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脊梁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赊刀人是牛角冲最热烈、最神秘的议题。他们就像神明一样,指引和拯救着牛角冲人濒临坍塌的生活。
那时牛角冲的人,总是暗暗盼望着赊刀人出现,又暗暗地害怕他们到来。
牛角冲是一个偏僻且封闭的地方,它就像一个弯曲而狭长的牛角,尖利地插进连云山的腹地,两侧高山上茂盛的植株和绿色,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生生地把它掩埋,而冲口一个庞大的水库,又活活地将它隔离,这里面的三百来户人家,仿佛被外面的世界遗忘了。在没有修通水泥公路之前,这里除了几只过往的鸟雀,顶多就山那边浏阳的几个牛贩子偶尔来活动一下,平时连个生人都很少见,至于操不同口音的外地人,一年都难得来一个。但是,赊刀人却知道这个地方,惦记这个地方,隔个三年五载,或是更久一些,他们就会背着一大包沉重的刀具,咣当咣当,仿佛像从天而降的神明一样,毫无征兆就出现在我们面前。他们对我们的熟悉以及我们对他们的茫然,让牛角冲的人确信:赊刀人即便自己不是神明,也一定是神明派来的使者。
与赊刀人一同到来的,除了锋利的刀具,还有同样锋利的預言。赊刀人把那些在人们看来匪夷所思荒诞无稽的预言,与刀具紧紧捆绑到一起,高价赊给牛角冲人——如果预言没实现,他们永远不来收钱,刀具白送!可是,若干年后他们的预言无不一一兑现。这种洞若观火的远见和判断,没法不让人惊奇,没法阻止住牛角冲人对他们的信任和膜拜。封闭且贫穷的牛角冲,迫切需要这种来自神明的提示,去安抚和振作人们随时都可能破碎的生活,以及被生活压迫得变形的心灵。
没有人能说清赊刀人最早来牛角冲的确切时间,有人说是新中国成立后两三年,有人说新中国成立前就来了,他见过,而那时的老辈人还见过更早的。这说明赊刀人这个职业或者说是存在,对牛角冲人来说,并不是一桩新鲜事。他们津津乐道的,是赊刀人兑现的一个又一个预言,还有这些预言背后神奇的种种。
最让牛角冲人记忆深刻的一次预言,记不清是哪年留下的。老人描述起当年的情状,简直就像一个传说:几十年不见踪影的赊刀人,在秋收前的某个黄昏,突然坐着划子穿过渡光粼粼的水库,在落日的余晖中,风尘仆仆地出现在牛角冲人面前。来的是一老一少两个人,帆布袋里装的全是禾镰。对,全是禾镰。他们能说出这里每个屋场及屋场以前户主的名字,但牛角冲人却谁也没见过他们。人们团团围着,好奇地看他们锋利的禾镰,当问到多少钱一把时,老者笑眯眯地说,不卖,只赊。而且还不赊给集体,只赊给个人。人们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就是老辈人讲得神乎其神的赊刀人!可是,当场并没有一个人赊他们的禾镰——田土和稻子都是大队的,私人要禾镰干嘛?老者说,现在是用不上,但今后家家都会要,田土不分到户我们不会来收钱的!这天晚上,赊刀人来了的消息,像夜雾一般,很快就弥漫到牛角冲的每一个角落。人们低声互相传递:赊刀人说要分田到户了!然后一个个悄悄地跑到赊刀人歇息的大队部屋檐下,在小本子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和住址,赊走几把价格高得有些离谱的禾镰——当时牛角冲一天的工分才三毛,人们饭都吃不饱,但这些八毛一把的禾镰,他们毫不犹豫就赊下了。他们赊的是禾镰,赌的却是生活和命运。黑暗的夜色中,牛角冲人的眼睛,像锋利的禾镰一样闪闪发亮,他们在禾镰和预言的刀锋上,看到了希望与未来。
年少时我对赊刀人的这次到来和表现深信不疑,并像牛角冲人一样替他们广为传播,但年岁增长后,我一直对这个说法心存怀疑。以我的理解和判断,“在那个年代,社会不可能有如此大的流动性,而且对一伙来历不明的陌生人,所有的人都会充满警惕与敌视。但牛角冲人却坚决地一致认定是某一年,这无疑是一种有意识的集体式记忆出错。这种把事件生发时间前置的错误,除了能更加有力证明赊刀人的英明和神秘外,只能说明牛角冲人对这个预言具有强烈的期盼,在他们的心底,也许早就有了这样的向往,是赊刀人帮他们从芜杂的现实中打捞出来并发散开去。他们需要这种声音为自己代言,而代言者的正确性、准确性和超常性,在他们的潜意识里,必须自觉去设置和维护,所以原本就存在部分事实的赊刀人,慢慢被修正成了他们的神明?
不管时间的前后和事实的真相如何,总之,分田到户的确大快人心,而它的兑现,则让赊刀人的权威变得毋庸置疑,他们的神性,更是让人不敢有丝毫的冒犯。数年之后,当两个赊刀人背着袋子拿着账本出现在牛角冲时,在自家责任田里劳作的人们,纷纷洗净手脚上岸,从家里拿出钞票毕恭毕敬还给他们。他们并不是先前放禾镰的那一老一少,但手上的账本千真万确。赊刀人并没有认真核对账目,更没有一家家去催讨,给了钱就收下,没有给的也不多问。正是这份随意和大度,让牛角冲人更加敬重和信任他们,最终没有一个人敢欠他们的钱。他们这次带来的是柴刀,上次的禾镰钢火特好,如今正在各家各户发挥着作用,估计再用上几年也毫无问题。而柴刀,正是牛角冲人眼下最需要的,因为满山的树木已分给了私人,正等着他们砍去卖钱,赊刀人真是太了解他们了。牛角冲人这次赊到了厚重的柴刀,也获悉了新的预言:猪肉十块一斤再来收账,一把柴刀十斤猪肉。这真是一个沉重的赌局,要知道,当时的猪肉才一块钱一斤,市面上的柴刀也就三五块钱一把。以这时的价格计算,赊刀人的柴刀差不多要整整一头猪!更加让牛角冲人不安的是那个琢磨不透的预言,不知到底是好还是坏—按现在的行情,猪肉不可能涨到这么高,价高钱多当然是好事,但如果是通货膨胀呢?没钱的牛角冲人岂不是日子更加难过?他们又如何吃得起这么贵的肉!这样的预言,就像手上的柴刀一样,既可以伐倒山上的树木,也可能砍伤牛角冲人自己。
类似的预言此后遍布牛角冲人的生活。比如说,种田不用交税,种粮还有补贴;家家有楼房,一半无人住;人吃粗粮狗吃肉;田里长草,屋顶长树;水比猪油贵,粮比鸡屎贱……这些都兑现了的预言现在看起来也许一目了然,平淡无奇,但在它们兑现前的十年甚至更久,每一个都不啻石破天惊,让人听了既欢欣鼓舞又心惊肉跳。很多预言,即便是牛角冲最博学的老先生和最优秀的大学生,也破译不了它们的具体所指。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理解和诠释。事实上,这样的预言确实存在着无数种可能,可以乐观地把它看作好事,也能悲观地视为灾难。很多年来,牛角冲人就是在赊刀人的预言指引下,信心满怀又小心翼翼地把悲悲喜喜的生活,演绎成一条波澜壮阔的长河。
我从小就在牛角冲听到赊刀人各种版本的预言,当时除了觉得奇怪和好玩外,并不认为他们和它们会对牛角冲有多大的作用。在我们少年的眼里,这些锋利的东西充满杀气,主凶,远不如货郎和他们的糖果亲切诱人。无知和无负重的我们,更喜欢直接和甜蜜。但多年以后,当我的人生和生活都需要信仰与信念来支撑时,才深深地感到赊刀人对牛角冲无可替代的意义——赊刀人的预言给牛角冲人的生活设置了悬念。没有悬念的生活一如一池死水,时间都是静止的,毫无生机和活力。而悬念,却给人期盼和想望,让原本平淡的日子,变得情趣盎然。劳苦的牛角冲人没事时经常聚到一起,猜谜一般谈论赊刀人的预言,各种稀奇古怪的说法让人脑洞大开,笑声不断,繁重的农活、清贫的生活,全都暂时搁置一边,眼里只有一幅幅不同的人描绘的美好画面。一些被生活压迫得走投无路的牛角冲人,就是在这些悬念和画面的鼓舞下,挺过了难关,迎来生命的春天。赊刀人的预言也给牛角冲人的生活指明了方向。物价、政策、社会问题、自然灾害,牛角冲人似乎都能从赊刀人的预言中窥出端倪,他们习惯于围绕预言,去展开他们的生产和生活。有几年牛角冲人家家户户大量喂猪,全都获得了较高的回报,就是得益于赊刀人肉价要大涨的提示。赊刀人的预言还给牛角冲人的行为做出了提醒。一些模棱两可或看似可怕的预言,让牛角冲人充满了敬畏,他们不敢放浪自己的行为,也不敢胡乱自己的心思,担心预言兑现时,神灵会惩罚不听招呼的人。在牛角冲人的精神秩序里,除了现实的法律,每个人的心头,还供奉着一尊神明,它们都是不可亵渎的圣物,必须自觉地无条件地敬仰和遵守。而赊刀人的预言,牛角冲人把它等同了神的旨意。
正因为这样,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牛角冲人都盼着赊刀人到来,又怕着他们到来。盼他们到来,也就是期盼预言或者说是自己的想望早日实现,当然也在期盼赊刀人带来新的预言,给他们新的指引;怕他们到来,是怕带来的新预言不是一个好消息,当然,也怕预言兑现了要支付高价的刀具钱。
赊刀人是哪里人?现在在何处?什么时候再来牛角冲?对于这些问题,牛角冲人一概茫然无知。说实话,牛角冲人并非都是愚昧迷信者,也并不是一开始就把赊刀人视作神明。最初的时候,他们对赊刀人同样采取怀疑和观望的态度,赊个禾镰,纯属是赌个运气贪个便宜,即使是在预言兑现之后,仍有不少的人在暗暗观察和调查他们。有人曾怀疑他们是为某个盗窃团伙踩点的,但这么多年来,牛角冲并不曾因他们的到来而丢过一根针;有人曾认为他们不过就是一伙奸商,纯粹为了赚钱,可仔细算来,长达数年甚至十几年的赊账,其实也赚不了多少钱,何况,他们只赊刀具,禾镰、柴刀、菜刀、剪刀、锉刀……都在牛角冲赊过,而且每次来只带一种,如果为了赚钱,应当什么俏就销什么呀?有人曾认为他们就是一伙骗子,弄得神秘兮兮为的是让你上当高价买他的刀,可他们在牛角冲没有骗任何人的钱财,睡都只睡到屋檐下……当所有的指责和怀疑都显得苍白无力,而离奇和邪乎的预言却一个个成为现实时,最初的发难者反而成了赊刀人最坚贞的拥护者。是的,正是那一个个超出时代的锋利预言,让牛角冲人按照自己的见识和理解,把赊刀人一步步神化。
我从小听着牛角冲人讲述赊刀人,对赊刀人的故事了如指掌,可我却一次也没亲眼见过他们。他们在我的心中就是一个传说。我一直想破解他们神秘的身份,曾很多次向有关专家甚至是江湖人士请教,也经常到书中、网络、论坛去寻找他们,但始终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我惊讶地发现,赊刀人并不只是牛角冲特有的事体,他们飘忽的踪影几乎遍布全國各地的农村;关于他们身份的猜测,除了牛角冲人能想到的种种外,比较集中的说法是认为他们是道教人士,是鬼谷子的传人,以赊刀(道的谐音)的名义,来给老百姓指点迷津,预测未来,根本不想从中谋利。他们赊的是刀,弘的是道,传的是爱。与此接近的说法,是认为他们来自与我们平行的另一个世界,穿过时间与玄奥之门来点化众生,拯救黎民。这两种说法,都像牛角冲人理解的那样,具有浓郁的宗教情怀和神秘色彩。我当然不太认同这样的判断,但也无法作出自己的结论。我唯一能肯定的,就是赊刀人不是坏人,而且是一群具有远见卓识的智者。他们不是预言家,而是信息的收拢者、研判者、提炼者和传播者。他们是我们这个时代流落民间的大数据分析师?或是善于创新商业模式的经济学家?
牛角冲人在赊刀人一个个预言的指引下,经过一个个路口,穿越一片片丛林,不知不觉就抵达了他们先前无法想象也根本不相信的境地。如今的牛角冲,随着水泥公路的深入和旅游开发的到来,早就不再偏僻和封闭,现代文明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漫涌进这个古老的山村,人们争先恐后地享受着现代生活的种种便利和好处,日子过得高潮迭起,精彩纷呈:家家户户都是漂亮的楼房,一多半人家房前还停着一台小车;很多人家已经不再种田,原先金贵的水田,现在要么长满野草,要么低价租给福建人栽花;菜地也荒芜了,山东和海南的大棚菜,一出世就能很快现身牛角冲的超市里,不种菜半点都不影响生活;而巴掌大一个山冲,现在居然有了很多家包子铺和饭店,懒得搞饭的人,一日三餐不开火也饿不着……牛角冲人对这种生活非常满意,每天打打麻将、玩玩手机、唱唱歌,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而第二天,又是毫无悬念的同样如此。没有悬念和负重的日子不需要提示和指引,牛角冲人就像坐在一个密封的船舱里,随着流水漫无目的地往前漂。他们已经不需要预言,也已经忘却了赊刀人。
赊刀人已很久没来牛角冲了。就算是来了,估计也没有人会理他们——如今的牛角冲人,不砍树、不喂猪、不栽禾、不种菜,哪里还用得上刀?
日子水一样地流。
流着流着,就没了方向。
安逸且富足的牛角冲人,越来越感到活着没味,心里空荡荡的。他们觉得整个世界和所有的别人都出了问题,除了他自己。他们对眼前曾经非常羡慕和满意的生活无比厌恶,对世道人心则简直是出离愤怒:人与人之间没有了信任感,互相搞名堂;所有的人都只知道搞钱,笑贫不笑娼;道德已经没有了底线,羞耻已经成了稀物……他们的精神一片空虚与茫然,迫切需要指引和拯救,他们又记起了赊刀人。在他们的心中,只有赊刀人的预言,从来不骗人——现今的状态,就是赊刀人多年前的预言!
牛角冲人记起赊刀人最后一次来时的预言:男女老少互相欺,家家户户穿破衣。当时赊的是剪刀,一把一百元。但并没有几个人赊,一是大家都有了钱,不习惯赊东西了;二是剪刀到处有,几块钱一把,犯不着买这么贵的;三是人们根本就不信那个预言,都什么时代了,还家家户户穿破衣!就算以后不添置一件新衣,谁也用不着穿破衣。哪里知道,还真让赊刀人说中了,现在谁家没几件时尚的破洞衣裤呢?可惜的是,牛角冲人只关心预言的后半截,对前半截的提醒,当时所有的人都毫不在意,忽略过去。说到底,他们看重的还是物质层面的东西。现在预言兑现了,可是赊刀人为何还不来收款并带来新预言呢?牛角冲人想了很久,觉得并不是赊刀人嫌账少,而是他们早就看出来了,牛角冲的人心已经坏掉了,一个坏掉人心的地方,谁还会再来?谁还去拯救?牛角冲人,如今看问题也上升到了精神层面。
我以前以为牛角冲人赊刀是生活需要,现在看来,他们赊的其实是刀具背后的那个预言。很多年来,他们内心和精神一直是焦虑的,对未来的生活缺乏安全感和确定性。特别是眼下,他们急需在牛角冲重新建立秩序,更需要在自己的内心和精神上重构信仰。而赊刀人的预言,就像一把锋利的砍刀,能剔去生活身上包绕的污垢,劈开重重的障碍,直達最真实的内核;也像一把轻巧的手术刀,能快速割去内心的沉疴;还像一把尖锐的匕首,能穿透业已麻木的肌体,扎中灵魂的要害和痛点。
牛角冲人盼望着赊刀人到来,但赊刀人再也没有出现。倒是赊刀人在外村留下的新预言,源源不断地传进来,比如说:三个人分吃一个糠饼、一斤猪肉换一斤麦子、一栋房子换一袋米、人和狗抢馒头吃……牛角冲人觉得赊刀人说得太对了,在赞不绝口的同时,也暗暗为赊刀人不来牛角冲而羞愧。有精明的牛角冲人跑到外村去打听,外村人说,赊刀人已很久没来我们村了。但到了外村,在他们那里留下了预言;精明人再到外村的外村,说法还是一模一样——原来没有一个人见过赊刀人,所有传说中的预言,都是他们自己说的!难道,外面的世界也像牛角冲一样,需要借助赊刀人锋利的预言,来剔除内心的隐忧和暗疾吗?精明人茅塞顿开,也编了几则看似耸人听闻实则劝人修德向善之类的预言,伪托成赊刀人在外村的外村说的,结果牛角冲人大加赞赏,广为传播,并以此作为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受此鼓舞和启发,从此,一条条赊刀人的预言,就像长了翅膀的鸟一样,从牛角冲起飞,越过高山与人心,飞向四面八方。盼望着赊刀人到来的牛角冲人,最后自己默默地变成了赊刀人,不过他们只赊预言,从不赊刀。
我终于明白过来,牛角冲人其实一直都是自己在拯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