌。

优美的小提琴曲在魏伟的指尖开始荡漾。曲子是十九世纪中叶的罗马尼亚音乐家波隆贝斯库的《叙事曲》。优美的音符展示着月夜的宁静,涓涓细流般的旋律好似诉说着凄美的爱情。此时,一轮圆月浮出海面,海面上荡漾着皎洁的月光,远处朦胧间好似有点点帆影在移动。音乐把人们带进了宁静的世界,让人们想起逝去的或将要逝去的美好的一切。忽然,靠墙角的酒桌边似乎有哭泣声传来,有女同学用手帕擦着眼角的泪水。啊,美人痣,美人痣映入了魏伟的眼帘,魏伟内心猛地一颤。那女同学是邝亚平!二十多年过去了,岁月在邝亚平脸上没有留下多少痕迹,她依然是个美女,当然已是美人迟暮。

“魏伟,你进步不小,没曾想你这位当年话都很少讲几句的憋屈男人,如今还当上了局长。”散场时,邝亚平追上了魏伟。

魏伟笑了笑:“靠努力工作的精神和智慧性策略仅仅当个副局长,妄谈进步不小,充其量也就算有点进步而已。”

邝亚平浅浅一笑:“虽然是位副局长,这也足以显现你的实力。可惜,你在寒冷、偏僻的大兴安岭工作;如你在我们滨海市工作,一展才华,那你的价值和你给家人带来的幸福指数就大不一样了。”

听了邝亚平这句话,魏伟心里有特别的感受。

“你刚才演奏的波隆贝斯库的《叙事曲》真美!和我产生了共鸣。”邝亚平脸上浮出红晕,明显她很激动。

“老同学,你怎对这首曲子如此熟悉?”

“你还记得有位英雄叫张志新的吗?她钟爱这首曲子。我听我爸爸谈起过张志新,就留意了这位英雄,留意了这首曲子。”

此时,魏伟感觉到邝亚平平易近人,很亲切;上大学时,她如像今天这样能给予魏伟亲切的态度,不那样高傲,说不定魏伟暗恋之心会无限膨胀。

可现在看来,暗恋邝亚平本来就是错误的情感,如今和邝亚平成为夫妻更是历史性的悲剧!

想到这,魏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魏伟,你真是个心里装不下大事的人,仅仅具有心胸狭窄的女人的气量,这也是潜力不足的充分体现。现在只是肝部疼痛,有占位,就是长个瘤子,说不定是良性的呢。看把你吓的,一副怕死的死刑犯上刑场的架势。”邝亚平双手插进兜里,眺望着窗外。

“你这话可真尖刻!”魏伟挤出这句话来。

两年了,和邝亚平成为夫妻两年了,在魏伟心目中她那美丽、高雅、含蓄的美好形象渐行渐远。真是距离产生美,生活在一起才发现,邝亚平是如此刻薄、刁钻、自私、又有放荡之嫌的可怕的女人。邝亚平的美人痣,再也不是美好的象征,而是一粒趴在嘴角的苍蝇屎。

雀斑护士安慰魏伟说:“诊断是否是肝癌,需要做病理,还要检查血甲胎蛋白的指数。你这两样都没做,真的没必要胆颤心惊。”

魏伟腾地坐了起来,话语满是枪药味儿:“我并不怕死!”

邝亚平怒视着魏伟,脸涨红,嘴角的美人痣在颤抖,语调有些拔高:“就是得了肝癌,谁也救不了,这是自己命中注定,没必要迁怒别人。你对我的态度愈发恶劣,你可真是个忘恩負义的人!如果不是我,你如今还在冷极大兴安岭的冰雪中生存;如果不是我,你根本就当不上东南亚第一大药厂的经理;如果不是我,你早就进了监狱,而不仅仅是犯罪嫌疑人!你也不用嫉妒我和章力祥走得近,你的能力就不如他,这是不争的事实。你对我这样的态度,我怀疑你是不是和你的前妻,那个叫钟淑敏的丑女人旧情不断!”

邝亚平冲出病房,她高跟鞋的声音在整个楼内回响。

“我不怕死,死对于我来讲是解脱;可我孩子还没长大,我该向钟淑敏赎罪呀!”魏伟低语着。

魏伟一步冲到窗前,凝视着窗外。梅雨依然在飘,远近的雾气在升腾。一只燕子在雨中拼命地飞,好似在挣扎。魏伟感觉到自己就是这只痛苦的燕子。

当晚,魏伟没有回家,就住在肿瘤医院病房。待在医院总比在家心情要好,如今实在不愿意听邝亚平尖刻刺心的言语,不愿意看她那张冰冷的脸,不愿意看她那令人倒胃的美人痣。

“张护士,给你信!这是从内地给你邮来的信。”有人在走廊喊道。

“谢谢您!在这网络信息时代,还有写信沟通的人,这真是少见。”

“这你说得不对呀,写信沟通感情比用网络更有感染力。”

不用电话,不用网络,用写信的方式沟通更有感染力。这也是她邝亚平的高明的伎俩!魏伟听到走廊里二人的对话,想起三年前邝亚平从香港给他寄的信。

邝亚平那封信可真长,足足写了八页,字字在理,句句凝情,如一块巨石在魏伟心中激起千重浪。信中首先是深深地懊悔和自责,恨自己在上大学时为什么有眼不识泰山,没有看到你魏伟有如此的才干。自己的高傲显得何等的浅薄!上次同学聚会,聆听你魏伟演奏波隆贝斯库的《叙事曲》,让她看到一位有血有肉、情愫至真至善的好男人。责怪自己当年为什么没有向你魏伟射去丘比特的神箭。她又谈起了自己,谈到了失败的婚姻,谈到那个早已被她扫进垃圾堆的丑陋的、猥琐的、无能的臭男人。她又为魏伟指明了人生的前进方向:别在寒冷、闭塞的大兴安岭当那个有职无权的副局长,到新加坡来吧,到这东南亚第一大药厂(即大发药厂)当总经理,年薪人民币二百万!她爸爸从地委书记岗位退下来,到这中外合资的大药厂当董事长,安排你魏伟当总经理轻而易举。她家是该药厂最大的股东,有能力给魏伟丰厚的经济实惠。

想到自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当上正局长,想到自己比一般职工高出五倍,年收入也仅仅十万的工资,脑际又瞬间闪过邝亚平嘴角的美人痣,他魏伟心动了。

魏伟兴高采烈地向父母讲述自己的打算,妻钟淑敏也在旁听着。钟淑敏正在为婆婆捶背,额上挂满了汗水。

“我不同意!你小子这鬼点子有点冒险!新加坡再好,我看也不如咱大兴安岭。咱这山水好,养人;这里人实诚,放心。对钱财不能太贪心,够用就行。你走了,对不起这些林业局职工,不要忘了,你是民选当上副局长的。你让你老婆淑敏和孩子咋办,这样她娘俩有多难!你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老父亲发疯地喊,脖子上的青筋隆起,举起水杯向魏伟砸去。

“爸爸,您不要生气呀,您心脏不好呀!”钟淑敏拉住公公,她眼里含着泪。

十岁的儿子萧萧跑过来,抱住爷爷的双腿。

望着钟淑敏有些驼的背部,望着她那粗糙皲裂的双手,望着那不算美丽、明显出现皱纹的脸,魏伟的确有些心酸。淑敏为了这个家,的确太不容易了,太辛苦了。

父亲还在吼:“你对淑敏就是太自私!”

“你还不快离开!看你把爸爸气成啥样了?”淑敏硬是把魏伟推出房间。

父亲说得很准确,魏伟对妻子就是太自私了。

魏伟和淑敏处对象的初衷,“自私”二字就占了上风。淑敏一米五九的个头,脸色暗沉,鼻梁有些扁平的脸庞对魏伟没有吸引力;淑敏技工学校毕业,学历不高,和魏伟的本科学历距离太大;淑敏在劳动服务公司当办事员,和当时已经是林场主任的魏伟地位有差距。可魏伟偏偏选择了钟淑敏,为什么?来源于法国作家司汤达的《红与黑》中于连·索黑尔的爱情观:精神的爱是心坎中的爱,理智的爱是头脑中的爱。头脑中的爱从理性出发,切实解决生活困难,为将来的发展奠基。魏伟面对经济拮据、父母地位平平而又年迈的现实,面对走向仕途、必须全心投入工作、无力顾家的现实,必须选择头脑中的爱。钟淑敏善良、贤惠,能代替他尽孝,能为丈夫的事业做出牺牲;再说,淑敏的表哥在上级主管局当副局长,关键的时候能为魏伟提拔出力。

从当时的结果来看,他魏伟比于连·索黑尔成功。于连·索黑尔最终死于刑场,而平民出身的魏伟当上了副局长。

“魏伟,要到新加坡当药厂经理是你最终的决定?”钟淑敏把水杯递给魏伟,顺手叠好白天洗好的魏伟的衬衣。衬衣洗得非常干净,钟淑敏花了半个时辰熨得板板正正。

“想好了。到新加坡干上几年,咱家经济会有个大飞跃。会让老人更幸福,会让你永远过上最好的日子,会给孩子留下一大笔资产。家就靠你了,我知道你也不易。”魏伟不敢正视钟淑敏。

钟淑敏放下手里的活计,默默不语有十分钟。又一脸严肃的神情,双目盯着魏伟,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如想好了,到新加坡真就对你发展有利,你的本事能派上用场,我不反对。家里老人我来照看,孩子萧萧我来抚养。如今嫁给了你,我是你老魏家的人,就要为老魏家出力。至于你挣多少钱,我并没看中,我总认为靠诚恳劳动挣钱心里踏实。新加坡花花世界,不见得比大兴安岭绝对强,你要处处小心。”

钟淑敏为魏伟端来了洗脚水。魏伟双脚放进水里,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望着钟淑敏和面的身影,魏伟眼圈有些红。

起风了,月亮挥舞着一朵白云在奔跑,青黛的大兴安岭有松林的呼啸声,几只天鹅伸着长颈鸣叫着向着月亮奋力地飞。魏伟望着此景,想到要离开这里,依恋之感油然而生。

魏伟奔赴新加坡,离开家乡时,林业局有三百多职工到车站送行,魏伟感动得泪流满面。

人们争相同魏伟握手,有说不完的话。

“魏局长,俺们不能忘记你呀,你可为咱们林业局立下了大功劳。不分昼夜,风里来雨里去,摸爬滚打带领俺们种树,发展第三产业。”

“可不是呀!你带领大家到外地包活儿,我们可挣了不少钱呀!”

“俺老伴儿有病,如果不是你组织捐款,早就没命啦。”

“魏局长,你咋走了呢?还走那样远?何时回来呀?”

有人呜呜地哭了起来。

朱大胡子挤了过来,拎着一袋子蓝莓,说道:“蓝莓在新加坡可是稀奇物,你想家了,就吃上一口!”

林业局曹局长感慨地说:“咱们大兴安岭人就是实诚,有点儿好处就永世难忘。”

在肿瘤医院这一夜,魏伟一夜没合眼。他坐在窗前望着圣淘沙海景出神。海面倒映着岸边摩天大楼的灯光,红的、紫的、蓝的,各种颜色在海面交融、跳跃。几只较小的机动船不时地划过水面,在船尾出现一道璀璨跳跃的光的层浪。几只海鸥鸣叫着侧着身子飞梭在这水和光的世界里。岸边接连出现一对对相挽着的恋人,不时向海里为海鸥投放食物。

圣淘沙海湾,邝亚平多少次和魏伟来到这里。柔美光影下的邝亚平魅力十足,柔软的话语不能不让人感知到人性的美好和爱的真谛。邝亚平说自己一生最大的失误就是在大学时错失了和魏伟的深入交往,这样也不会错上了那个垃圾男人的爱的贼船,以致走了那么痛苦的爱的弯路。所幸魏伟终于来到了她的身边,相信她的这张旧船票,还能登上魏伟爱的客船。邝亚平当时温柔的品性魏伟喜欢,邝亚平聪颖大度的风格魏伟喜欢,邝亚平嘴角的美人痣魏伟喜欢。虽然这样,面对邝亚平爱的表白,魏伟却表现得非常果断:和你邝亚平之间就是同学之情、同事之情;成为夫妻,建立家庭那是坚决不可!我不能够抛弃钟淑敏,不能抛弃那个家,否则太没良心了。

真美!在圣淘沙海景房的酒店单间里,邝亚平用手机播放着波隆贝斯库的《叙事曲》。听着音乐,魏伟酒真是喝多了,是平时的三倍。魏伟作为总经理,向管理要效益,向市场求效益,很劳累;魏伟作为异乡人,思念家乡大兴安岭的山山水水,思念父母,思念孩子,想起钟淑敏的苦,很苦闷。酒精在魏伟的体内迅速地燃烧,眼前的邝亚平变成了重影。他还能感觉到邝亚平在默默地凝望着他。邝亚平竟然一下子坐在他的怀里,女性细细的体香沁入魏伟的心脾,女性丰满身体的温度在魏伟的体内掀起层层欲望的巨浪。“不能,绝对不能!”魏偉心里在呼喊。邝亚平把魏伟抱得更紧,把粉红的嘴唇贴在魏伟的唇上。她的手在魏伟的身上摩挲着。魏伟体内的热血掀起的巨浪更猛烈地冲击着心脏,理智的闸门被撞开,自然的本能此时左右着魏伟的灵与肉。

“你占有了我,你就要负责任呀!今天你犯了男人最容易犯的错误,你一下子对不起两个女人,一个是你的老婆,一个是我。如果做了我的丈夫,充其量你仅仅对不起你的老婆。有了这次经历,我可是你的人了,甩是甩不掉的呀。”邝亚平咄咄逼人。

魏伟已被邝亚平逼到了墙角,想逃也难。

再加上人为设计制造的毒品事件,魏伟只好束手就擒。

毗邻新加坡的几个城市相继建起几家药厂,再加上和大发药厂签订购货协议的美洲的哥伦比亚、哥斯达黎加违背契约,大发药厂产品滞销。怎么办?副经理章力祥笑眯眯地从项目办主任邝亚平的办公室走出来,走进魏伟的办公室,坐在魏伟的面前。

“我们大发药厂目前是腹背受敌,面临悬崖。不过有个良策,能够速然解围,并且能获得不小的利润。”章力祥胖得滚圆,眼睛都有被胖肉掩埋之忧的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

魏伟双目发射出光芒:“什么良策?”

“生产杜冷丁和曲马多啊。这两种药品目前市场紧俏,不愁销路。”

“开什么玩笑?这两种是毒品性药品,新加坡药监署严格控制生产,办生产手续很困难。”

“手续的事我来办,我药监署有知心朋友,这点请放心。不过,要是等着办完手续后再生产,那可就是黄花菜都凉了,咱们大发药厂有倒闭之危。干脆先生产,边生产,边办手续。”

“那可要承担法律责任!”

“是否办了手续,只有咱们顶尖级管理阶层知道,保险保密。”

魏伟和章力祥等两位副经理开会研究,大家一致同意生产杜冷丁和曲马多,可文件只有魏伟一人签字,其他人没签字的情况,魏伟并没有注意到。

开始生产杜冷丁和曲马多,一个多月过去了,有人向警局投诉:魏伟组织大发药厂生产毒品!警局马上来抓人。章力祥等人说不知生产毒品的事,因为文件上签字的只有魏伟一人。现在分析,投诉的要么是邝亚平,要么是章力祥。

“除非你和我结婚,不再让我饱受缺失爱的折磨!否则我没有资格飞蛾扑火般地帮你!在新加坡,你两眼漆黑;而我警局有人,法院有人,都是实权派人物。你组织制造毒品是要坐大牢的啊。”邝亚平此时说话不再温柔,底气十足。

已经和邝亚平上了床,再加上所谓生产毒品一事真得需要她周旋。魏伟不得不屈服,牙打碎了只有咽到肚子里。摆在魏伟面前的路只有一条——和钟淑敏离婚,和邝亚平结婚。钟淑敏反应很是强烈,电话中先是抽泣,哭了有二十分钟。钟淑敏最后显得很冷静,说如果魏伟你太无奈,太为难,那就离婚吧,不过必须保证不让公公、婆婆、孩子知道。钟淑敏直到现在也没有离开魏家,仍然做两位老人的儿媳,仍然在尽孝。魏伟父母在电话中说,淑敏为这个家太累了,四十出头,头发都白了很多,脸上皱纹更多了。魏伟常常在自责、痛苦。

这场黏黏糊糊、不痛不痒的梅雨终于停了,太阳好不容易从云层中挣扎出来,吃力地把阳光洒在海面上、山野上。

魏伟站在阳台上向远方眺望。摩天大楼鳞次栉比,挡住了眺望的视线,让人感到憋闷。

魏伟的眼前闪现出辽阔、庄严的家乡大兴安岭来。无边的森林是海,真的是无极的绿色的海。宁静与汹涌的林海和蓝天相接,天地间就是澄碧一体呀!步入林海,就是步入海洋,步入氧吧。人就是海中的鱼,运输树苗的汽车、火车就是海中的船。

“魏局长,咱们局今年的植树任务还有多少亩没完成呀?”林场工人朱大胡子向正在现场指挥植树会战的魏伟喊道。朱大胡子满面红光,大笑起来,离得很远就能听见那爽朗的笑声。

朱大胡子一顿能喝一斤白酒,但没有看见过他醉酒的模样。充其量也就是酒后红红的脸,对着大家用破锣一样的嗓音唱一段《十八摸》。

“还有五百亩没完成任务。天保工程正在进行,上级给咱们的植树任务很艰巨,上级要求四天之内必须完成。”

“艰巨怕啥?甩膀子干呗。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七八十年代那会儿咱伐木头犯下了罪,如今植树是赎罪呢。五百亩植树任务不算多,咱这些工人狠狠干上他四天,肯定能完成。”朱大胡子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林场主任做战前动员。魏伟副局长也讲了话。魏伟说由于林业局经济紧张,可能不给加班费。

“不给加班费不是问题!把任务完成了是关键!兄弟们,你们说对不对?”朱大胡子喊道。

“对!对!”工人们一起鼓掌。

在没有加班费的情况下,工人们起早贪黑,午饭都在工地上吃,终于按时完成了任务。

每每想到大兴安岭人的这种胸怀,魏伟总是产生无限的感慨。

“加班不要加班费那是计划经济下思想异化的反映,是不正常的。在资本主义条件下,一切都以经济利益为前提,为关键,其中也包括爱情、婚姻。”邝亚平经常对魏伟所描述的大兴安岭森林工人奉献精神进行批判。

“你绑架我成为你的丈夫,也是经济利益的驱动?”

“说得对!我看中了你的才干,你的才干会给大发药厂创造大的效益,会给我们家创造大的效益。”邝亚平说得很干脆。

回想起邝亚平说的话,魏伟肝部又是一阵剧痛,他蹲下身去。

“给,请把这药吃下去,吃下去会缓解疼痛。”雀斑护士端着水,先把药递了过来。

魏伟口含着药,忽然想起当年钟淑敏到距离林业局局址五百里地的林场为他送药的事情来。

那是2006年6月份,也是一场淋漓的大雨过后,正在组织清林的魏伟重感冒,发烧四十度。

“魏局长,你夫人给你送药来啦!”一位年轻工人喊道。

“你怎么来了?”魏伟对妻子钟淑敏不冷不热。

钟淑敏一下子扑了上来,手颤抖着摸魏伟的额头,眼里含着泪,说道:“咋……咋烧到这种程度呀?赶紧上医院呀!”

魏伟闭上了眼睛,抬起手猛然拨拉钟淑敏的手,说话有点酸味儿:“别碰!去不去医院,林场会安排。这老远,你多余赶来!”

“我说小魏,魏局长!你也太没人味儿了!你媳妇大老远给你送药,你对人家咋这个态度?你媳妇那是惦记着你!你也太不像话啦!”朱大胡子把烟斗摔在桌子上,一声破锣似的喊。

“淑敏,不用担心,我们用担架抬也得把你男人抬到医院去!”朱大胡子等几位工人说道。

这些工人不顾地面湿滑,披荆斩棘把魏伟抬到了山下,送到了医院。

一夜没睡,魏伟困得眼皮在打架。他躺在新加坡肿瘤医院的病床上,试图强迫自己睡一会儿。

“魏总经理,这是这半年的药厂经济总结报告,章力祥副经理偏让我给你送到医院来。”经理办公室丁秘书匆匆进来向魏伟递上经济总结报告。

唉!下滑,下滑,经济效益断崖式下滑!如今亏损金额竟然达到企业现资本的总额。

魏伟沉重地低下了头,双手狠狠地抓住头发。

能怪魏伟他这个总经理么?他是非常敬业的呀!三年来,他精神、身体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为切实了解生产一线的实际情况,他深入车间和工人同劳动;为挖掘市场潜力,他走遍老挝、马来西亚等东南亚国家;为生产出新产品,他多少次低三下四地去找药品专家,求得新产品的制造权。为什么效益断崖式下滑?正处于经济危机阶段,药厂泛滥,市场低迷;那个章力祥阳奉阴违,表面支持魏伟工作,在邝亚平面前刻意显示出超人的工作能力,暗中却做大发药厂产品买家的工作,不买大发药厂的产品;大发药厂的工人大都是新加坡人,动辄罢工,哪怕晚发几天工资,也要闹得天翻地覆。

“不要找客观原因,事实证明我看错了你,你根本就没有什么能力,是个低能儿,要不然药厂怎么能落魄到如此的地步!你的能力和章力祥差十万八千里!”邝亚平一改淑女形象,多少次和魏伟发出怒吼。邝亚平经常把家里的东西砸得稀烂。

“那叫章力祥当总经理算啦!”魏伟在反抗。

“他当总经理是必然的选择,说不定他还会成为我的丈夫!”邝亚平变得有些无耻。

魏伟早就看出邝亚平和章力祥眉来眼去。有传言邝亚平和章力祥在洗手间里亲嘴儿。

邝亚平为什么堕落至此?魏伟多少次在想这个问题。年轻的女孩儿是珍珠,女孩儿结了婚就变成了鱼眼珠子,年老的妇女就是死鱼眼珠子。这是《红楼梦》中贾宝玉对女人的评论。邝亚平的变化,真的是年龄原因么,还是“淮南的橘子到了淮北就变成了枳子”,还是她的人性的本色反映?

“请您通知家属,今天下午给您做CT检查,并且准备做手术,取病灶,做病理分析。”雀斑护士对魏伟说。

魏伟打通了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不是邝亚平,是男子的声音,听出来那是章力祥的声音。同时话筒中清晰地传来邝亚平的声音:“力祥,别赤身裸体接电话,小心把你胯间的小弟弟冻着。”

魏伟头炸开了,撕裂心扉地痛;魏伟的肝部似乎有刀在剜割,更是痛得天昏地暗。他感到分外无助,分外孤独。他给大学同学大个子胡元亮打电话诉说苦痛,老同学对他深表同情。他给原单位林业局曹局长打电话,曹局长对他的处境十分关切,说如果没有医疗费,林业局可以提供;并且劝他赶紧离开新加坡,回到大兴安岭,可以考虑恢复他的工作。他又给钟淑敏打电话,谈自己的处境,谈自己的病情。钟淑敏急得在电话中抽泣,她又说可以把家里所有的存款寄到新加坡,为魏伟治病。她又说道:“魏伟,赶紧回来吧,我会原谅你。全家,甚至林业局都欢迎你回来。”

做CT,做手术时,邝亚平没有露面,大发药厂没有一个人到现场。所幸诊断结果不是肝癌,是肝包虫病。

检查结果明确后,魏伟果断作出决定:抛弃在新加坡的一切,回到祖国,回到大兴安岭!

回来了,回来了!当飞机飞过中南半岛进入中国领空时,天空澄碧如洗,魏伟内心一下子变得轻松、爽怡。飞机在昆明停留两个多小时,又向北飞。过了三个小时,飞入了大兴安岭的上空。魏伟透过舷窗,凝望着大兴安岭的山峦、河川。披挂一身鲜绿的群山犹如波涛在起伏腾跃,纵横的河流如哈达在飘动。魏伟想到,不到大兴安岭不知什么叫辽阔,在那儿你能体验到大兴安岭人胸怀的广阔和包容的品性。飞机落下,魏伟迫不及待地踏上大兴安岭的土地,感到分外的踏實,和跳伞的人双脚着地的感觉一样。

火车在林海间穿行,棵棵松树笔直挺拔,呈现出不屈的气魄;棵棵白桦绰约有致,展示着少女般婉约唯美的气质。那一片火红的海是什么?是盛开的兴安杜鹃花。杜鹃花上面有红的、绿的、紫的蝴蝶在飞舞。马,一群马在吃草。有匹枣红马嗅着黑土,回弯脖颈,凝望列车,又仰头向天,发出咴咴的叫声。

当太阳走向西山的山顶,一片片晚霞热烈地燃烧,晚霞把令人心醉的霞晖洒向林区小镇时,火车到站了。

啊,站台上站满了人,大都是林业局职工。曹局长等局班子成员,朱大胡子等老职工在迎接魏伟的归来。魏伟感动至极,鼻子一酸,泪流了下来。他感叹道:我是林业局的叛徒,是家庭的叛徒,大家原谅了我,待我还是如此热情。真诚之做人、宽宏之对人、热情之为事是中国人的品性,更是大兴安岭人的品性。

啊,钟淑敏拉着萧萧也站在站台上。

“爸爸——爸爸——”萧萧向魏伟扑了过来。

魏伟端详着钟淑敏:钟淑敏头发白得更多,眼角皱纹变得更深,变得更加憔悴。她望着魏伟,眼中含着泪花,但有掩饰不住的喜悦。“钟淑敏实际很美!”魏伟默叹道。魏伟又默叹道:“有钟淑敏这样的妻子,是人生最大的幸福!”魏伟泪流了出来。

魏伟扳着钟淑敏的臂膀,拉着萧萧走在归家的路上。玫瑰色的晚晖映照着三个人的笑脸。晚风在吹,吹扬起三个人的刘海,吹扬起他们的衣襟。远处升起缕缕紫色的炊烟在荡漾、消散。魏伟家门前那对翠杨披挂着一身晚晖,昂扬地注视着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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