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文《现代装饰》简称“MD”,吴家骅简称“吴”
MD:都凌晨三点了,还没睡啊?
吴:才醒呢。
MD:你想干嘛?
吴:啥也没想,发发呆,画几笔画,乏了再睡回头觉。
MD:既然这样,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吧。
吴:问吧。
MD:听说你43岁才出去留学,搞什么鬼?
吴:是啊,我也觉得怪怪的。其实原因很复杂,言难尽。主要原因有两个第,想解决下英文写作问题,我原米是学俄文的,改学英文,没那么容易。
MD:那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吴:有啊,这原因说出来得罪人。我跟过好几个老师,送我硕士毕业的是老中大的刘光华先生。这位先生了不得,就在那个时候,也就是改革开放的初期,敢让我随心选题,论文标题是 《西方现代建筑与现代艺术》。
MD:你说老中大是哪个学校?中山大学?
吴:不是。中山大学哪有建筑系,我说的老中大是40年代的中央大学。解放后分为二,中央大学建筑系的一些人去了清华、天大,留下了杨老、童老、还有刘敦桢。相对年轻而有威望的就是刘光华先生。原中大的文理科就改成了南京大学,工科改成了南京工学院,简称南工。其实,我也不是这个学校毕业的。
MD:那你是哪个学校?
吴:我本科是同济的。六九年该死的工宣队一脚把我踹到了甘肃,××的,我呆就是八年。后来,邓小平先生七七年恢复高考,我也搭了顺风车,考了研究生,打死我也不回上海,在我师兄朱光亚先生的帮助下,考回了南工建筑系。
MD:那你在甘肃八年净干了些什么?
吴:啥也没干,就画了画。
MD:难怪,现在也画画,那后来呢?
吴:后来就更麻烦了,专业倒没累着我,俄语改英语弄得我够呛,所以嘛,后来我决定要解决英文阅读问题、口语问题和写作问题。
MD:你留学哪来的钱?
吴:这个嘛,容易了,我会考试,学校帮我弄了个包玉刚奖学金,后来英国人义给了我个ORS奖学金。
MD.你后来把问题解决了吗?
吴:语言问题是彻底解决不了的,反正能对付、肯用功,论文写了三百多页,在英国出版了,我想不至于狗屁不通吧。
MD:那这些跟刘光华先生有什么关系?
吴:关系大了去了。我记得,硕士毕业那会儿,我36岁,刘先生这个人特别要面子,我答辩的时候,他把李剑晨先生,同济的史学家罗小未先生,都请来当答辩委员,我算是碰见真家伙了。李先生直接指着我说: 你搞什么抽象艺术,那不是前幾年文化革命批判的资产阶级艺术吗?”罗先生自己就是写西洋建筑史的,问题提得刁钻,他揪住了论文里面最难写的部分一一现代艺术中的表现主义,追问我:表现主义跟建筑有什么关系?我被问成这样,刘先生一直微笑,不吱声,这叫什么?这叫学者风度!这个冗长的答辩,周围还围了四十几个本科生(这些人都是来看西洋镜的,现在都是设计界与教育界的中流砥柱)。
答辩结束之后,刘先生把我叫到家里,嘱咐我把老师提的意见好好整理一下,警示我读书人要谦逊,学习的路还长着呢。没想到,在 旁做陪的罗小未先生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吴家骅,你留下来吧,跟着刘光华先生读博士。”我心里咯噔一下,要上博士了?!要知道,在八二年,大学的博士招生还没开始呢,我毫不犹豫地向刘先生报告 “行I跟您读!”我心里想,反正我也不想回甘肃了。
MD:那你运气不错啊,跟这么好的老师,还有博士好念,又留在南京工学院。
吴:哎,人算不如天算啊。正当我盘算着往下怎么读书的时候,忽然传来一个消息一一刘先生举家要去美国。
MD.那是为什么?
吴:是啊,我也觉得不解,不是刚从美国回来吗?后来,我身边一些好心的老师就告诉我. “刘先生这一走,怕是回不来了,你这博士也别念了,唯一一个博士导师的名额被)×××给弄走了。”我说,××的,从中央大学到南工,刘先生吃的千辛万苦,刘老杨老过世之后,他是唯的颗种子,要脸不要,怎么把他挤走了。当时我想的最多的不是我博士念不念,我只觉得非常的不公平,在学术上也非常的不实事求是,没想到我憧憬这么多年的南工第一系,还有人玩这种勾当。
MD:那你后来怎么办?
吴:我能怎么办,我在南工教了两年书,后来去了浙美,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像我这种在甘肃八年都能熬过来的人,这不算什么。不过,我倒是回答了你的问题,不是说我要还个愿吗,我逮着个机会,就到英国写博士论文去了。写完论文以后,我又等刘先生回来省亲,我一等就是五天,我要亲自告诉刘光华先生,我没让他失望,博士念完了。
MD:那你老师开心了吧?
吴:他高兴刘先生本来就是一个豁达的人,被那帮极左分子整了几十年之后,还是笑呵呵的。当时,他走了以后,就定居在了芝加哥。先生刚刚去世,走得很安详,活到百岁零七个月。我身体不好,我觉得要向刘先生全方位地学习,用自己健康的生命、达观的生活态度,熬死那帮心灵幽暗的鬼东西,无论他是政客、还是伪“学者”。这是我一生中最后的愿望之一。
MD:这下我明白了,其实你不是个爱上学的人,干哈都是为了还愿什么的。
吴:说对了,是这么回事儿。不过,也不全是吧,要向老一代学习,做自己爱做的事情,心胸要开阔,视名利如粪土(我现在做的还不够)。谨以此文纪念刘光华先生百年零七月诞辰。与吴老一起话聊起“前尘往事”,不禁唏嘘不已。文中吴老所提及的刘光华、李剑晨、罗小未诸先生皆是近现代文化史上颇具分量的人物,文后附注有各位先生的简介,以表敬意。
注:刘光华,著名建筑学者、建筑教育家,东南大学建筑学科发展历程中重要的贡献者和开拓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