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小鹿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抚摩着手中的《浮生六记》,恍惚间,芸从书中跳了出来。她笑盈盈迎向我,说:“我想送给你四个字——活泼泼地。”说完这句,她蓦地消失了,我骤然惊醒。这是春天里,我做过的一个梦。
芸是一个古代女子,她的丈夫叫沈复。两百多年前,在芸逝去的第五个年头,沈复情难自已,写下《浮生六记》。这是一本小情小调的自传体随笔,无关大格局,也无大情怀,只是描写了身边琐碎的人和事。沈复总共写了六卷,而今流传下来的仅剩四卷,分别为“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以及“浪游记快”。
读此书时,我曾数度思虑,何以这样一本不算“大”的书能够畅销至今?掩卷之后,我想,大抵是因为这本书描摹了一种布衣蔬食仍充满情趣的生活,刻画了一个心路活泼的女子形象。她聪慧、灵动,能在平淡的生活中找到怡然自得的小乐子,是懂得“安乐”之道的芸撑起了这本书,使得这本书情韵饱满,诗酒尽兴。
在此四卷里,我偏爱的是“闺房记乐”和“闲情记趣”。芸鲜明不事雕琢的个性溢出字里行间——
春天扫墓,她看见地下乱石头上有青苔纹,便说拿这个石头回家叠盆景假山更有古韵,于是他们捡了一麻袋石头。
住在萧爽楼时,丈夫的朋友络绎不绝来家里玩,她便卖了自己的钗子来沽酒,没有半点犹豫。
丈夫喜欢喝点小酒,吃点小菜。她就为他准备了一个梅花盒,白瓷深碟六只,中间放一只,边上放五只,用灰色漆过一遍,形如梅花。摆在案头,像一朵墨梅。把菜装入碟中,好似装在花瓣中,甚有雅意。
夏天荷花初开,白天盛开,晚上花朵闭合。她用小纱囊,包了少许茶叶,放在荷花心。第二天清晨取出,烹了雨水来泡茶,香韵缭绕……
你以为这样的闲情逸致是有金钱和无忧无虑打底的吗?事实上,芸当时所处境况并不尽如人意。因为受丈夫委托为公公暗地里物色妾,芸在婆婆那里失了欢心。又因为给小叔子借贷作担保人,公公误解了她并要赶她出门。家里经常入不敷出,时不时需要典当质押,等米下锅。芸又一向有血疾,体弱多病。后去友人处借住,不得已将女儿送去别人家做了童养媳,儿子也年少离世……凡此种种,芸的日子未见得比别人好多少。但难能可贵的是,就是在这样清寒不易的生活中,她依然充满对俗世的热爱,把日子过得闲散风雅。幸福是可以自己界定的,哪怕贫穷,哪怕坎坷,只要你正在看一朵花的时候它开了,那就是幸福。
晚年的沈复云游四方,写了“浪游记快”。假如芸还在世,我想,沈复也不至浪迹天涯了,因为芸曾畅想过和他造一个房子,“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这是多么令人羡慕的田园生活。穷怡情就是一种响亮的人生态度。林语堂曾说:“我相信淳朴恬适自甘的生活——如芸所说‘布衣菜饭,可乐终身’的生活,是宇宙间最美丽的东西。”我也相信,像芸这样的女子,在瓦砾里也能开出花。
许多年前,我曾踏青姑苏留园,看到一处景观名叫“活泼泼地”。这四个字是过去禅师们经常使用的一个俗语,意思是自然灵活,一切皆出自本心本性,不矫揉造作,心中一片蔚蓝,眼底一片明澈。我想,这四个字便足以形容芸的风采吧。活泼泼地,也是我的人生信条。无论世代如何变迁,总有些亘古不变的美好,像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闪闪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