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保明
提要: 康熙乙丑科狀元陸肯堂之殿試原卷,現藏華東師範大學圖書館,卷軸裝,品相精美,置長方木匣。陸氏人品學問深得皇帝賞識,其卷於清末内閣大庫修繕、書籍清理時輾轉落入七世孫陸潤庠手,經重新裝裱以長卷示人,每開折痕尚存,卷面紅直格,形制、字體等符合清初殿試考卷特徵,並能彌補其他檔案實録資料的缺失,内容則可校傳世《殿試策》録文之誤,是清初科舉制度研究和陸肯堂思想研究的重要史料。卷後另紙附陸潤庠及友朋、同僚、門生故吏等名流題識,觀瞻者大多位居顯要,跋語或言流傳因果,或賦詩以紀其事,或抒發時局感慨,字裏行間透露出清民交替之際遺老諸臣的複雜心境,體現出試卷本身之外的另一種珍貴。
關鍵詞: 陸肯堂 殿試原卷 清代殿試 陸潤庠 題識 華東師範大學圖書館
康熙二十四年(1685)乙丑三月庚辰(二十日),三年一次的掄才大典如期舉行,“試天下貢士陸肯堂等一百六十四人於太和門>前”。(1)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整理《康熙起居注》,康熙二十四年乙丑三月,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頁1305。這已是清朝開國以來第十六次(康熙朝第八次)殿廷取士。關於本科殿試題目之擬定,開考前三天即三月丁丑,禮部官員討論認可了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胡升猷“皇上親定殿試題目”的上疏,並呈奏“應如所請”。上諭則指出:“若題目俱由朕親出,不勝煩瑣”,“若屢屢親出,則人亦能預爲揣摩矣”,同時亦顯得對讀卷大臣缺乏足夠信任,遂傳諭九卿詹事科道“仍照舊例行”。(2)《清聖祖實録》卷一二,康熙二十四年三月丁丑,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5册,頁260。“舊例”即讀卷官擬寫題目若干,皇帝審閲後圈定三、四道以備廷對。
乙丑會試(3)本科會試總裁王鴻緒,胞兄王九齡充同考官,考官另有張士甄、董訥、孫在豐等。中式150人,其中7人未參加本科殿試而在下一、二科(戊辰、辛未)補殿試,同時另有21位前科會試中式者(順治辛丑科1人,康熙己未科1人、壬戌科19人)本科補殿試。(4)詳見拙文《〈清實録〉康熙乙丑科殿試史料正誤》,《山東圖書館學刊》2017年第4期,頁100—103。本科殿試的結果: 狀元陸肯堂,江南蘇州府長洲縣民籍,歲貢生,鄉試第五名,會試第一名;榜眼陳元龍,浙江杭州府海寧縣民籍,副榜貢生,鄉試第四十三名,會試第二名;探花黄夢麟,江南江寧府溧陽縣民籍,廩生,鄉試第二十一名,會試第十八名。(5)《文武狀元策》,康熙乙丑科,乾隆四年新鎸京都琉璃廠文錦二酉堂梓行本,目録葉4。諸貢士受賜進士及第出身有差,狀元陸肯堂人品學問俱優,屢獲康熙帝贊賞,會試時“欽拔第一”,而殿試奪魁亦與聖意密切相關。
有關狀元陸肯堂的文獻記載有限而零散,現有論著多泛泛涉及,未加深究。(6)如李嘉球《蘇州狀元》,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3年,頁96—98;康學偉等《中國歷代狀元録》,瀋陽出版社,1993年,頁261;周亞非《中國歷代狀元録》,上海文化出版社,1995年,頁594—595;曹晉傑等《中華陸氏通鑑》之二《陸氏人物誌》,香港,中國國際文藝出版社,2009年,頁94—95;黄錫之《中華姓氏譜·陸姓卷》,北京,現代出版社,2002年,頁182—183(與《中華陸氏通鑑》之二《陸氏人物誌》同);崔來廷《明清甲科世家研究》,北京,知識産權出版社,2013年,頁238—239。
蘇州陸氏,“始祖希安,字康侯,系出唐宰相宣公後,世居浙江平湖,後遷長興,又遷歸安縣之雙林鎮”。十世祖淵、九世祖廷楫,均爲歸安縣庠生,順治初“入籍吴郡”,(7)陸潤庠《會試履歷》,見顧廷龍主編《清代硃卷集成》(36),臺北,臺灣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92年,頁137—139。陸氏在雙林鎮的居處,“中丞從術士周養生言,萬曆甲申開通,謂巽水流乾轉艮主科甲……自後起家科第者半居南兜(《紀略》),康熙乙丑殿元陸肯堂舊居西港口。先是,甲辰嚴我斯亦居板橋”。“西港口,在鄔橋港北,屬五三圩”。見蔡蓉升纂、張福瑆補録《雙林鎮志》卷四《街市·南兜》,民國六年據同治九年重印本,頁5。確切地説,是“順治六年,由雙林遷居吴郡滸墅”,十年建宅閶門内下塘崇真宫橋附近。(8)陸潤庠抄《蘇州陸氏本支世系》,http://blog.sina.com.cn/s/blog_5edc8e290101mvl2.html.陸嵩(陸肯堂五世孫)《老屋》詩有“聚族二百年,七世此安處”、“有書還此讀,敝亦先人廬”、“世澤不可湮,吾自思吾祖”諸句。詩中還透露,移居湖州乃是“避亂此遷徙”,蘇州與湖州“兩地皆榆枌”,“死爲卞山鬼,生作長洲民”。(9)陸嵩《意苕山館詩集》卷一(戊辰至己丑),光緒壬辰仲夏京師刻本,葉1。陸嵩(1791—1860),字希孫,號方山,陸肯堂五世孫、陸潤庠祖父,廩貢生,鄉試不第而後遊幕浙皖,道光十九年(1839)官鎮江府學訓導,操守廉潔,以詩名世。陸嵩上溯三代雖職位不顯,但也無愧於科舉世家名號,《老屋》表達了作者對先世的懷念和自豪、對故居的情感以及“故居”對於陸氏家族的意義。
蘇州陸氏肯堂一系,“一世廷揖,淵五子,字彦超,前明歸安縣庠生,國朝誥贈官中大夫”。(10)陸潤庠抄《蘇州陸氏本支世系》,http://blog.sina.com.cn/s/blog_5edc8e290101mvl2.html.“廷揖”當爲“廷楫”之誤。明清時期,烏程與歸安共爲湖州府首縣,同城而治,雙林鎮爲歸安縣所屬著名市鎮之一。陸廷楫是歸安縣庠生,因此“一世”之稱亦可印證正是他那時候陸家從湖州遷到了蘇州。陸氏以書香門第、醫學世家馳名於世,更因陸肯堂和陸潤庠先後兩位狀元而廣爲人知。陸肯堂的祖父、父親分别“誥贈中大夫、日講起居注官、翰林院侍讀加五級”,(11)陸潤庠《會試履歷》,頁137—139。肯堂以下功成名就者亦不乏其人。張伯行《翰林侍讀陸公肯堂墓表》云:“公則已矣,第余觀公之令嗣,皆當世所謂賢者,然則陸氏之興,實自公發其祥也。”(12)錢儀吉《碑傳集》卷四六《翰詹中之上》,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頁1284—1286。“公之令嗣”中,即包括康熙朝先後進士及第的長子秉鑑和次子賜書。
陸肯堂是陸氏在蘇州的第三代,有關其身份的介紹,最早當屬殿試卷端之“履歷”:
應殿試舉人臣陸肯堂,年三拾陸,係江南蘇州府長洲縣人,由歲貢生應康熙二十年鄉試中式,由舉人應康熙二十四年會試中式,今應殿試,謹將三代腳色並所習經書開具於後: 曾祖淵,不仕,故;祖廷楫,不仕,故;父袞,不仕,故。習禮記。(13)陸肯堂《殿試卷》卷端“履歷”,卷軸裝,康熙二十四年寫本,陸潤庠等題跋,華東師範大學圖書館藏。以下引用該卷均不再注。
殿試後不久,禮部編刻《乙丑科會試一百五十名進士三代履歷便覽》書成,其中的“陸肯堂”條,可與上引“履歷”互爲補充。其文曰:
陸肯堂,曾祖淵,鄉飲大賓。祖廷楫,府庠生。父袞,吴庠生。澹成禮記房。庚寅年十二月初六日生,長洲人。辛酉五名,會試欽定一名,一甲一名狀元及第。授翰林院修撰。(14)《康熙二十四年乙丑科會試一百五十名進士三代履歷便覽》,清康熙刻本,國家圖書館藏。
張伯行之《墓表》,自詡“尤足以信今而傳後”,雖溢美之詞在所難免,但仍然是瞭解陸肯堂詳盡而重要的史料依據。尤其有關陸肯堂祖、父比較詳細的事迹,《墓表》有云:
公之祖諱廷楫,字彦超,始遷蘇州,今爲吴縣人。彦超公飭行好學,望重膠庠,旁及天文地理,靡不精通。生平尤樂施予,鄉人德之。誥贈中大夫。祖妣吴太淑人,生三子,次即公之父,誥贈中大夫,吴邑諸生,諱袞,字山補公也。山補公性倜儻,多大略,雖未遇於時,而志在世用,士林咸以爲法。妣誥封沈太淑人,生一子,即公。(15)錢儀吉《碑傳集》卷四六《翰詹中之上》,頁1284—1286。關於陸袞的簡單介紹,亦可參《雙林鎮志》卷三《貢舉·生員·文生》,頁22。
而要了解陸肯堂相對確切、扼要的科考仕宦經歷,陸潤庠的《會試履歷》有一段追溯亦可參考:
七世祖肯堂,字邃升,號澹成,康熙辛酉科經元,乙丑科會元狀元,賜進士及第,歷官翰林院修撰、詹事府左右春坊中允、翰林院侍講侍讀加五級,敕授儒林郎,誥授中大夫,歷充日講起居注官,内廷行走,丁卯科江西正考官,庚午科殿試彌封官,殁於京邸,奉旨馳驛歸櫬。(16)陸潤庠《會試履歷》,頁137—139。成書於光緒年間之《蘇州長元吴三邑科第譜》,對陸肯堂的介紹則惜墨如金,僅云“陸肯堂,澹成,會元狀元,辛酉經元,長,侍讀,日講起居注官。”見陸懋修原輯,陸潤庠補編《蘇州長元吴三邑科第譜》卷一,光緒丙午孟秋刻本,葉7。
陸肯堂殿試原卷陸潤庠跋語則云:
謹按公通籍後,由修撰充日講官,升左右春坊中允,俱兼翰林院編修,旋升侍講,轉侍讀,以丙子之秋殁於京師,年四十有七。當時以文學侍從内廷受主知。(17)陸肯堂《殿試卷》,陸潤庠“跋”。
綜合以上諸記載,陸肯堂生於順治七年(庚寅,1650)十二月初六日,康熙九年(庚戌,1670),補博士弟子員。十六年(丁巳),授歲貢生。二十年(辛酉),舉江南鄉試第五名。二十三年(甲子)夏,部授潁上學教諭,未赴任。二十四年(乙丑)會試第一名、殿試第一名,授翰林院修撰。二十六年(丁卯),主試江西,充日講起居注官。二十九年(庚午),充殿試彌封官。三十年(辛未),擢右春坊右中允,次年(壬申)轉左,又擢侍講。三十二年(癸酉),轉侍讀。康熙三十五年丙子八月二十六日,陸肯堂卒,終年四十七歲。
或曰:“本朝鼎甲之盛,莫盛於蘇州一府,而狀元尤多於榜、探。”陸肯堂即爲吴中會狀連元者六人之一。(18)錢泳《履園叢話》卷一三《科第·鼎甲》,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頁347—348。其他五人爲韓菼、彭定求、彭啓豐、錢棨、吴廷琛。可以想見,就科考成就而言,陸肯堂無疑是出類拔萃者。(19)有清一代,自順治三年(1646)至光緒三十年(1904),共計殿試112科,其中順治壬辰、乙未兩科滿漢分榜,故共考取文狀元114人(自順治三年至光緒二十四年,共考取武狀元109人)。會元登狀者10人: 韓菼(康癸酉)、彭定求(康丙辰)、陸肯堂(康乙丑)、王式丹(康癸未)、彭啓豐(雍丁未)、陳倓(雍癸丑)、金甡(乾壬戌)、蔡以台(乾丁丑)、汪如洋(乾庚子)、吴廷琛(嘉壬戌)。國朝(光緒六年以前)三試皆元者二人: 錢棨(乾隆己亥、辛丑)、陳繼昌(嘉慶癸酉、庚辰)。見《歷科殿試題名鼎甲録》卷一,饒玉成輯《國朝狀元事考》,光緒間雙峰書屋刻本,葉40,1。作爲近侍,陸肯堂和其他人一樣,陪皇帝出巡、進行各類政治文化考察等活動,史有名徵,如康熙二十八年(己巳)二月皇帝二次南巡,與繆彤、歸允肅及沈德潛、錢襄諸人隨侍臨幸聖恩禪寺。(20)張郁文輯《木瀆小志》附録《光福諸山記·寺院》,蘇州觀前街利蘇印書社,1928年,葉7。三十三年(甲戌)夏五月十二日,作爲侍讀與侍講佘志貞、彭定求等人“番上應制”唱和。(21)陳康祺《郎潛紀聞初筆》卷一二《召翰苑諸臣番上應制》,清光緒刻本,葉2—3。又如充殿試彌封官,(22)“文殿試大學士學士充讀卷官,侍讀學士侍讀典籍中書充受卷彌封掌卷塡榜官。”見王正功《中書典故彙紀》卷三,《續修四庫全書》,74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頁187上。當值“日講起居注官”,(23)據書同文典籍數字化産品《清代歷朝起居注合集·清聖祖》統計,自康熙二十七年三月二十一日至康熙三十四年八月初一日間,陸肯堂當值日講起居注官共有84次。更屬翰院官員、文學侍從之本分。此外,陸肯堂還曾爲《淵鑑類函》衆多“分纂”之一。(24)張英、王士禎等《淵鑑類函》卷首《進呈類函表·職名》,北京,中國書店,1985年,頁1。
康熙三十五年,陸肯堂病重,上命學士三寶、哈山往視。聽聞身故,上曰:“可惜!年力方强,而學問甚優。”“上又顧漢大學士問曰:‘其人何如?’張玉書奏曰:‘亦一有能之人。’”(25)書同文《清代歷朝起居注合集·清聖祖》卷三三,康熙三十五年八月。陸肯堂“嘗以疾乞歸,上命内閣學士哈山、三寶偕醫往視,其恩遇如此”。見《清史列傳》卷七《文苑傳一》,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頁5767—5768。張伯行《墓表》言其任侍讀試講“皆不循年資超擢”,“且疊荷天語褒嘉”,皇帝當衆稱贊陸肯堂的學問、人品,“君臣相款洽,直如家人父子”。皇帝關心他、欣賞他,“備膺聖眷,錫賚頻加,寵光勿替,有如是也”,“乃寵任方殷,而錫齡不永,未得盡究厥施,君子惜之”。(26)錢儀吉《碑傳集》卷四六《翰詹中之上》,頁1284—1286。陸潤庠也説:“當時以文學侍從内廷受主知,殁之日,聖祖仁皇帝顧羣臣曰:‘陸肯堂人品學問具好,死可惜!’特命馳驛歸櫬,蓋異數也。”(27)陸肯堂《殿試卷》,陸潤庠跋(跋文作於宣統元年己酉秋八月)。前引陸潤庠《會試履歷》云“殁於京邸,奉旨馳驛歸櫬”。“恩遇之隆,前此未之有也”,對於一個傳統士大夫來説,能獲得的最高贊譽不過如此,足以令子孫後代引以爲豪。陸肯堂人品好、學問好,惜英年早逝,仕宦經歷亦平淡無奇,除外兼考官,内任修撰、侍講侍讀及起居注官等外,並未執掌過任何具有實權的職能部門或出任封疆大吏。因此志書、傳記等只能沿用前説,籠統稱贊其“學問”與“人品”,乾隆《江南通志》、《長洲縣志》,同治《蘇州府志》、《雙林鎮志》,《國朝狀元事考》及《清史列傳》等,均無出例外。(28)可參乾隆《江南通志》卷一六五《人物志》、乾隆《長洲縣志》卷二《科目》、同治《蘇州府志》卷八八《人物志》、《雙林鎮志》卷二《人物》、《國朝狀元事考》第二册《康熙二十四年乙丑狀元陸肯堂事考》、《清史列傳》卷七《文苑傳一》。
“公天性孝友,篤於仁義”(《墓表》),年幼失怙,事祖養幼,愛護至深,於宗族親友則樂善好施,各致其情,不求回報。娶妻張氏,爲内閣中書張麗敷之女(先後被敕封安人、誥封淑人),育有三子六女,“長子秉鑑,字冰言,以吴縣籍登康熙癸未進士。次子賜書,字宣穎,康熙丙戌進士,授禮部主事,擢御史,耿直敢言,尋出爲陝西涼莊道,調四川川東道布政使司參議,世宗命仍兼御史銜,賜密摺奏事,乾隆四年以疾告歸,卒於家”。(29)同治《蘇州府志》卷八八《人物志》,清光緒九年刊本,葉24。三子秉鍈早卒。另有記載,陸秉鑑庶吉士“未散館”,陸賜書則“御史四川川東道,歷權藩臬”。(30)陸懋修原輯,陸潤庠補編《蘇州長元吴三邑科第譜》卷一,“康熙四十二年癸未寶應王式丹榜”、“康熙四十五年丙戌無錫王云錦榜”,葉10B,11A。陸潤庠《會試履歷》對賜書亦有專門介紹,《清代硃卷集成》(36),頁140—141。而他本人的仕宦履歷亦可查證。見秦國經編《清代官員履歷檔案全編》“雍正朝”,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97年,頁211。陸賜書的殿試原卷同爲陸潤庠所獲,一起保存並流傳了下來,世人有“合璧”之喻。陸賜書《殿試卷》,卷軸裝,康熙四十五年寫本,陸潤庠等題跋,華東師範大學圖書館藏。陸肯堂一女適康熙六年丁未科狀元繆彤之子繆藻(字文子,晚年號南有居士,康熙乙未科廷試第二)。繆氏爲科舉世家,繆藻“以一身而上兼祖父之榮,下啓子孫之蔭”,夫人陸氏處事不驚,膽識過人,爲後人所稱道。(31)袁枚《小倉山房文集》卷五《司經局洗馬繆公墓志銘》,《清代詩文集彙編》(339),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頁75下。
陸肯堂會狀連元的功名成就,備受推崇,世人亦多聚焦於此。陸氏聰明好學,鄉試時即受到主考官馮雲驌(康熙十五年丙辰科進士)的賞識,(32)石麟等《山西通志》卷一三九《人物·文苑四》,嘉慶十六年刻本,葉13B。同時期名士仍有胡任輿、黄夢麟、梅庚、汪嶶等。“初受知於朱彝尊,王鴻緒、徐乾學、汪琬皆推重之,相與訂交。”(33)《清史列傳》卷七《文苑傳一》,頁5767—5768。“日誦數千言,耳目所接,一過不復忘。其爲文,肆筆而成,滂沛閎闊,淩厲頓挫,如萬斛泉,不可遏止。”以“工詩古文辭”見長,“朝廷大著作多出其手”。(34)參見《碑傳集》卷四六《翰林侍讀陸公肯堂墓表》,頁1284;《清史列傳》卷七《文苑傳一》,頁5767—5768;楊鍾羲《雪橋詩話三集》卷一二,民國劉氏求恕齋民國刊本,葉52B;楊謙《朱竹垞先生年譜》,《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79),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頁552。“故其在館閣也,凡誥命、制敕、傳記、詩章,務歸典要,及遇大著作,則前後掌院諸先生無不交相推重。”“每有撰著,同事皆爲推服,以故受主知,禮遇優渥者亦莫如公。”(35)《碑傳集》卷四六《翰詹中之上》,頁1284—1286。是以後人對其有“才氣磊落”、“才氣磊落自喜”的評價。陸氏《三禮辨真》、《懷鷗舫詩存》、《陸氏人物考》諸書,(36)《清史列傳》卷七《文苑傳一》,頁5768。世無所傳。張伯行《墓表》贊其所撰《闕里孔廟碑文》及試瀛臺諸作,“纚纚洋洋,華實並茂”。所謂“試瀛臺”者,當指陸氏殿試策卷。
陸肯堂殿試寫本原卷,已由經折裝改爲卷軸裝,幅長約362釐米,寬46釐米,内框寬36釐米,每開12行約27.2釐米,行寬2釐米左右。(37)關於試卷尺寸,商衍鎏從傅增湘説:“清初長一尺五寸三分,寬四寸三分强;乾隆四十八年,改小爲長一尺四寸,寬三寸七分弱。”見氏著《清代科舉考試述録》,北京,三聯書店,1958年,頁111。秦國經持相同觀點,見氏著《清代的殿試》,《故宫博物院院刊》1981年第4期,頁29—35。若按明清時代營造尺的標準(可參吴慧《新編簡明中國度量衡通史》,北京,中國計量出版社,2006年,頁146),陸肯堂卷較清初標準稍小。内框上下紅色雙邊,外粗内細,紅直格,無横格。卷首尾均有殘缺,首素頁僅剩五開,上下雙闌,前半開即爲履歷,策論與素頁交界處有明顯彌合痕迹。後九開兼畫直行,策文共七開另十行。(38)傅增湘《清代殿試考略》曰:“國初試卷,用銀硃畫朱絲闌爲十五開,前五開只有上下雙闌,除前半開寫履歷,餘則爲彌封之用,後九開兼畫直行,爲寫策文之用,至嘉慶以後,卷前素葉只有二開,其後畫直格者亦減爲八開。”天津大公報社,1933年。商衍鎏觀點相似,見氏著《清代科舉考試述録》,頁111。陸卷基本吻合。
清代殿試讀卷官的人員組成及人數,順治十五年題准,“讀卷官將内三院、詹事府、吏户兵刑工五部、都察院、通政使司、大理寺各衙通行開列,恭請欽定十四員”。(39)《欽定科場條例》卷五五《殿試·題派事宜·附載舊例》,光緒刻本,葉13。康熙間仍有十四人之多,雍正元年始減爲十二人,乾嘉以還少至八人。(40)吴振棫《養吉齋叢録》卷九,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頁106。梁章鉅《退庵隨筆》云:“舊例廷試策冒十四行,卷尾空白十四行,新例策冒八行,卷尾空白十行,而‘欽惟’、‘干冒’四字必在行末,中間不得塗乙一字則新舊例並同。”(41)梁章鉅《退庵隨筆》卷六,清道光十六年刻本,葉16。這種“策冒”、“卷尾”由舊到新的轉變,應當不晚於乾隆四年。(42)《欽定科場條例》卷五五《殿試·殿試讀卷·例案》,葉10A;《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三六一《禮部·殿試》,《續修四庫全書》,803册,頁630下。陸肯堂卷的確“策冒十四行”,若“至卷末空行如讀卷官之數”,(43)俞樾《茶香室續鈔》卷一《殿試卷末空格如考官數》,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頁691。則應有十四行之空(實殘存七行)。(44)道光二十一年(1841)辛丑恩科狀元龍啓瑞,在鄒忠倚(順治壬辰科狀元)殿試卷“題記”中有“是科自洪少師承疇已下,得十二人”語,可見清初讀卷官並非從一開始就固定“十四人”。見陳康祺《郎潛紀聞四筆》卷一一《國初殿試規格》,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頁174。查順治九年壬辰科二甲二十三名范承謨殿試卷,策尾竟空67行,全卷無讀卷官姓氏標記,因此“卷尾空行如讀卷官數”之制也是逐漸形成的,但順治末(如順治十六年己亥科一甲一名陸元文卷)康熙初業已實行。
陸卷素頁間有兩處半方禮部官印(因彌封時卷成圓筒狀所致),卷尾殘,缺印卷官職務姓名大長方木記(長與卷齊),疑因重新裝裱故,已不見彌封官關防印記(應上下各一方)。(45)商衍鎏曰:“殿試交卷後由彌封所折疊成筒,用紙釘固,以紙糊之,加彌封關防,上下各一方,卷面及卷背騎縫蓋禮部之印,卷後面印朱文大木記戳,文曰印卷官禮部某司某官臣某某,清初三人,嘉慶後二人。”見氏著《清代科舉考試述録》,頁111。印卷官國初三人嘉慶後二人的説法,傅增湘同,現代學者亦有趨同者,如秦國經《清代的殿試》,此説不確。如: 順治九年范承謨卷、十六年陸元文卷印卷官爲二人,不符“清初三人”之條;康熙三十三年胡任輿卷、三十九年李笈卷、劉敬德卷,雍正五年劉方藹卷、梁聯德卷,印卷官爲三人,不符“嘉慶後二人”之説;至於乾隆間諸卷,“三人”、“二人”並存則爲普遍現象。卷背無讀卷大臣姓氏及評判情況或相關粘簽,(46)清制,“試畢,讀卷官於内閣滿本堂閲卷,堂供事於試卷後貼一白紙,上列讀卷官姓,讀卷官於各人姓下用圏點評語作記號,公選上卷,貼黄簽,書擬第一至第十,總封進呈,十卷内凡字畫小疵,讀卷官夾一白紙片,上書某字訛寫某字,第幾行某字下落去某字,於傳臚前一日未時進呈”。王正功《中書典故彙紀》卷三,《續修四庫全書》,746册,頁187上。亦無硃印銜名於卷後一葉。(47)從前引鄒忠倚殿試卷的龍啓瑞“題記”得知,“國初則硃印銜名於卷後一葉”、“且諸人名下不加標識”。見陳康祺《郎潛紀聞四筆》卷一一《國初殿試規格》,頁174。推測有兩種可能,一是當時並未通行貼簽制度,就連讀卷官姓氏也不用便簽貼於卷背。二是貼簽因時間久遠或重新裝裱時的破壞而遺失。策文前上方有滿、漢文朱筆“第一甲第一名”,滿文在欄外。(48)滿文題寫甲第名次,一如墨筆書甲第名次於試卷封面(如順治九年范承謨卷“第二甲第二十三名”),殊爲少見。卷面整潔,無添注塗抹,(49)殿試策卷“倘有錯落,聽之,不得添注塗抹”(見觀古堂藏舊刻《順治康熙雍正三朝殿試策》附“殿試册格式”),緣於皇帝喜好對書法之美的追求,“本朝狀元必書法之優者”。王士禎《分甘餘話》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頁29。清代殿試重書法之始,史料多而稍異,或可參照,如梁章鉅認爲“揣摩風氣逐末忘本,蓋自國初已然”(《退庵隨筆》卷六,葉16),俞樾説本朝殿試卷書法之美自康熙三十年辛未科“上以書法拔有祺狀元”開端(《茶香室續鈔》卷一《殿試以書法爲重》,頁692),吴郁生云“道咸以前臨軒策士,雖不明及時事,而常暗寓當時行政之要,對策者亦各有指陳,不甚作敷衍門面語,故以文章結主知,楷法則取其匀整,不爲甚重也”(陸肯堂殿試卷“跋”),商衍鎏以道光時始字取黑大光圆,“咸、同、光緒更成風氣”(《清代科舉考試述録》,頁113),潘景鄭則称康乾間試策“書體悉隨筆不求工整”(《著硯樓讀書記》,劉熙載殿試卷跋,瀋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2年,頁152)。筆淡墨輕,字迹匀稱,清秀俊逸,通體一律。(50)字體匀稱、前後筆迹一致十分重要,劉聲木曾記載,“當時士子,以工於寫殿試卷及白摺,希冀入詞林。有後輩問於某太史曰:‘大卷白摺字迹宜粗宜細,宜大宜小,有一定格式乎?’太史答謂:‘但看你自己第一字如何,以後通體皆如何。’此即言字迹匀稱,通體一律而已。”見氏著《萇楚齋隨筆·五筆》卷一《前人論寫卷摺法》,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頁1095—1096。
以卷面格式言之,陸卷策文十六面總九十四行,每行二十四格,留抬頭二格,只平寫二十二格。自“臣對、臣聞”起至“欽惟”止,共十四行,計308字。“欽惟”二字在第十四行之末,無空格,“皇帝陛下”兩抬頭,在第十五行陽頁居中,頌聖約四五聯,俱單抬頭,第一聯四字句,二、三、四、五聯不拘長短,十七行共257字。三道策題均以“伏讀制策有曰”作起,(51)還存在另外一種格式,即策題第一道以“伏讀制策有曰”作起,第二、三或四道則用“制策又以”作起。“制策”二字兩抬頭,條對俱依所問,吏治清濁、理數之學和海外貿易先後逐條應對。卷尾綜合三者總發一段議論,以頌聖體作結,凡154字。結末云:“臣草茅新進,罔識忌諱,干冒宸嚴,不勝戰慄隕越之至。臣謹對。”“欽惟”、“干冒”均在行之末,“惟”、“冒”字到底,無空格,“宸嚴”二字兩抬頭。策尾空行如例。(52)吴震春(民國時期燕京大學校長)曾與馮友蘭言及:“擡頭的前一行需要寫到底,不能寫到中間就擡頭。所以抄卷子以前,要把款式都排好,在擡頭前一行不能寫到底的時候,就需要加上一些可有可無的廢話,或者減去一些可有可無的廢話。”見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1卷,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頁63。卷前封面:“應 殿試舉人 臣陸肯堂”等字。“禮部之印”(左滿文,右漢文)鈐於正中稍偏上。(53)卷背騎縫亦用此印,交卷後由彌封所将卷前人名及履歷一葉摺疊成筒,用紙釘固,以紙糊之,纸上加“彌封官關防”印,上下各一方。陸氏此卷或因重新裝裱緣故,糊紙及印迹已經消失不見。第一開前半頁: 三代履歷(前文已引,此處從略)。
殿試策題由皇帝從讀卷官大學士學士所擬諸條中選出,再經讀卷官挨次串成策問,御覽後送中書繕寫、刊刻刷印。(54)王正功《中書典故彙紀》卷三,《續修四庫全書》,746册,頁187上。本科殿試題目的出臺,小有波折,但終於還是“遵舊例”産生。其文曰: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 朕惟自古帝王,膺圖御宇,惠育黎元,必吏治澄清,而後民生安遂,用致運際郅隆,天人交應,理數符會,畢協休徵。至於海隅出日,罔不率俾,樂利阜成,彌宇宙焉。朕荷天眷命,纘嗣丕基,夙夜孜孜,勤求治理。每念民生之休戚,由於吏治之貪廉,激揚之典數舉,其清操卓越者,時行拔擢,凡司民牧,其果蒸然丕變歟?夫興事省成,因名責實,課吏之良規也。請托之習未除,則情面難破,喜怒之私未化,則毁譽易徇。其何以使殿最惟明,黜陟允當歟!抑正己率屬,大法則小廉也。崇獎潔清,以風厲有位,尚有可講求者歟!道之大原出於天,而弘之者人。物必有理,而理以數顯,數以理神(當爲“伸”——引者)。天人相與之際,窮理極數,厥有奧旨可得而詳之歟!善言天者必有驗於人,極先天之數,而盡天地萬物之變化,該帝王聖賢之事業,殊途一致,其旨安在?古昔盛時,聲教遐訖,重譯來賓,獻琛貢贐,貿遷利用,實裨民生。爾者鯨鯢靜息,海波不揚,航所至,商販通行,遠致外邦物産,以阜吾民,其間果有利而無弊,可悉指歟!夫興利必要其成,立法務規其久,何以區畫盡善,萬世利賴,可永行歟!爾多士究心經術經濟,其於官方廉善,理數精微,柔遠裕民之道,蓄之有素矣。其各抒所見,詳著於篇,朕將親覽焉。(55)見《順治康熙雍正三朝殿試策》(4),清刻本,國家圖書館藏,葉66—72。乾隆間成書的《文武狀元策》“康熙乙丑科”(乾隆四年文錦二酉堂刻本,國家圖書館藏,葉37—40),焦竑原集、吴道南校正、胡任輿增訂《曆科廷試狀元策》卷九(乾隆十九年古吴懷德堂刻本,南京大學圖書館藏,葉33—37),及張於皋編《狀元策》(乾隆間京都榮錦堂刻本,國家圖書館藏,葉66—72)等,所録策題同。由於實録纂修者的疏忽,將康熙二十七年戊辰科策題誤記“康熙二十四年三月庚辰”條下,而將康熙二十四年乙丑科策題又誤置於“康熙二十七年三月己亥”條下。見《清聖祖實録》卷一二、一三四,“康熙二十四年三月庚辰”條、“康熙二十七年三月己亥”條,頁261、456。
策題首問指出,吏治貪廉關係“民生之休戚”,也曾效仿古人“清操卓越者,時行拔擢”,然而,到底是否真能做到“大法小廉”,“凡司民牧,其果蒸然丕變歟”?如何做到“殿最惟明,黜陟允當”、“崇獎潔清,以風厲有位”等,是否還有可探究討論之處?策題二問,要求論證天、人、理、數之精微奧旨及相互間的關係,闡釋“善言天者必有驗於人”之深意,“極先天之數,而盡天地萬物之變化”與“帝王聖賢之事業”殊途同歸,究竟何指?策題第三,明顯是考察士子對最大的“時政”——“開海禁”“設海關諸問題”的認知,(56)海禁或稱禁海,明清時期時張時弛,討論與爭論一直存在,實踐中卻並不能完全禁絶私人對外貿易的發展,“私泛極多”。馮夢龍《海運新考》卷下《經理海防》。清初仍然實行海禁政策,順治時“無許片帆入海”,内遷沿海居民,待三藩平定、臺灣收復,康熙二十三年(1684)起,兩年之間分别在閩粵江浙設立四處海關,海禁再開,直到三十多年後再次提出禁海。言及以往發展對外贸易,“實裨民生”,而今也能做到“遠致外邦物産,以阜吾民”,其間是否真的“有利而無弊”?要言之,即闡述在當時條件下發展海外貿易究竟利弊如何的問題。
陸肯堂的策論正是圍繞“官方廉善”、“理數精微”、“柔遠裕民之道”三個方面展開的,全卷94行,凡1863字,兹迻録如下:
臣對: 臣聞帝王之握符凝命而垂裕萬年也,必有運之一心者,以立剛健中正之體,而後宰治爲有原;必有推之天下者,以大裁成輔相之功,而後運世爲有本。蓋剛健中正,乾之德也,乾德丕昭,而率天之性,盡人之才,秉理之常,察數之變,是之謂天德;裁成輔相,泰之道也,泰道允協,而守上之法,矢下之廉,能邇之情,柔遠之效,是之謂王道。惟王道一本於天德,故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天奉時,綜千聖之源流,考百王之同異,洋洋美德,豈人力也哉!爰是用之課吏,而百職於以寅亮也;用之阜財,而萬國於以咸寧也。蓋君心正而後百工釐,百工釐而後庶績熙,庶績熙而後遠人服,遠人服而後財用足。故曰: 道者,所由適於治之路,禮樂政刑,皆其具也。聖王建極於上,靜天下之才智於性命精微之中,使夫吏治清,民生厚,羣黎遍德,四海賓服,久安長治,以比迹於唐虞三代之隆者,未有不由此也。欽惟皇帝陛下道協參三,功崇咸五。溥如天之德,足以有容;念小民之依,所其無逸。東漸西被,南諧北燮,肇域四海之外,來格來王;左圖右史,甲書乙經,研精萬畿之餘,是彝是訓。歌喜起而邁柏梁,藻翰動三辰,羲畫堯文,上媲乎星雲復旦;崇師儒而巡闕里,典謨垂萬,周情孔思,遠逾夫嵩岱升中。固已陰陽和而萬物得,躋斯民於仁壽之域,耳目齊而心志一,納天下於軌物之中矣。乃猶聖不自聖,進臣等於廷,而孜孜於官方廉善之操、理數精微之學、柔遠裕民之方。臣伏處衡茅,思欲攄一得之愚,以爲興朝拜獻者素矣。今煌煌清問,實式承之,敢不敬陳所學,以對揚休命乎!蓋吏治之澄清,不可不察其實也;理道之精深,不可不悟其本也;足用之良謨,不可不經其久也。伏讀制策有曰: 民生之休戚,由於吏治之貪廉,激揚之典數,舉其清操卓越者,時行拔擢,而猶計及於興事省成,因名責實,以求殿最黜陟之當。大哉王言!所以爲興廉計者,至深遠也。夫古之爲治者,必其三物六行修之平日,然後升於司徒而授之爵,故其時即無非常之才,而亦不至有不肖之行。逮及兩漢,猶爲近古,吏之廉者,輒增秩賜金以褒異之,是廉即吏之報最也。後之所爲報最者亦少異矣,雖有飲冰茹蘖之操,而刑名錢穀盜案之考成,又從而議其後,是使龔、黄、卓、魯勉爲循良,亦有以知其不易也。我皇上加意吏治,大計有八法之條,舉劾重循卓之選,間覆命廷臣薦舉清廉特行優擢,又慎簡督撫之清望素著者畀之表率,是天下之吏皆知廉吏之可爲莫如今日也。然而考課之法尚循其舊,則吏亦有未盡蒸蒸丕變者,法莫若寬向之所以考成而嚴之課行,吏果廉,雖刑名錢穀盜案之未盡報最,不害其爲循良也。苟徒三者之稱職,而所謂飲冰茹蘖之操且不可問,則亦何樂有此脂韋而詭隨者也!而又常行廷臣公舉之法,使廉吏之上達不必盡由督撫之薦剡,則大吏不得扼其進退之權,而司牧者皆爭自濯磨,以冀一旦之知遇矣。伏讀制策有曰: 道之大原出於天,而弘之者人,物必有理,而理有數顯,數以理神(當爲“伸”——引者),天人相與之際,窮理極數,厥有奧旨,而因求極先天之數,以爲殊途一致之歸,此千古傳心之學也。夫善言天者,必有以驗之人;善言理者,必有以通乎數。天人理數之歸,即太極之體、皇極之用也。太極爲河圖之中宫,自天一以至地十,周圍於四正,以成五十有五之數,其象從天;皇極本洛書之經緯,自戴九以至履一,縱横於四隅,以成四十有五之數,其法依地。孔子曰:“《易》有太極。”太極者,先天理數之源也。周子曰“無極而太極”,是發明孔子所未發也。邵子言皇極,而名之經世,是其數學又發前人所未發也。要之,周子主理,故於通書言誠,邵子主數,故於内外篇言物。然誠固理也,物亦未始非理也,而朱子啓蒙則合理數而言之。然臣以爲太極之涵於無極,其天地之體乎?皇極之建於有極,其帝王之用乎?靜悟於無極,而後會歸於有極,則道德爰發爲事功;懋建於有極,而皆原本於無極,則文章適符夫性命。惟我皇上洞觀太極之精微,表建皇極之主宰,闡明河圖洛書之異數而同符,省察格物觀物之殊功而一致,此以帝王見天地之心,而非僅理數之源流已也。伏讀制策有曰: 聲教遐訖,重譯來賓,獻琛貢贐,貿遷利用,寔裨民生,而思遠致外邦物産以阜吾民,此誠不可不圖其利而防其弊也。古者易關市,來商旅,納貨賄,以便民事,故四方來集,遠鄉豈有不致之物産?今聲教誕敷,車書一統矣。海隅日出之邦,莫不引領而望曰:“蓋聞中國有聖人焉。”德洋恩溥,物靡不得其所,則航遠集,琛球共獻,固其願也。而合萬國之財以利萬國之用,豈非天子四海一家之象乎!法莫若通其貿易,而於海濱出入之地各置清望素著大臣,以鎮撫之而勿侵其利,稽察其姦,仿古關市譏而不徵之義,則遠物致矣。且不以有益易無益,則貨賄不可以不定;不以有用易無用,則物價不可以不平。善其防衛以示招徠,重其誠信以杜邊釁,則殊區異域皆懽欣鼓舞而物用以通。夫物用以通,而遠情以遂,遠情以遂,而享王之盛百世不易矣。非僅以阜國用,實所以壯聲靈也;非僅以阜民財,實所以固屏藩也。則尤當加之意也。而臣以爲三者之中自有本末先後之辨,夫《洪範》一書,實爲天人理數之宗,然其三八政,則曰食、曰貨、曰賓、曰師,食貨者即足用阜財之遺意也,賓師者即天工人代之遺規也。然則安民課吏,不過維皇建極之一端,而皇上惟是體備無極太極之精深,以兼綜聖賢帝王之心法,天德王道兼而有之,則明良自矢其一心,球貝永集於萬國矣。臣草茅新進,罔識忌諱,干冒宸嚴,不勝戰傈(當爲“慄”字——引者)隕越之至。臣謹對。
陸氏一朝及第,深得君寵,“工詩古文辭,滂沛閎闊,如萬斛泉,不可壓止。所撰誥命、制敕、傳記、詩章,務歸典要。朝廷大著作,多出其手”(《清史列傳》)。著作雖不存,惟其高中狀元時年届三十六歲,思想業已成熟,這篇被康熙帝稱贊“頗有古意”的殿廷應對,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其究心經術經濟的遠見卓識,資料彌足珍貴!將本卷與傳世《狀元策》、《殿試策》録文相較,字、詞、句不同者竟達68處之多。這些不同,有些是表述上的,所指無異,有些則不然,最長一段話有130字左右的修改。究竟有哪些不同,不同又因何而産生,已非本文篇幅之内所能解決。
肯堂廷對的意境不無過人之處,首先在言語之間處處顯示出對策問題目的肯定,此點即不僅討好皇帝,而且取悦讀卷大臣。整個議論則采用總分總結構,先總發一段議論,將三個議題巧妙地糅合在一起,所謂“率天之性,盡人之才,秉理之常,察數之變,是之謂天德”,“守上之法,矢下之廉,能邇之情,柔遠之效,是之謂王道”,“王道一本於天德”,“用之課吏,而百職於以寅亮也;用之阜財,而萬國於以咸寧也”。而後逐一作答。
在論述第一個問題時,陸肯堂指出,如今皇上“加意吏治”,“舉劾重循卓之選”,“薦舉清廉,特行優擢”,倡“大法則小廉”,“然而考課之法尚循其舊”,導致“吏亦有未盡蒸蒸丕變者”,因而提出“法莫若寬向之所以考成而嚴之課行”、“雖刑名錢穀盜案之未盡報最,不害其爲循良”、“常行廷臣公舉之法,使廉吏之上達不必盡由督撫之薦剡”等設想。陸肯堂的吏治觀跳出了“清廉”與“貪腐”相對的窠臼,在他看來,吏治清濁與考課之法關係甚大,一則根據地方政務的實際情況,考核方面不要過於嚴苛;二則地方官的拜除、遷轉、擢拔等,繞開督撫而由“廷臣公舉”,否則吏治的面貌不會有大的改觀。
康熙二十三年(1684)四月二十二日,翰林院掌院學士牛鈕進呈所刻《日講易經解義》,上諭指出:“《易經》闡發天人理數,道統攸關,朕朝夕披玩,期造精微。講幄諸臣殫心剖析,深有裨於典學,著即頒行。”(57)《清聖祖實録》卷一一五,康熙二十三年四月丁巳,頁193。康熙帝向來究心天人理數之精微奧旨,足見策問第二題的選用並非隨意爲之,而陸肯堂的對答亦深得聖心。“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58)《漢書》卷五六《董仲舒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頁2519。陸肯堂首先指出:“夫善言天者,必有以驗之人。善言理者,必有以通乎數。天人理數之歸,即太極之體,皇極之用也。”(59)學者劉沅(1767—1855)的祖父劉漢鼎有云:“乾坤坎離,是一是二。乾坤在天地之初,陽健陰順,即是太極之體。乾坤在坎離之後,陽施陰育,即是太極之用。先天後天,止一太極。理、氣、象、數,繹之萬端,括之渾然。”見劉沅《劉氏族譜》,轉引自趙均强《性與天道,以中貫之: 劉沅與清代新理學的發展》,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頁39。天、人、理、數相互依存,層層遞進,體現了辯證的統一。天人理數的歸依,是爲國家治理的體用之道。依此展開,陸氏認爲太極其象從天,皇極其法依地,太極皇極,對應天地國家,綜諸家之言而論之:“太極之涵於無極,其天地之體乎?皇極之建於有極,其帝王之用乎?”“河圖洛書之異數而同符”,“格物觀物之殊功而一致”。
關於第三個問題,陸肯堂更有其獨到見解。他首先對發展海外貿易持肯定態度,同時認爲與中國交往乃異國番邦求之不得的事情,也是互利互惠的好事。對於如何施行則提出了具體對策,曰:“法莫若通其貿易而於海濱出入之地”施以“科學”管理之法,“善其防衛以示招徠,重其誠信以杜邊釁,則殊區異域皆歡欣鼓舞而物用以通”。至於開海禁的影響及意義,陸氏更指出:“夫物用以通,而遠情以遂,遠情以遂,而享王之盛百世不易矣。非僅以阜國用,實所以壯聲靈也;非僅以阜民財,實所以固屏藩也。則尤當加之意也。”“壯聲靈”和“固屏藩”的觀點,將對外貿易上升到了大國影響和國防安全的高度,尤異於常人。
商衍鎏先生説:“欲得高第者,策文必須充實寫滿,兼重書法,……因預擬兵、農、刑、禮、吏治、河防、鹽鐵、工賑等數十門條對空文。問題發下,按照每門參入題旨,加以點綴即可成篇。”(60)商衍鎏《清代科舉考試述録》,頁111。確爲經驗之談。殿試期限一天,時間緊張,“爲文不暇構思”也是實情。要求文字並重,好的書寫需要花更多時間,猜題、預擬答案内容在所難免亦無可厚非。但策題若超出尋常範圍,要求對冷僻領域或是新現象、新事物做出評論,士子們的應變能力往往受到考驗。本科殿試讀卷就碰到了這種情況。
《起居注》載,康熙二十四年三月二十二日酉時,“上御懋勤殿”,讀卷諸人將所選十卷進呈,康熙帝看至第三卷,謂讀卷大臣明珠等曰:“第一卷文理平順,猶有時文筆氣。第二卷頗有古意。第三卷條對開海一段,甚覺簡略,何也?”王熙奏曰:“前二條,諸士平日尚有揣摩,易於條對。開海一條,出於揣摩之外,故爾窘索。”又顧杜臻問曰:“爾習何經?”臻對曰:“臣習《書經》。”“因命就御案右跪講第三卷策文,至開海一段果然簡略。”(61)《康熙起居注》,康熙二十四年乙丑三月,頁1307。“開海一條,出於揣摩之外,故爾窘索”,真是畫龍點睛之筆,就連時任工部尚書、順治十五年進士杜臻,也只能“至開海一段果然簡略”了。就此而言,陸肯堂卷對於“開海一條”的應對分量則很足,顯得有思想、有深度。
殿試榜前擬十卷進呈恭候欽定名次自此科始,(62)《歷科殿試題名鼎甲録》卷一,《國朝狀元事考》,葉40。《淡墨録》云:“康熙二十四年乙丑,狀元爲長洲陸肯堂。先是,進士無十本進呈之例,是科總裁刑部尚書張士甄始以前十本恭呈欽定,上拔肯堂第一,由修撰歷升侍讀。榜眼爲海寧陳元龍,探花爲溧陽黄夢麟。”見李調元《淡墨録》卷六《會試十本進呈之始》,瀋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年,頁98。欽定名次前仍“預拆彌封”。(63)“殿試進呈十卷,向係預拆彌封。乾隆二十六年,命閲定甲乙,再拆彌封。”吴振棫《養吉齋叢録》卷九,頁105—106。本科殿試前十名的排序,康熙帝充分參與。《起居注》載:
朕俱閲訖,所擬不差,殿試雖文字兼取,朕意以文爲重。次卷爲第一,首卷改第二,第四卷微勝,拔第三,三卷改爲第五,餘如擬。御筆批定後拆卷,第一甲第一名陸肯堂、第二名陳元龍、第三名黄夢麟,餘俱列二甲。(64)《康熙起居注》,康熙二十四年乙丑三月,頁1307。
陸氏答卷三個議題的論述,不存在厚薄之分,承啓無生澀之感,收放自如,指事陳理多切實正當之論,末段總括一氣呵成,渾然一體。再加上前述幾點原因,陸氏的回答顯然打動了皇帝,因此纔被“親拔第一”。陸肯堂是“以文章結主知”的典型代表,“觀先生此卷,可想見當日對揚之體”。(65)陸肯堂《殿試卷》,吴郁生“跋”。
先由内閣庋藏後經傳世的殿試原卷,藉用張元濟先生語,實“手澤如新,兼存國故,致足珍也”。(66)張元濟《高夔北先生殿試策卷跋》,見《張元濟全集》第10卷《古籍研究著作》,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頁196—197。讀書人對殿試策卷充滿敬仰,在途士子更奉狀元原卷爲圭臬,觀瞻者無不肅然凜然。明萬曆二十三年一甲三名進士孫慎行(謚文介)之殿試原卷,“官禮部時自取出以藏於家”,七世族孫孫星衍以之爲寶,有《家文介公殿試卷書後》述其事。(67)孫星衍《孫淵如詩文集·平津館文稿》卷下,光緒丙戌春吴縣朱氏家塾校刊本,葉16。此跋語落款爲“五世從孫星衍謹跋”,疑誤。姚鼐、翁方綱等名士都曾應約撰寫跋語。(68)見姚鼐《惜抱軒詩文集》卷五《孫文介公殿試卷跋尾》,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頁83;翁方綱《跋武進孫文介殿試策》,《翁方綱題跋手札集録》,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2年,頁361。潘景鄭先生述其曾祖星齋公殿試原卷得而復失,因此同被視爲至寶之“手寫刻本”,遺失後又復得,乃“重爲裝葺”藏於家。(69)潘景鄭《著硯樓讀書記·謹跋先曾祖星齋公殿試策》,頁151。當然,殿試原卷不僅對科第家族本身意義重大,同時也是桑梓鄉邦的榮光,張謇殿試卷的遭遇就是如此。(70)劉禺生《張季直的幸運》中説:“民初檢點内廷檔案,傅嶽棻代理教育總長,搜得張季直狀元殿試策原卷,歸還季直,今陳列南通圖書館中,可考證也。”見《世載堂雜憶》,瀋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頁84。
與上述交相輝映的是,士人交往,文人雅趣,展示家藏並且“囑題”,是一個重要手段。作爲一件珍貴的文物和藝術品,所藏先祖大魁之墨寶更具此等功能。“世澤不可湮,吾自思吾祖”(見前引陸嵩《老屋》詩),孫文介的殿試卷因七世族孫孫星衍的名望地位而更受敬仰,陸肯堂殿試卷的際遇何其相似!陸潤庠得此卷後,於宣統元年八月所作跋語中有云:“計康熙乙丑至今已二百二十有五年,子孫得贍仰而什襲之,豈偶然哉!”言下之意,此乃冥冥之中的定數。徐世昌觀覽後對陸氏一門書香綿延的敬仰之情溢於言表,題詩曰:“臚唱一聲喜動天,後賢繼武接前賢。回頭三百年間事,猶有耆臣侍講筵。”(71)跋語末書:“癸丑夏五月,館後學天津徐世昌敬題於天遠樓。”詩又見徐世昌《退耕堂集》卷五《題陸鳳石相國先德澹成先生康熙乙丑科廷對第一卷後》,天津徐氏刻本,葉17A。
“流光積厚德澤垂,二百年來兩大魁”,“乙丑三周爲甲戌,百九十春雙第一”。(72)陸肯堂《殿試卷》,徐琪“跋”。陸潤庠將祖上殿試卷視爲家寶,自然向同僚、親朋、門生故吏展示,即使是在時局變幻、動蕩不居的清末民初亦復如是。前後不數年間,陸肯堂卷觀瞻題識者達50人次,(73)題名、題辭均書於另紙長幅,亦顯對先人遺珍的敬重和對原卷的保護。筆者大致按時間先後,整理臚列其姓名、身份、題名時間、鈐印、生平及任職情況等信息,附於文末,從中可察見其時陸潤庠交往範圍之大端。
清末民初歷史舞台上的陸潤庠,達及事功的巔峰,(74)陸潤庠在宣統元年(1909)獲陸肯堂卷,其時接連任實録館正總裁、大學士、經筵日講起居注官、翰林院掌院學士、體仁閣大學士等要職。二年,充弼德院院長、毓慶宫授讀(宣統帝師)、顧問大臣,並改東閣大學士(八月起徐世昌爲體仁閣大學士)。辛亥年清帝遜位後仍以大學士留在毓慶宫,入值授課。民國元年(1912),總纂《德宗實録》稿本成(凡791卷),授太保。民國四年(1915)八月十八日,陸潤庠卒於京邸,享年七十五歲,謚文端,贈太傅。他是清王朝最忠實的守護者之一。時人云:“宣統初,(陸潤庠)兼上書房總師傅,所謂狀元、宰相、帝師,一身兼之,實爲昔日之無上佳話。鼎革後,仍教讀宫中,民國三年卒,清室予謚文端。陸雖久居顯要,然建樹無多,對於清末所施新政,常表反對,故當時有目爲頑固者。”(75)冬父《客窗漫録·民國還存幾狀元(上)》,《湘桂黔旬刊》第三卷第十九期(1948年),頁14。吴懷清《借澆集》卷首刊《陸鳳石太保潤庠集杜》一詩,中有“此身飲罷無歸處,故國平居有所思。千里猶殘舊冰雪,幾篇今見古人詩”句,(76)吴懷清《借澆集》卷首,甲寅仲秋上海國光書局印本。前有章梫“癸丑秋日”敍。面對清王朝的覆滅,失落之情、淒涼之感躍然紙上,對“故國”的懷念可見一斑。陸潤庠的頑固與守舊不單單是對新政“常表反對”,更反映在其清民交替之際的一系列交往與活動中。
陸潤庠官位顯赫,門生故吏遍天下,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在當時復辟派的骨幹分子中,遺老占大多數,他們科舉出身,除官僚身份外,還具有“文人學士”的身份,因此在社會上的影響較王公貴族還大。“如果再進一步分析這批遺老的政治歷史狀況,就可以看出: 其中一些人是堅決的守舊分子,如勞乃宣、胡思敬、劉廷琛等,曾經反對過洋務、變法、新政、立憲;另外一些人則是原來的帝黨分子,如沈曾植、陳三立、鄭孝胥等,曾經一度贊助維新,具有微弱的進步傾向,但是在激烈的革命風潮激蕩下,終於走向退化的道路,淪爲純粹的保守派。這兩種人原來曾經長期互相責難、攻訐,民國成立以後,卻由於反對共和、陰謀復辟的共同目標而結合起來”。“民國初年,他們都深抱亡國之痛,散居於全國各地,包括上海、青島、天津、徐州、兗州、南京、北京、南昌、蘇州、廣州等通都大邑”。(77)胡平生《民國初期的復辟派》,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85年,頁53。遺老消極性活動的方式有詩酒唱和、拜謁崇陵(德宗陵墓)、提倡尊孔、纂史修志,積極性的活動或奔走聯絡進行復辟,或著書撰文大肆鼓吹。民國三年,周馥、趙爾巽、張人駿、陸潤庠、勞乃宣、吕海寰等十人,相約爲十老。見胡平生書,頁54—57。
陸肯堂卷的觀瞻題識者,絶大多數曾任職翰林院、實録館或國史館(詳見文末附表),是陸潤庠名副其實的同事或門生故吏,這些人中有一大部分或者擅書法、工書畫,或者喜好書畫收藏,極個别則爲“家鄉後學”。同時,他們之中絶大多數在政治上具有保守傾向。徐世昌在陸愚箴卷的題辭中即曾感嘆廢科舉的影響,稱“科名盛事一旦歇絶,文字變遷流於何極”。程棫林是觀卷者之一,他於1912年秋在陸肯堂卷上題名,落款拒絶使用民國年號,反云“宣統壬子孟秋”。徐琪、吴郁生、陳夔麟、徐世昌等,分别於1913年四、五月間題識,雖未直書宣統年號,而徑寫“癸丑”某月,在某種程度上是對民國建元的刻意回避,遑論對之積極回應或體現出擁護的態度了。
種種迹象表明,當時的遺老樂園——青島,將陸潤庠及其友朋緊緊聯繫在了一起。辛亥革命後寓居青島的遺老舊臣中,包括徐世昌、于式枚、劉廷琛、胡思敬、吴郁生、吕海寰、黄曾源、王垿、張人駿、胡建樞、鄒嘉來、温肅、商衍瀛、章梫等觀卷題識者。(78)可參魯勇、魯軍編《歷史的訴説——清宦與青島》,吉林,延邊大學出版社,2003年。例如張人駿,就是武昌起義爆發後在江寧頑抗不濟,同年十二月一日逃往上海,後又避居青島的。又如李經畬(李瀚章長子),或也在青島與陸潤庠有過交往(清亡後居住青島的李氏家族成員不在少數,這與早年李鴻章參與青島建設有關);陳寶琛、伊克坦等均與青島舊臣時相過從,劉矞祺等也在辛亥革命後曾僑居青島。
根據所見跋語落款,以及由之推測的整個題識産生的時間段看,北京、青島是觀覽試卷的兩個重要場所,抑或有部分“鄉後學”則瞻仰於蘇州故里。徐世昌觀卷是在民國二年(1913)五月。徐氏年譜曰: (共和二年癸丑)五月,公居島,“感小病,常診脈服藥”。六月病癒,“自是七月八月皆居島”。九月回京,十一月二十七日又回到青島“闔家歡聚”,且在青島“度歲”。(79)徐世昌《水竹邨人年譜》卷一二,北京,學苑出版社,2007年。查其日記,民國二年五月之内,二日、六日、九日、十七至十九日、二十二日、二十八日及二十九日,徐、陸二人共有過九次碰面,互有拜會。徐除了在十九日爲陸卷作跋外,還於二十五日“作跋語一”(跋語對象不明)。此外,本月八日、二十七日和二十八日,徐在青島還分别與鄒嘉來(紫東)、吕海寰(鏡宇)和吴郁生(蔚若)會過面。(80)徐世昌《韜養齋日記》,癸丑(1913)五月,天津圖書館藏光盤(原稿藏天津市歷史研究所)。五月份徐世昌身體抱恙,時常問醫,陸潤庠也曾爲其“診脈”。
外交家鄒嘉來爲題識者之一,從殘存的鄒嘉來日記看,癸丑至甲寅年間陸潤庠與鄒的往來十分密切。鄒居青島,陸往還於京、青間,衆多遺老舊臣時常聚會,最密集的時候,如九月中即有連續半個月,鄒均在陸的住處“看竹喝酒”。癸丑十二月二十一日,因參與了“詣崇陵行禮”活動,鄒收到陸從北京寄來的欽賜御筆“延年益壽”四字。(81)鄒嘉來《遺盦日記》(不分卷),紅格稿本,上海圖書館藏。《遺盦日記》所記始於壬子十一月十七日,至甲寅七月三十日止,即民國元年至三年,這些日記内容對了解遺老舊臣在青島的活動有非常重要的意義。遺老當中,除徐世昌的政治態度比較曖昧外,大多明確以“不作貳臣”拒絶在民國政府任職,其中更不乏陳寶琛、劉廷琛、章梫、温肅、陳夔麟等人積極爲復辟張目。鄒嘉來跋陸潤庠六世祖殿試卷曰:“愚箴先生紹承家學,遭際聖明,以直聲清望高天下。嘉來亦於光緒丙戌始官禮曹,鄉里後進行能無似!而世運之隆替,則幸不幸又有殊焉!敬展是卷,敬仰之餘,彌增感悚已。”(82)題跋落款“癸丑仲夏鄒嘉來謹識於青島庽廬”,鄒氏本人日記又載:“六月十二日(1913年7月15日)……鳳老七世祖澹成先生肯堂、六世祖愚箴先生賜書殿試原卷,自内閣取出,均完好,觀者題名於後。澹成先生康熙乙丑狀元,愚箴先生丙戌通籍禮部,余科名忝與之同,因綴數語以志向往。其詞曰: ……”面對清、民之交的“世運隆替”,“幸”與“不幸”之説不知寄托了多少“故國哀思”!
民國建元前後,胡建樞曾短暫署理山東巡撫,後赴青島避居。寓居青島期間,胡與遺老舊臣交往甚密。民國二年正月十七日(1913年2月22日),隆裕太后在長春宫病逝,享年46歲。胡建樞同衆遺老一起前往祭拜。令人感慨的是,隆裕太后恰恰也曾在陸肯堂卷題識(時間在宣統二年至民國元年間),足以説明二人關係之親密。至於吴懷清,陸潤庠在其著作《借澆集》前題辭曰:“及武昌變作,山左易職(幟——引者),已先期隱居島上矣。旋遷青州,再徙膠澳獨居。”“予故與公同官京朝,世變後復同避地青島。”(83)吴懷清《借澆集》卷首。言語間透露出吴、陸兩人面對時局變幻的惺惺相惜、情趣相投。頑固與守舊者中,胡思敬將個人情感發揮到了極致,其《跋元和師相先德澹成公大魁卷》末云:“癸丑仲夏避暑膠島,元和師相出示此卷,展讀再三,追念慶曆人才之盛,不能不嘆息痛恨於熙寧變法諸小人也。”(84)胡思敬《退廬文集》卷六,宣統甲子南昌退廬刊本,葉3。胡氏此語,對辛亥革命的恐懼與反感之情表露無遺。
商衍瀛是第四十位觀卷者,其弟即《清代科舉考試述録》的作者商衍鎏。兄弟二人1903、1904年先後進入翰林院,革命爆發後又一起來到青島避難,與勞乃宣和劉廷琛交往十分密切。1914年日本占領青島後,他們三人曾經同遊曲阜少昊陵,待局勢穩定,又一起回到了青島家中。商衍瀛是溥儀的忠實信徒,他積極參與劉廷琛組織的復辟活動,後來與鄭孝胥、温肅、王國維一起被溥儀當做最忠心、最有才的心腹。
陸潤庠對政治局勢的態度決定了其交際圈的構成,另一方面,以陸肯堂殿試卷觀瞻題識者爲代表的陸潤庠友朋羣體之身份,同樣反映了他對時局的認知和把握。在50位題識者中,除陸潤庠外,還有曹鴻勛、徐琪、吴郁生、徐世昌、胡思敬、鄒嘉來七人書有跋語,其中陸潤庠、曹鴻勛跋文對於了解陸肯堂的生平經歷及試卷的流傳很有幫助,特全文轉録於下以饗讀者。
其一,宣統元年八月陸潤庠跋:
此先七世祖翰林院侍讀澹成公康熙乙丑科殿試對策原卷。故事,臚唱後原卷封藏内閣庫中,今年夏,内閣以歷年既久,庫中所儲圖籍册檔,經雨黴爛,殘毁過甚,派中書十二人清釐之,其無關乎存查者悉舍之。及門曹仲銘中丞得此卷,舉以相贈,首尾完好,入手驚喜,不啻連城之璧,爰付裝池,永爲家寶。謹按公通籍後,由修撰充日講官,升左右春坊中允,俱兼翰林院編修,旋升侍講,轉侍讀,以丙子之秋殁於京師,年四十有七。當時以文學侍從内廷受主知,殁之日,聖祖仁皇帝顧羣臣曰:“陸肯堂人品學問俱好,死可惜!”特命馳驛歸櫬,蓋異數也。計康熙乙丑至今已二百二十有五年,子孫得贍仰而什襲之,豈偶然哉!宣統元年己酉秋八月七世孫潤庠謹跋並書。
其二,宣統二年仲春曹鴻勛跋:
此長洲陸澹成先生殿試策卷。己酉秋,鴻勛從友人所得之,以歸吾師元和相國。先生爲吾師七世祖,康熙乙丑進士對策第一,吾師同治甲戌進士對策亦第一,人謂陸氏世祚綿遠,故魁天下,先後齊軌。抑又考陸氏之先,系出宣公,自有唐以來,世德所鍾,時顯時晦,伏郁藏遏八九百年,至先生而一發其光耀,然官不逾侍讀,年止四十有七,未暢厥施,爲世嗟惜。此後更二百餘年,洎乎吾師,方應後昌。爰躬輔弼之任,乃協保傅之望,遠可以紹宣公翼唐之功,近可以衍侍讀未竟之緒,於以垂休將來,丕揚先烈。吾師之所爲恪承彝訓以爲學問者,其淵源有自,則吾師之得舉而措之,與及先生之身而得舉而措之無異也。先生所對策,指事陳理多切實正當之論,如謂“察吏之廉者,當寬其刑名錢穀盜案之考成”,湯文正公撫蘇時,其論薦卓異行取者即此意。又謂“宜令廷臣公舉廉吏,不使督撫得以扼其進退之權。”蓋憲夫疆吏之不肖者,任愛憎,淆黑白,肆爲欺謾,而吏習遂將敗壞於不可問也。即此可以略見先生之所藴矣。吾師獲此卷,詫爲難得,重之不啻連城夜光,既喜先人手迹歲久未湮,且欲以傳示子孫,永爲世寶。爰命工裝爲長卷,什襲存之,既自識其後,又命鴻勛爲之跋。鴻勛以光緒丙子通籍,出吾師之門,初不自意,濫首臚唱,吾師喜謂衣鉢有歸,深加器愛。自惟駑下,常用悚恧,顧吾師不以爲不可教,每接燕閑,誨言温挹。竊謂吾師之於先生,奚啻繩武無忝,然猶時對及門稱述先生名德,抑抑焉自以爲式穀不易。若鴻勛之視吾師,固不僅及肩與數仞之比,又況蒲柳早衰,甘爲時棄,夫豈能承吾師之衣鉢者耶。今對先生此卷,益覺望洋自失矣。宣統二年歲在庚戌仲春,濰縣曹鴻勛謹跋並書。
明代趙秉忠狀元卷的面世,曾經名噪一時,直至今天,“百度百科”詞條仍稱其“是目前大陸唯一的殿試狀元卷真迹(臺北故宫博物院館藏宫廷檔案中含有幾份清代狀元卷),價值連城。它填補了我國宫廷檔案空白”(85)http://baike.baidu.com/view/1427096.htm.目前看來,此斷語已然不確。
清代的文殿試,自順治三年(1646)至光緒三十年(1904)共舉行112科,由此形成的殿試卷當數以萬計,由於兩次滿漢分科,狀元卷則共有114本。近若干年來,時有新聞媒體披露清代某進士殿試卷被“發現”,如中國網2006年11月6日報導河北海興私人珍藏的狀元章鋆、探花劉世安的兩份試卷;新華網2011年4月18日報導,同樣是在海興縣發現的同治十三年(1874)甲戌科榜眼譚宗浚的殿試卷。陸肯堂卷於2012年6月間由收藏單位首次向外披露,也受到媒體的廣泛關注,由上海幾欲遍及全國,同時也引發了殿試卷“被發現”的一個小高潮。山東臨沂王池收藏的末代進士莊陔蘭殿試卷(2012年12月20日報導),孫忠亮1959年購自書店的王壽彭狀元卷(2012年12月20日報導),江蘇藏家魏雲東所藏莊陔蘭同門祖父莊瑶的殿試卷(2013年2月5日報導),光緒三年(1877)丁丑科狀元王仁堪殿試卷(2012年10月14日報導),等等,不一而足。有藏家還向南京中國科舉博物館捐獻了庚辰科狀元黄思永的殿試草卷(2013年11月22日報導)。另外,甘肅會寧、湖北襄陽、吉林伊通等地均有發現殿試或狀元卷的消息出現。真真假假,熱鬧非凡。殿試卷的收藏散見於私人之手和國内外藏書機構,並被逐漸披露出來,纔有了上述的各種“發現”,並時而成爲專題展覽中的檔案精品呈現給大衆。
殿試卷本爲宫中之物,封存於内閣大庫,但時有内閣中書等司事人員借機攜帶出宫的情況。自帶出宫者或因自家先人試卷而化作私藏,亦有可能轉贈老師、上司、同事、親朋等卷主的後代。得先輩墨寶,況爲殿廷應對原卷,家族與有榮焉。即使非原卷而是刻本“殿試策”,也會被後人視爲珍藏。(86)例如,潘景鄭失而復得其曾祖殿試策一本,喜出望外,跋語有“比獲返璧,重睹家珍,幸先靈之有護,俾予小子硯芬重守,罪戾較釋,衰暮捧讀,歡躍何似”等句。參潘景鄭《謹跋先曾祖星齋公殿試策》,見氏著《著硯樓讀書記》,頁151。科名盛事對於一個家族的意義非凡,“以權謀私”、順手牽羊將本人試卷攜帶回家的情況亦古有先例。史載明萬曆二十三年一甲第三名進士孫慎行(謚文介)的殿試卷,即爲“公官禮部時自取出以藏於家”。(87)姚鼐《惜抱軒詩文集》卷五《孫文介公殿試卷跋尾》,頁83。
“光宣之間,我中國新出之史料凡四: 一曰殷虚之甲骨,二曰漢晉之簡牘,三曰六朝及有唐之卷軸,而内閣大庫之元明及國朝文書實居其四”。(88)王國維《觀堂集林(外二種)》卷二三《綴林一·庫書樓記》,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頁582—584。内閣檔案作爲新出史料之一,當時並未引起政府與學界的重視,棄若敝履,而此前之大規模流出宫外,則又與清末内閣大庫之庫房受損和隨之而來的管理不善有關。吴郁生在陸卷題跋中寫到:“宣統元年,清理内閣文卷書籍,博軒相國屬余董其事,余專意書册,而閣中庋藏之歷朝殿試卷,多爲同事分取之,亦有年久散失者。”(89)陸肯堂《殿試卷》,吴郁生“跋”。有意思的是,那些“散失者”中也包括了吴郁生父、伯兩人的殿試卷。傅增湘又云:“舊制每科殿試,内閣填榜後原卷則存内閣大庫,嚴加扃鐍,然累年積擱,蟲鼠損浥,重以吏役盜竊,多已零落不完。宣統元年,因庫屋滲漏,發帑重修,庫存檔案書籍點派侍讀中書等十人入庫檢理,移歸學部,此試卷亦隨以往。”(90)傅增湘《清代殿試考略》,葉1B。傅增湘(1872—1949),光緒二十四年(1898)進士,選翰林院庶起士,1917年12月出任北洋政府教育總長,1919年5月15日因堅決反對解散北京大學、鎮壓學生和拒簽罷免蔡元培北京大學校長的命令憤而辭職。戊午即1918年。對此,《汪穰卿筆記》、《味蓴簃隨筆》等均有類似記載,前者又云“六七百年無人閲視”之内閣藏書,“塵封蠹蝕,觀之厭人”,(91)《汪穰卿筆記》卷七《雅言録》,見沈雲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410),臺北,文海出版社,頁14—15。後者則曰歷科殿試卷“雖已不全,亦存二千餘卷,任意取攜,遂致散出”。(92)章乃煒、王藹人《清宫述聞》,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90年,頁319—320。國朝文卷書籍尚未被看重,殿試卷又等而下之,情形之壞,可見一斑。
清亡後,殿試卷的流散就更加普遍而正常了,傅增湘於1918年前後執掌教育部時,“查詢舊存試卷,尚餘白木大箱六七,因以簿書之隙,發篋恭自閲視,凡例科達人名士之卷,咸已不存,蓋移交時早爲識者取攜去矣”。(93)傅增湘《清代殿試考略》,葉1B。前文所言張元濟同學高貞一尊翁夔北先生殿試策卷、潘景鄭先生曾祖星齋公殿試原卷(其族兄省安“得之閣中廢架”),以及陸肯堂卷及子陸愚箴卷,等等,都屬於這種情況。
陸肯堂殿試卷“自内閣取出”,爲其七世孫陸潤庠所獲得,(94)不久陸潤庠又獲贈愚箴公(陸賜書)康熙丙戌科殿試對策原卷,跋之曰:“自得澹成公卷後逾旬日,及門劉翰臣中翰復持此卷見贈,益驚喜,遂並付裝。”確與宣統元年重修庫房有關,多人跋語均有提及。陸潤庠説:“今年夏,内閣以歷年既久,庫中所儲圖籍册檔,經雨黴爛,殘毁過甚,派中書十二人清釐之,其無關乎存查者悉舍之,及門曹仲銘中丞得此卷,舉以相贈,首尾完好,入手驚喜,不啻連城之璧,爰付裝池,永爲家寶。”曹鴻勛則曰:“此長洲陸澹成先生殿試策卷,己酉秋,鴻勛從友人所得之,以歸吾師元和相國。”吴郁生亦云:“宣統元年,清理内閣文卷書籍,博軒相國屬余董其事,余專意書册,而閣中庋藏之歷朝殿試卷,多爲同事分取之,亦有年久散失者。”徐世昌於陸愚箴卷跋則説:“宣統建元,重修内閣大庫,移舊存書籍於學部圖書館,於是所儲歷科策卷多流傳人間,鳳石相國得其先德康熙朝兩卷,一爲澹成先生廷對第一卷,此爲愚箴先生射策原卷,分付裝池,珍如拱璧。”
對以上種種記録加以梳理可知,宣統元年夏,内閣大庫的修繕前,吴郁生負責清理文卷書籍等工作,十二位内閣中書參與其事,“其無關乎存查者悉捨之”。吴“專意書册”,無暇顧及也不願意關注殿試考卷,試卷“多爲同事分取之,亦有年久散失者”(吴郁生跋)。同年秋,曹鴻勛即從友人處得到了陸肯堂卷(此朋友或爲中書十二人之一),轉而贈與老師陸潤庠。試卷完好無損,陸潤庠獲得此卷,“詫爲難得”,“重之不啻連城夜光,既喜先人手迹歲久未湮,且欲以傳示子孫永爲世寶,爰命工裝爲長卷,什襲存之”。(曹鴻勳跋)
陸潤庠以書法稱世,平生搜集字畫書籍不在少數,過世後家藏的去向並無明徵,但從最末幾名觀卷題名者爲“鄉後學”來看,有可能運回了老家蘇州。然而總的來説,經歷了歲月動蕩,終逃不脱流散的命運。2013年現身西泠春季拍賣市場的陸潤庠手抄《陸氏家譜前編》、《蘇州陸氏本支世系》,後者有林濤附記“略述得譜經過暨讀譜一得”云:
一九四九年仲冬,我隨浙江省委工作團至吴興縣委(所在地菱湖),被分配到陸潤庠故鄉——荻港陸家圩工作,遂借榻於陸氏舊宅。其後裔皆附農爲業,昔日大宅深院,此際則蛛網懸掛於破壁,燕雀營巢於空梁,門穿户敞,廢井頽垣,夕陽殘照,墟里蕭條。時值土改前夕,翻黑田黑土運動高漲,陸氏後裔將家存之田地租約地契等,悉數呈繳當地農會時,於故紙堆中撿得陸潤庠手抄家譜兩册(現存之“陸氏家譜前編”與“蘇州陸氏支世系”)。……莘莞林濤1972年5月15日夜書於杭州居還軒。(95)《陸潤庠手抄的陸氏家譜》,http://blog.sina.com.cn/s/blog_5edc8e290101mvl2.html. (2013-08-12, 11 :43 :47)。拍賣時收藏者是著名書法家姜東舒,《蘇州陸氏本支世系》後有其朱筆題跋,説明此譜是摯友莘莞兄所贈,“莘莞兄”即林濤。
舊時世家大族,書香門第,頃刻間泯然衆人,恍若隔世,令人唏嘘。破舊運動如火如荼,陸潤庠自詡“不啻連城之璧”、“永爲家寶”的陸肯堂父子殿試卷,當時恐亦不再是陸家後人引以爲傲的珍藏。
陸卷又於何時入藏華東師範大學圖書館,仍然是一個有待破解的謎。該館的古籍藏書,大致來自三個途徑: 首先是大夏大學、光華大學、聖約翰大學及國立暨南大學等高等學府舊藏,院系調整時相關書籍調撥至新成立的華東師範大學圖書館;其次就是書肆購買所得。其時古舊書籍尚不受國人重視,所有者不以爲奇,書肆、地攤亦廉價出售,有眼光的圖書采訪人員會抓住機會大加收買;再者爲私人捐贈,此類數量較少。遺憾的是,陸氏父子試卷在圖書館所有圖書登録簿上遍尋不着,未經編目,無法知道更多信息,因此其入藏華東師範大學圖書館,前述三種途徑均存在可能。
陸卷現在的館藏狀態,裝具爲長方木匣,匣内墊有一張破舊宣紙(多褶皺),上貼一簽條,書“2册,20.00元”。本文不妨作更進一步的推測: 如果此破舊宣紙確爲陸氏父子殿試卷包裝用紙,似可説明兩卷曾流落書肆,後被華東師範大學圖書館圖書采訪人員以“20.00元”人民幣的價格同時購得。要知道,對於二十世紀五十至七十年代的中國,“20.00元”不是一個小數目,因爲從本館購書財産賬簿來看,當時的普通線裝古籍,兩、三元錢一册者比比皆是,甚或有低於一元者。陸家舊宅既被徵用,家存之田地租約地契亦已悉數上交,陸卷即使不是流散民間,後代子孫將之變賣也就不足爲奇了。
附表: 陸肯堂卷題識者姓名及相關情況
序號姓名籍貫身份題識時間鈐印備注1陸潤庠(元和),七世孫宣統元年(1909)秋八月陸潤庠(1841—1915),字鳳石,號雲灑、固叟,同治甲戌(1874)科狀元,擅書法,曾任職翰林院、實録館、内閣。2曹鴻勛(濰縣),(門人)宣統二年(1910)仲春曹鴻勛、仲銘曹鴻勛(1846—1910),字仲銘、竹銘,號蘭生、銘帛,室名益堅齋,光緒丙子(1876)科狀元,書畫家,曾任職翰林院、武英殿等。3陳寶琛閩縣,館後學寶琛之印陳寶琛(1848—1935),字伯潛,號弢庵、陶庵,同治戊辰(1868)科進士,金石書畫收藏家,曾任職翰林院、内閣、禮部。4伊克坦(滿洲),館後學伊克坦印伊克坦(1865—1922),字仲平,瓜爾佳氏,滿洲正白旗人,光緒丙戌(1886)科進士,書法家,曾任職翰林院、都察院。5裕隆(滿洲),後學佟裕隆印裕隆(1868—1914),光緒帝皇后,滿洲鑲黄旗人,葉赫那拉氏,桂祥長女。6李經畬合肥,館後學李經畬印李經畬(1858—1935),字伯雄,號新吾、譎洲,光緒庚寅(1890)恩科進士,工書畫,曾任職翰林院、實録館。
説明: 1. 表格中序號據原卷題識時間先後;2. 籍貫、身份(自稱、謙稱)據“題識”中之“自稱”;3. 括弧内爲整理者所核補;4. 個别具體的題識時間據跋語落款推算而得;5. “——”表示“無”或“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