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 江 磊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穆天子传》又称《穆王游行记》(以下称为《穆传》),其书乃西晋时汲冢竹书中所发掘的作品。《晋书·束皙传》对此事有详细的记述:
初,太康二年,汲郡人不准盗发魏襄王墓,或言安釐王冢,得竹书数十车。……《穆天子传》五篇,言周穆王游行四海,见帝台、西王母。……又杂书十九篇:《周食田法》《周书》《论楚事》《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1]1432-1433
此书在早期学者眼中一直被视为一部史类作品。汉唐以来目录书皆著录为“史部”,至《宋史·艺文志》虽将之归入别史类,但仍隶属史部,从者多有。但史官之说由来虽久,后世学者在探索过程中却逐渐发现了此书有不符合史书实录的性质。比如该书内容中往往有乖悖传世文献记载,以及不合乎西周时期的地理实情、礼制习俗等方面的因素。现今学者多趋于认同《穆传》应当是战国人创作的作品,是附会周穆王而演绎虚构的。因为是书所含的虚构成分,古今学者对它的文本类属文体争论不已、难辨其实。
对《穆传》归类属性问题的探讨,论说繁多。除前已论及的曾为人非议的史书类别之外,还有学者将此书归为小说之类。
“小说类”之说,多有人以明代胡应麟为发端者。然胡应麟只是提出《穆传》第六卷对后世小说创作具有启发性质,《少室山房笔丛》曰“淑人盛姬葬哭事”一段,“兹篇独寡脱简,而文极赡缛,有法可观,三代前叙事之详无若此者。然颇为小说滥觞矣”[2]347。清代《四库全书总目》也提出此书并非史书一类,而应当归为小说家异闻之流,但所谓“小说家”是指诸子一类,并非近世以来所谓小说文体。文中曰《穆传》之内容:
实则恍惚无征,又非《逸周书》之比。以为古书而存之,可也;以为信史而录之,则史体杂、史例破矣。今退置于小说家,义求其当,无庸以变古为嫌也。[3]1205
近现代以来,多有学者认同胡应麟所谓“小说之祖”的观点,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论证《穆传》与后世小说作品之间的渊源关系。如马振方从此书的内容、意蕴、笔法、格调、形象结构等方面提出,“在一定程度上突破编年史志,初具小说品格特征”[4];刘毓庆提出,此书“以史实为基础,掺之奇逸之想,描写了一个淫游、佚畋、嗜酒、好色、多情、风流的天子形象。并于故事中织入异域风情,山川图画,新奇传闻”,开创了“历史小说的先河”[5]395;又如李剑国以《穆传》为“类似旅行记的杂传小说”[6]63;等等。
那么,《穆传》一书是否可以作为先秦时期创作的“小说”作品,它又能否归入小说一类?这便必须结合该书的文本特征进行考察。
应当说,从小说创作的叙事性、虚构性、故事性等方面而言,《穆传》与后世所谓的小说文体的确存在相通之处。这部出现于战国时代的鸿篇巨制,在内容的虚构、情节的记叙等许多特征上与文学意义上的小说作品有相似之处。
《穆传》的内容存在着一定程度的虚构,而该书本身叙事也十分完整,个别篇章的情节也饶有趣味。比如最为人所熟知的“穆王见西王母”一事,《卷三》记叙了天子“宾于西王母”的一连串行为,“天子执白圭玄璧玉”“觞饮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徒歌”“天子复答而歌”“西王母再为天子吟歌”“天子驱升于弇山”[7]15-16。整个故事以二人酬唱吟歌为中心,情节有致。再如“盛姬之死”一段,也是十分动人。《卷六》记叙,“盛姬逢寒疾”“盛姬告病,天子怜之”“盛姬求饮,天子速取”“盛姬身没,天子哀之”“天子殡盛姬庙”“天子令持丧终礼”[7]34等,将盛姬年少而亡之令人扼腕,天子悲痛之情凄意切,刻画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
但概而论之,《穆传》中如同这般典范的故事片段毕竟还是屈指可数。此书的内容,流于陈述者居多,而精于情节者犹有不足。所以,虽然在情节的设计与叙事的虚构方面,《穆传》有着与后世小说文体的相通之处,二者之间仍然不能等同而论。
因而,《穆传》与文学文体概念上的小说作品相较,二者的相异之处是更为显著的。
首先,就创作目的而言,小说作品,作为文学文体中的重要一类,作为以人物、情节与环境来概括反映生活的作品,它本身就带有文学创作“再现生活”“受众审美”等特征。就此而论,整个先秦两汉时期并没有符合揭露现实、虚构生活、审美再现等特点的作品。尤其是战国时期的散文诸作,它们的创作目的并不是为了反映生活,而带着切合于实用的具体意图。所以,《穆传》的创作目的就首先决定了它并不完全切合于后世小说作品的内涵。结合《穆传》的虚构性特征以及战国士人的兴盛活跃情况,推测此书应当属于战国士人附会于周穆王之名而编造创作的故事。所以,此书从创作之初就不是为了供人欣赏的,并没有达到小说作品审美愉众的创作要素。
其次,就文本内容而论,《穆传》的具体内容中也有许多与小说故事不能相合的因素。比如此书为增加内容的可信性,假托于周穆王之名而展开叙述,但文中所涉人物,如穆王随行等人,都并非完全向壁虚构而设计的人物,而是有着真切的历史依据的。更为重要的是,除前所论及的“访西王母”与“盛姬之葬”这样的情节带有故事性特征外,《穆传》的行文大都是近于“流水账”一样的陈述。叙事直陈粗概、简略朴素,不仅少饰文采,缺乏趣味性与可读性。可见,小说作品中所推重的人物、情节与环境三大要素,《穆传》都有所不及,它与文学意义上的小说文体作品,的确是不能够尽合。
《穆传》这种假托历史人物之名而进行虚构演绎的作品属性,正切合于战国时期盛行的拟托创作“托名虚构”的创作内涵。种种迹象表明,“拟托创作于战国散文作品中已成风气”[8]。《穆传》的拟托属性既已明晰,我们就应当对该书的文本内涵特征进行一番解析。
第一,此书展示出细致入微的铺陈描写。《穆传》行文的最大特征应属铺陈罗列、事无巨细。对周穆王西行经历的刻画,动辄铺叙,天子至于何地、所遇何人、所见何物,又有何赏赐馈赠,林林总总,几乎无有遗漏。
试举一例,《卷四》周穆王至巨蒐氏之地时,文中对他以何驾行、如何驱驰,巨蒐氏之人怎样礼遇觞饮,双方互赠之物,都被详尽地描述出来:
癸酉,天子命驾八骏之乘,右服骅骝,而左绿耳,右骖赤骥,而左白仪。天子主车,造父为御……次车之乘,右服渠黄,而左踰轮,左骖盗骊,而左山子。柏夭主车,参百为御,奔戎为右,天子乃遂东南翔行,驰驱千里,至于巨蒐氏。巨蒐之人叒奴,乃献白鹄之血,以饮天子,因具牛羊之湩,以洗天子之足,及二乘之人。甲戌,巨蒐之叒奴,觞天子于焚留之山。乃献马三百,牛羊五千,秋麦千车,膜稷三十车。天子使柏夭受之……[7]21-22
这段文字,记述穆王与巨蒐氏之间的酬赠活动如此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已可见出《穆传》创作中所运用的铺陈叙事手法。
第二,是书展现出形如勾勒的白描手法。《穆传》的行文并不执着于细微雕琢,也不藻修饰,而是利用平铺直叙的方式架构全篇。这虽然令文本的可读性有所不足,但却别具一番文字白描的素简美感。
比如《卷二》描写穆王至赤乌氏一段:
曰:□山,是唯天下之良山也。珤玉之所在。嘉谷生之,草木硕美。天子于是取嘉禾以归,树于中国。[7]10
只是平直陈述了“嘉谷生之,草木硕美”两句,便勾勒出珤玉之山的秀美景色,言简而意深;所描写的周穆王“取嘉禾”以及对其期许与赞赏的姿态,更侧面烘托出来景致的引人入胜,令人心驰神往。各中描述,并无细致之笔,但却令人仿若如在眼前。
又如下文写穆王抵达鄄韩氏之地,得见天地苍茫,牛马肥沃:
丙午,至于鄄韩氏。爰有乐野温和,穄麦之所草,犬马牛羊之所昌,珤玉之所□。[7]12
仅简略两笔,便令田野广袤之景象如映眼前。《穆传》中大量运用的白描铺叙方式,使作品深蕴意境、含蓄隽永。
第三,该书显示出点面结合的叙写技巧。除粗陈勾勒的描述方式之外,《穆传》还擅于运用点面相融合的创作手法。
比如,《卷一》叙写河宗氏为天子引导祭祀的一段情节中,既有对仪式规范整体的展现,“天子大朝于燕然之山,河水之阿”“天子命吉日戊午”等流程,亦有对细微之处,服饰、冠带等具体配饰的刻画,“天子大服冕袆、帗带、搢曶、夹佩、奉璧,南面立于寒下”[7]3,这就使文章在点面结合之中完成了立体化的塑造效果,渲染出穆王祭祀的庄重场面。
第四,此书擅以侧面烘托来刻画人物形象。《穆传》中出场的人物不在少数,但文中大多没有从正面对他们进行过太多描写,相反的是,创作者往往从人物的语言、行为等其他方面来进行渲染,侧面烘托出人物形象。
如《卷一》中一丝不苟履行祭祀流程的河宗柏夭,正是在烦琐复杂的仪式中,凸显出了他谨严、稳重的性格特质。如《卷三》中杀马取血以饮天子的七萃之士高奔,已可知他此心耿耿,而通过《卷五》高奔“请生搏虎,必全之”之事件的描述中,更加凸显出此人不仅忠勇赤诚,更加具有刚毅勇猛的特征。又如《卷六》记有盛姬病时天子对她的怜惜,“盛姬告病,天子怜之”;她求水时天子速为之求饮,“盛姬求饮,天子命人取浆而给”,诸事不仅塑造出盛姬的娇弱形象,更展现出了天子的眷眷深情。这些情节片段犹如凤毛麟角,令读者能深切感受到作者所苦心经营的人物形貌与性格特质。
当然,就《穆传》的整体文风而言,它的文学水平确实不甚高超。因为行文过于烦琐、叙事过于平淡,致使书中的许多人物形象都不太突出,也并不能发人深省、打动人心。这种简略而平淡的文风虽然属于《穆传》创作时的欠缺之处,但它也属于早期作品中比较多见的创作风格。
《穆传》拟托周穆王,创作了一部带有虚构性质的周行异域、宾于西王母的故事。不论是它的形式抑或内容方面,较之以同时期战国散文中的拟托作品而言,比如《战国策》中附会游士之名而演绎的游说故事,比如《庄子》中假托孔子师徒之名而虚构的故事,比如《晏子春秋》中假借晏子之名而编造的进谏故事等,《穆传》都表现出了更深的进步性与明显的开创性,它彰显出了拟托文在此时期创作上的进步意义。
《穆传》具有开创性,它整体篇幅上规模宏大、结构完整;叙事情节中平直却不失技巧、简略而深具意蕴。这便在此时期拟托作品中带有一定的开创性进步与创造性突破。
《穆传》具有启示性,它对后世诸多文学性作品,不论是在情节内容还是在构思形式等方面,都是可堪参考的典范对象。这都可以说是《穆传》此书为后世文学创作所带来的启示性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