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灿
摘 要:当生死天平向生的一边倾斜时,为了维持平衡,冷峻的死亡意识将应运而生。鸦片战争迫使中国走上现代化道路,西方文化理念大肆涌入,传统文化陷入危机。文章试图以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出家”情节的失踪与“自杀”情节的抒写为切入点,探索该文学现象的成因、意蕴以及意义价值。
关键词:中国现代文学;“出家”情节;“自杀”情节
中国传统文化中慎谈自杀,几千年形成的避讳死亡的集体无意识使人们对死亡本身的思考与肉体陨灭的体验成为一种民族禁忌。鸦片战争的炮声将中国传统精神宗教体系震得粉碎,人们信仰失落,陷入了大梦初醒后的彷徨与幻灭之中,个体不再相互关联,社会失去向心力,个人成为整个民族的对立物,自杀现象从虚无的生死等闲的自欺中突围。中国现代文学吸收西方文化中磅礴的死亡哲学,自我意识初步觉醒,企图以自杀达到反抗传统与社会的目的,形成蔚为大观的死亡文化。
一、中国现代文学中“出家”现象的失踪
(一)悲剧意识的萌芽——大团圆意识被打破
儒释道三家思想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之中,汉民族的悲剧精神很浅薄,充塞着“恕”“仁”“中庸”的儒家思想,蕴育着“温良恭俭让”的中和情调,推崇“哀而不伤”的美学标准,排斥强烈冲突,因而难以因激烈的矛盾而产生悲壮的情感,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悲剧精神。
中国人无法接受悲剧和死亡。由于过分重视生与死的经验事实,执意于生命的存续和现实生活的经营,因而中国传统死亡文化具有世俗化倾向。正是出于对未知的死亡的畏惧,古人不免走上寻仙求道,以求长生不老的荒诞之路,投向宗教,寻求精神慰藉,出家便成为解脱苦痛的唯一出路。
唐代杨郇伯《送妓人出家》中妓女以色侍人,整日惴惴不安地躁动于“流年”之中,发觉青春可贵,红颜易逝,实际上却以最低廉的形式耗损流年。年老色衰后的她们便如霜打的茄子般萎靡了,妓女决定遁入空门,得以永安。
《谢小娥传》中谢小娥梦中偶得一谜语,乃是杀父之人姓名,为报杀父之仇,落拓江湖,隐忍数载,大仇得报。复仇的信念支撑她,遂了心愿,人也缺了一口吊命气,于是剃发出家,得以解脱。
再如《红楼梦》中的宝玉出家。红色,在民族文化中象征欲,宝玉披着红披风,如肩负着人世间所有的爱恨罪孽。宝玉是社会不适应者,温柔乡只是避难所,世界的真实对宝玉来说不过是一种凌迟,留给他的只有两条路——宗教与死亡。宝玉选择了前者,这是儒释道的循环轮回的结果。
鸦片战争之后,在西方思想文化的冲击下,传统精神宗教体系崩塌殆尽,中西思想、新旧思想不断碰撞,内忧外患的生存境遇,希望与绝望相伴相生。这一时期的中国现代文学中,“出家”情节几乎销声匿迹,转而投向对“自杀”情节的抒写。如:郁达夫笔下自卑自怜、自怨自艾的“零余者”集体走向死亡之路;闻一多的诗集《红烛》是依傍着死亡的阴影而写的;徐志摩在《翡冷翠的一夜》中吟唱着“死在你的胸前”这样的死亡悲歌。
“出家”这种对世俗世界的抛弃方式太过温和,在现代社会已激不起半点涟漪,这时“自杀”的刚烈与不妥协被时代呼唤出世。认识死亡的目的即在于超越死亡。中国现代死亡观开始由形而下的经验层向形而上的超验层扭转,开始重视人文关怀和终极探索,这已然上升到本体论的高度。“起笔多平铺,结笔多圆满”的大团圆意识被打破,悲剧意识随之萌芽,死亡自然成为抗争社会与传统的武器。
(二)审美情趣的转变——对阴柔美的摒弃
中国传统文学整体上的审美情趣有阴柔美的特性,原因有四:第一,汉民族的民族个性倾向于内向柔顺、含蓄内敛,讲究“执两用中”与“尚和去同”,这与女性的认知方式大体一致;第二,根据性别心理学,男性偏向于“欲”与“理”的分割与对立,女性则倾向于将“欲”与“理”融通合而为“情”,这与“诗缘情而绮靡”的中国古典文学中的主“情”论相契合,因而传统文学气质常常反映为阴柔的女性气质;第三,传统文学中鲜少有从形而上的彼岸世界中主动去探求个体生命的归宿与终极意义,更多的是沉沦于此岸的世俗人间,以此来了悟生命的虚无与无常,这无疑表现出偏女性化的人间情怀;第四,中国传统文化崇尚妙悟,重视内省,讲究的是一种非理性化、非概念化、非外向、非分析的直觉型思维方式,这也与女性的思维方式相类似。
因而反映在文学之中便呈现出阴柔的、“哀而不伤”的情调,在儒家建立的社会理想中,生命的惨淡被淹没,个体只学会顺从屈服于命运,矛盾被中和冲淡,因而形成了一种不生不死的群体生存气质。以“出家”这种相对较温和、折中的方式来弃绝现世社会人事的联系。正如《红楼梦》中宝玉出家,“好就是了”的叹息,宝玉洞悉了人世所有的悲苦,但也从未试图对悲剧命运进行抗争,尽管结果可能是蚍蜉撼树。但也由此观之,阴柔的审美情趣带来的是一种顺从、屈服、不抗争的思维惯性。
坚船利炮轰开了国门,民族正处于存亡之际,为挽救国人于水火,只有呼唤出一种刚性的、不妥协的、抗争性的新文学,才能激起一点涟漪。于是便有了个性解放、自由平等精神,这使得文学的审美情趣发生大逆转,刚性文学破土重生。西方的死亡文化,正好契合了国人对人世的诀别心理,因此现代作家热切地抒写死亡,其笔下的“自杀”更多地渗透了现代精神与现代意识,透露出自我意识觉醒的讯号。如郭沫若《凤凰涅槃》中寫凤凰集香木自焚,浴火重生,诗歌透露出强烈的反叛精神与抗争精神,彻底割裂了与旧传统的传承。
二、中国现代文学中“自杀”现象的抒写
(一)肉体陨灭
“物理生命体的消逝带来的死亡,是人们对死亡的最直观认识,是狭义的死亡,也是死亡最恐怖的表现形式。”[1]中国现代文学中出现了大量的死亡现象,而且多为非正常死亡,几乎不存在寿终正寝的自然死亡。如《雷雨》中四凤和周冲是雨夜触电而死,周萍开枪自杀,剧中人皆以非正常的途径奔赴死亡。
郁达夫在《沉沦》中写留日学生“他”在无情的岛国里漂泊,感到弱国子民的卑微,他一面试图寻觅出路,一面却因自尊不断为自己设阻。他看不见前途,不愿发奋,只能自我圈地,将自己规划为零余者,在心灰意冷中自我了结。
曹禺《日出》中的陈白露自始至终保持着那份清醒,永远追求心中的“理想生活”,然而潘月亭的破产彻底击碎了她的梦,她便以死来抗争都市糜烂生活对自己的腐蚀。
另外,冯沅君《隔绝》写隽华与士轸自由恋爱,却因爱着母亲而不敢解除家里定下的婚约,不想被母亲囚禁,在被幽禁的第三天,隽华趁着夜色出逃,却因母亲的病而失败,她写完遗书后便服毒自尽。个性解放在年轻人肯首自由的同时也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即生命变成不足齿数的肉体之外的无足轻重的坠饰。
人为何会走向自我毁灭?心理学认为,这是因为人意识到生活中最基本的需求、自主意志被权力话语压制,丧失实现的可能性,自我价值流逝,人终日游走在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反差中,本能选择逃避,而逃避的唯一途径只能是自我毁灭。欧阳子曾评价白先勇作品:“白先勇作品中常出现的主题之一:人性之中,有一种毁灭自己的趋向,这趋向是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直把人往下拖,拖向失败,堕落或灭亡。”[2]这应该是对自杀行为最贴切的诠释。
(二)精神消亡
中国现代文学还注重抒写精神死亡的人。五四时期社会大环境下的人们一面精神激昂,一面因现实的困顿而不断怀疑甚至否定自身与社会,精神上面临着驳杂的冲突、矛盾、困境。
郁达夫《茑萝行》中写在学术上毫无建树的“我”自卑愚钝,在对金钱与名望的不懈追求不断以失败告终时,整个人的精神崩溃,永远在仇恨与不甘间徘徊无措,在几度自杀失败之后,他的精神痼疾病入膏肓,即使肉体留存,也只是个活死人。
庐隐《或人的悲哀》中的亚侠生性敏感,只因周遭朋友的不幸遭遇便对爱情失去憧憬与向往,于是将自己的精神封锁,拒绝爱情,生活也随之缺少了情爱的欢乐,愁闷更甚,心结更紧。她便一头扎进生命哲学的死胡同里,在传统的窠臼中挣扎,最终精神的困顿延宕为空虚与绝望,活人也便成了亡魂。
曹禺《北京人》中虽竭力营造光明的假象,但能明显感受到这抹亮色的牵强与格格不入。曾家便如曾皓年年上漆的那口棺材,里面全是死亡的精神。行将就木的曾皓仍企图以一己精神来挽救大厦将倾的封建家族,然而他活在过去的“废物”精神早已死亡,至于曾家,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一蹶不振,他们的精神被时代判了死刑。这里的精神消亡不单单是曾家的精神死亡,更是封建精神的分崩瓦解与自掘坟墓。
“弗洛伊德的‘死亡本体论认为死亡是生命的一种固有的趋附,一切有机体都具有这种趋向自我毁灭的驱力,而且这种向死的驱力是和人的另一种本能即要求生命尽可能不朽的本能驱力相互促进的。”肉体陨灭是死亡驱力占了上风,那么精神消灭便是生命本能的胜利,他们游离于死亡之外,极力逃脱死亡困境的代价是精神灭亡。
三、中国现代文学中“自杀”抒写的意义
中国现代作家在对“自杀”的热烈抒写中寄寓着深刻的现实感与历史感,借人物死亡来连结艺术与现实,将人物“自殺”置于特定的文化语境下进行反思,旨在引起社会关注和反抗。由此,死亡走进了历史,“自杀”抒写是具有反思社会与历史的双重意义的。例如海勒《第二十二条军规》、郁达夫《沉沦》、海明威《永别了,武器》等对死亡的抒写都是压抑在尘埃下的历史的呐喊,是对历史残酷性与荒诞性的控诉。
五四运动带来了人们对于“人”的发现,其中也包括对于“身体”的发现,他们要求享有对自己身体的处置权,他们不要再做封建伦理道德规范中千篇一律的假面人,不再甘愿成为封建礼教的殉葬品。当愿望与现实产生剧烈冲突时,青年们只能以死抗争,以此来张扬性格,呼唤解放,呼吁生命合法性的取得,争取独立、自尊、健全而自然的人格。
中国现代文学中对“自杀”情节的抒写,引起了人们对死亡逼近的惊恐,这不啻为一记警钟,无时无刻不在警醒世人应该如何面对死亡,人只有认知死亡,才能认知生命。
参考文献:
[1]刘艳梅.死亡突围——曹禺前期剧作死亡情结探析[D].东北师范大学,2006.
[2]白先勇.台北人[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177.
作者单位:
新疆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