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
两年前,山东省济南市女孩卢琪琪因忍受不了母亲一天几十条的微信轰炸,将其设置成免打扰模式,却意外错过了母亲从楼梯摔落的微信求救。
母亲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记忆停在了2009年。卢琪琪带着迟到的忏悔,将母亲接到身边照顾。如今,两年过去了,母亲的病情如何?曾在亲情高压下出逃的她,读懂“咆哮”的母爱了吗?
出逃:我是母亲的提线木偶
我跟我妈,跟很多家庭的母女一样,控制与反控制,伤害与被伤害,一路相爱相杀。
我妈曾是山东省济南市一家商场的主管。性格强硬、严谨,将领导作风也带回了家,我和我爸被她管得服服帖帖。小学三年级,父亲出轨了,虽然我爸事后跪求她原谅,回归了家庭,可这件事还是在我妈心中扎下一根刺。此事后,我妈把更多注意力放在了我身上。她给我立了许多规矩,细到六点半起床,吃饭不超过15分钟。这样的爱,让我窒息,我时时刻刻想逃。
2008年,我毕业了,我妈托关系把我安排进了本地的移动公司做行政,她给我的规划是:找个离家近,又清闲稳定的工作,然后嫁个老实男人早点生娃。我当然不愿意,我想去一线城市闯一闯。恰巧我的学长刘志强在深圳,我和他关系不错,就想着去投奔他。刘志强帮我联系好了深圳德邦物流公司的面试,然而临出发前,我傻眼了:我妈不仅扣住了我的毕业证,还打电话到公司搅黄了我的面试。
我只能乖乖去移动公司上班。
单位的领导是我妈老同学,我在单位的一举一动都会传到我妈耳朵里。有一次我一个报表弄错了,回到家,我妈用她尖锐的声音震破了我的耳膜:“养你有什么用,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
她不仅插手我的工作,就连我怎么花钱都要干涉。她收走了我的银行卡,每个月只给我五百元零花钱。如此高压,逼着我想要二次反叛。
2010年6月的一个晚上,她看到电视里介绍刺青,立刻警告我:“不许学他们文身啊!”我本来对文身根本没想法,她这么一说,我逆反心顿时上来了。周末,我假称和同学去逛街,出门直奔一家刺青馆,在左边脚踝上纹了一个单词FREE(自由)。
她大骂我:“会去文身的都是痞子流氓,你一个女孩文身,正经男人都被你吓跑了!赶快去洗掉!”我才不:“我都这么大了,你还想操控我!当我是你的提线木偶吗?!”我妈毫不示弱:“你多大我都有权管你,不洗掉文身,你就别想进家门!”不进就不进!第二天,我趁她不在家,偷出毕业证和银行卡,给领导发了一封辞职信,转身去深圳。
来接我的是学长刘志强。他带我找了个不到六平方米的小单间,六百元,里面除了床板什么都没有。我仅有的五千元已花去了一半,可工作却还没着落。
那段时间刘志强很忙,我不好事事麻烦他。我硬着头皮自己找工作,人头攒动的招聘会上,我的简历投了一份又一份,可是全都石沉大海。
2010年8月底,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我打电话给我爸,刚提身上没钱,我就听见电话那头我妈大喊:“别给她钱,她那么能耐,有本事自己养活自己!”我立刻挂了电话,我决定饿死也不再向他们开口!
我厚着脸皮再次打电话给刘志强,可他出差了,要三天后才回来,我硬是靠一小把挂面撑了三天。
三天后,当刘志强出现在我面前时,他拖着脚底发软的我去吃牛肉面,一碗热腾腾的面下肚,我吃得泪流满面。饭后,我开始向他哭诉我妈对我的控制:“我就是个傀儡,任由她摆布,连自己的人生都无法做主!”他默默地倾听,不反驳也不说教。他给我耐心分析现状,我在他身上得到了从未有过的理解,那天我们聊了一个下午。最后,他扶着我的肩膀,郑重地说:“想要向你妈证明你自己,就要拿出行动来!”
我望着他,心脏不争气地狂跳。我喜欢上他了。
刘志强把我介绍进他所在的啤酒公司做销售。刚开始我没经验,刘志强就带着我,跑遍了深圳大大小小的烧烤摊、小饭馆。我们顶着烈日,一家家地找老板推销。可大部分老板都有稳定的供应商,有时候我们刚开口,老板就借口生意忙把我们轰了出来。
终于,到了10月初,我做成了第一单,一个刚开业的烧烤摊答应试试我们的产品。那天,我兴奋地约上刘志强,喝得酩酊大醉。我拉着他说了好多,他感叹我的不易。目光相接时,情愫在我们之间疯狂滋长。
那以后,我凭着优惠的价格和良好的信誉,赢得了越来越多的回头客。年底,公司发了两万元奖金。我迫不及待地赶回家给我妈奉上一万元的大红包。
可是我妈看都不看一眼,把红包随手一丢,点着我的脑门说:“挣那点钱有什么用,你那临时工,能和铁饭碗比嗎?家里为了你费了多大劲,你倒好……”
我不愿意了,梗着脖子对抗她:“你安排的就好吗?每个月那点死工资,想买件好衣服都不够!我看你就是想把我绑在身边,给你当牛做马!”我妈被我气得指着大门咆哮:“你滚!有本事一辈子别回来!”我立刻拖上行李返回深圳。
反叛:我就要和他裸婚
回到深圳没多久,刘志强向我表白,我们恋爱了。
刘志强家条件并不好:他出生于广西偏远农村,父母离异,母亲拖着和她后夫生的弟弟独自生活,父亲还进过监狱。可是我并不在意这些,在我心中,刘志强是全世界最理解我的人。跟着他,再多辛苦我都愿意。可我没把握家里能同意,便一直没和家里说。
2012年3月底,我意外发现自己怀孕四十天了。刘志强高兴疯了,他向我求婚。我忐忑不安地拨通了我爸的电话,我爸问刘志强的家境,我支吾半天,才说清了他家的复杂情况。
我爸压抑着愤怒:“琪琪,你真的想好了?”我说:“嗯!”听到我的答案,他长叹了一口气。我妈却坐不住了,第二天,她就千里迢迢杀到了深圳。
刘志强为了讨好我妈,在王品牛排定了个包厢。我们刚坐定,我妈就绷着脸开口了:“小刘,你是个优秀的年轻人。可是琪琪性格单纯,从小到大没吃过苦,应付不来你家复杂的家庭关系,你们分手吧!”
刘志强指天发誓:“阿姨,我一定会对琪琪好,婚后我工资上交,家务全包,我不会让琪琪吃苦的!”
我妈不屑地撇嘴:“你有能力买房吗?以后孩子教育怎么办?不要钱的空话谁不会说!”
刘志强在我妈面前败下阵来,可怜兮兮地看着我。他的卑微让我心疼,我反驳道:“妈,你怎么这么势利,他现在是没钱,可他真心爱我,我愿意陪他奋斗!”
我妈冷眼看我:“你现在是被洗脑了,结婚后就知道没钱的难处了!”我自顾自地说:“我愿意和他裸婚!”我妈被我气到了,用力一拍桌子:“这事没商量,除非我死!”我涨红了脸,也一拍桌子站起来:“我不管你同不同意,我有孩子了,我要把孩子生下来!”“啪”的一声,我脸上挨了我妈一个巴掌。我看着她,失去了理智:“你就想把所有人都拴裤腰带上!我爸是这样,我也是。怪不得我爸年轻时要找别人!”这句话一出口,我和我妈都愣住了。我看着她瞬间难堪的脸,暗生后悔,我不该在刘志强面前揭她的伤疤。我妈心灰意冷地摆摆手:“算了算了,你翅膀硬了,爱和谁结就和谁结吧。”
那顿饭不欢而散,她当天就买了回去的飞机票。我想向她道歉,可是直到我妈登上飞机,我都开不了口。从那天起,我妈好久都没和我说过话。
2012年5月1日,我和刘志强结婚了,本来连婚礼都不想办的。还是我爸看不下去,偷偷拿私房钱给我,才勉强把婚礼办下来。婚礼那天,我频频看着宴会厅大门。可是直到宴席散场,我妈也没出现。
婚后生活,果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美好。
我怀孕后被调到行政岗位,可以按时上下班,但工资缩水了一半。刘志强为了多挣钱,工作比从前更忙。我常常挺着大肚子收拾家务,腰酸到直不起来。
刘志强的父母都各自组建了新家,都很贫困,他的父母常打电话向他求助,身为儿子他无法坐视不理。于是,他的钱基本上都贴给了父母。
怀孕5个月的一天,我特别想吃石斑鱼,然而石斑鱼138元一斤的价格却让我们迟迟下不了手。刘志强到淡水鱼区捞了一只鲫鱼,试图说服我:“琪琪,不然吃鲫鱼吧,都是鱼,差不多的。”我委屈得差点掉泪:13元的鲫鱼怎么会和138元的石斑鱼一样!
直到晚饭做好,那盘鲫鱼被端上桌,我都不愿意多看它一眼,然而让我更生气的还在后面。晚饭快吃完时,刘志强妈妈打电话给他,要他给同母异父的弟弟买新款的耐克球鞋。刘志强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他挂断电话的那一刻,我把鲫鱼摔在了地上,大声责问:“我吃石斑鱼没有钱,给你弟弟买球鞋就有钱?你心里到底有没有老婆孩子?!”刘志强辩解道:“那是我妈,她都开口了,我能怎么办?!”我嚎啕大哭,我妈说对了,这样的家庭,我应付不来。那天晚上,我翻出了我妈的号码可是我最终没勇气拨通。
2012年11月6日,我提前半个月剖腹产生下了女儿小橙子,婆婆那时要照顾快中考的小儿子,刘志强本来请了假在家照顾我,可是公司突然来了电话,说有急事派他出差。他不得不给我爸妈打电话求助。
第三天早上我醒来,孤零零地躺在医院病床上,伤口又疼,旁边的小橙子哇哇大哭,我感到特别无助。
就在这时,爸妈出现在病房门口。看到他们,婚后所有的委屈全化作眼泪喷涌而出,我哭着叫道:“妈!”
这一次,我妈没有骂我,她抱住我,沉默了好久好久。整个月子,都是我爸妈在尽心尽力照顾。妈妈指导我怎么带孩子,她仍旧是那个暴脾气,可是我已经不愿意再和她針锋相对。我开始试图去理解她,我知道,这个世界,没有谁比她和爸爸更爱我。
成长:我读懂了“咆哮”的母爱
妈妈很爱小橙子,回去后,她特意学会了用微信。除了发视频看小橙子,她还试图重新把控我的人生。她觉得我就是没听她的,才会在婚姻上吃苦。
有时,她一天给我发几十条信息,一开始我还耐心回复,渐渐地,我感到了心烦。有天,我实在不堪其扰,把她设为了免打扰,这样她发的消息就不会有提示音了。我以为她发的消息不重要,我晚点看也没关系,然而父親的电话让我意识到,我错了。
回到山东,我直奔医院。病房里,她脸色惨白,头发白了一大半,全然不像我记忆中那么强悍。
我爸告诉我:那天早晨,妈妈吃完饭,照例去爬楼梯锻炼身体,她一边下楼梯一边给我发微信,脚下没留神一脚踩空,一直滚到了楼梯底。等我爸发现不对劲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在地上躺了一个多小时。
我带着前所未有的痛悔,彻夜不眠地照料她。我每天都祈祷她快点醒来,祈祷我还能有机会弥补。刘志强和小橙子也赶来了,我们在病床前守了三天。
第四天中午,我妈醒了。可她第一句话就让我慌了,她看着刘志强,问:“你是谁?”我抓着她的手,焦急地说:“妈,他是刘志强,你女婿啊!”她根本不信。
我赶紧叫来医生,医生说她头部受了外伤,有可能记忆受损,引发阿尔茨海默病,叫我们继续观察。我不愿相信,我觉得这只是暂时的,她总会想起来的。
我一次次地告诉她,刘志强是我老公,小橙子是我女儿。哪怕我向她解释了无数次,她还是不肯相信。
一个月后,我期待的奇迹没有发生,我妈被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病,她丢失了2009年以后的所有记忆。
她出院后,我在小区里租了套房子,将父母接到身边照顾。我带着老公和孩子去见她,她大骂我找了个带着孩子的老男人,她忘记了,小橙子是我的女儿。
她仍旧像十年前一样,要我事无巨细地汇报工作,还拿着我早已不用的银行卡,说替我管钱。我每日上下班都去她那里报道。这一次我没有任何不耐烦。
刘志强也带着小橙子一次又一次地登门,小橙子甜甜地叫她“姥姥”,她嘴上嫌弃,转头却又拿出小橙子最爱吃的巧克力。她渐渐地接受了他们的存在。
有一天,我带她出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我们在等红绿灯。她左看右看,城市的变化让她感到新奇,没过一会儿,街对面巨屏广告吸引了她的注意,她不知不觉地松开了我的手。这时,绿灯亮了,来来往往的人潮冲散了我们。她慌张地四处张望,大喊:“琪琪,不要丢下我!”那一刻,望着她无助又慌乱的眼神,我泪流满面。什么时候,强悍的妈妈老成这个样子?为什么总是到最后,我们才学会不再伤害与被伤害?
或许,爱本就是如此矛盾,是甜蜜,也是负担;会想要控制对方,也会被控制所伤。父母老了,失去了改变自我的能力。不如,就让我们长大吧,多些理解和倾听。唯有如此,爱才不会变成伤害。
想到这,我擦干泪,快步上前牵紧了她的手,慢慢陪她走向落日尽头。
李明摘自《知音(月末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