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老街

2019-08-30 13:34刘乾能
四川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神像老街

刘乾能

2018年10月20日,我再一次来到老街。放眼望去,一段青石台阶,像一柄利剑东向斜插在大地上。拾级而上,眼前是逼近眉鼻的青石,身旁是穿梭而过的飞鸟,耳边是周公河的涛声,不由呼吸急促、脚跟发软。但你别无选择——要想走进老街,就必须跨过这段直耸云霄的120步台阶。

就这样,老街像一帘幽静的梦,静静地横卧在天上。

如果从通常意义上街的角度看,老街的街道显得逼仄。狭窄的街面,只能容三五人并排通过,两边的木屋,清一色的穿斗起拱、青瓦屋面,因了山的走势而高低起伏,像站立的儒雅老者,恭敬,无言,默默对视。

那天,正赶上老街有一家操办婚事,两个年迈的婆婆邀约去吃喜宴,佝偻着身子在老街上缓缓移动,满头的白发在阳光下闪着银光。顺着老人前行方向远远望去,临山一个平坝里有新搭建的喜棚,喜联鲜红,灯笼鲜红,脸色鲜红。有“油水来了,宾客小心”的吆喝声,听得出来,那是桥盘客的温馨提醒。眼前的情景,对生长在青衣江畔的我,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身系围腰的青壮年“相伴客”,端着热气腾腾的“九大碗”,在宾朋满座的圆桌中穿行。甜烧白、炸酥肉、葱花鱼、粉蒸排骨、尖刀丸子、糖醋猪头肉……摆满铺着一次性餐布的圆桌。十人一桌的流水席,就这样在阳光明媚的正午,在老街上盛大开场。

一场宴席,其实都是老给自己的一次庆典。无论新婚燕尔,还是送老上山,抑或孩子满月、升学深造、乔迁新居、参军入伍甚至宰杀年猪,老街上就会举办这样的乡宴。而对老街上的乡邻,宴席上菜肴的多少、档次的高下、厨艺的优劣,如今已不再是大家争相点评的热点,乡邻们谈论最多的,往往变成了张家的儿子在城里买了房,李家的女儿嫁到了省外,陈家的木房子改成了吊脚楼,赵家五口子人都市里安了家,街上的老房子都空了好几年了…….岁月像一把柔软的尘拂,拂去了老街的繁文缛节,只保留了聚会的形式,清晰地直白地呈现在人们面前。而这种形式的传承,亲情成了承载所有因素的纽带。同时,在这种亲情的簇拥下,老街正在慢慢老去。

老去的老街显得有点冷清,但并不寂寞。漫步在透着清冷光泽的青石道,我看到老街上的木屋好几间都被维修整治过,证据就是大门上的门环虽然保持着虎头的模样,但光亮如新,不见一点锈迹。要知道,作为一座有着数百上千年历史的老街,倘若把守大门的门环还在,一定是幽暗如黑、锈迹斑斑。那天我看到的门环,几乎都以狮虎为饰,且都为兽面衔环状。要知道,这样的规制在过去是不可能出现在普通人家的,因为门环的造型是地位和权力的象征,是中国门文化中最能体现礼制建筑等级的装饰符号之一。兽面衔环,只能出现在帝王和权贵之家,明清皇家建筑门环多为龙形铺首衔环,象征皇家的威仪。老街的建筑,或是当年的衙门,或是银庄、当铺,或是药店、绣楼、旅店、饭馆、荼铺、戏台。无论她当年是以怎样的身份示人,其背后的主人非富即贵,或者名流雅士、贤达之人,要想家族兴旺或事业兴隆,必然明白触犯禁忌的严重后果,自然也就不会随心所欲地在自家大门上安装门环。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后来人的想当然——他们太想让老街保持原有的古风古韵,但他们却不会想到,正是他们想当然的“杰作”,在看似不经意间让老街背负了历史并不曾赋予的偏颇,画蛇添足的举动,老街因此可能要承受专家的指责。但老街无语。无论人们给了它什么,它都默默接受和承担。

默默无语的,还有老街的那些石头。檐口下,一条条压边石修整得四棱上线。透过那些细密整齐而又深浅均匀的錾凿纹路,一幅劈山开石图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空旷的山野里,蝉鸣单调而执着,给正午的阳光平添了些许的燥热。石匠光着上身,露出胳膊上黢黑的腱子肉。伴随铁链的叮当声,铁錾在毛石上一点点向前延伸,深浅一致,走向平稳。豆大的汗珠掉落在地,“噗”地溅起一缕灰尘……时光荏苒,昔日开山凿石的工匠早已作古,但他开出的青石,依然整齐地排列在老街的街面,上面的凿痕已平坦如削,而它侧面的凿痕里,长出了毛茸萆的细密青苔,像一帘绿梦,静谧地将老街覆盖。

其实,在其他许多地方,我曾看到过类似的条石。红砂石,通体散发着褚色,有着水波一样的花纹,显得极有层次,常常开凿成石板,或用于镶嵌墙壁,或用于铺装地面。花岗石,因为质地十分坚硬,即便是开成条石,其外观也极不规整,往往只有大致平整的面,只有那些经历了石磨水洗的花岗石,才显出雍容华贵的模样。我所看到的老街的条石,既不是红砂石,也不像花岗石,而是通体密实却无任何纹路的品种。凿开这样的石头,不仅需要力量,更需要耐力和韧劲。因为一丝一毫的急躁,都有可能前功尽弃。只有那些脱离了躁气、脱离了浮气、远離了俗气的工匠,才可能将毛石打造成现在的模样。他们或许是在认真地遵循着慢工出细活的古训,或许懂得这样的道理——人的一生何其短暂,再高超的技术,都将随生命的终结而离去,但留在石头上的凿痕,一定会成为人格品性的最后见证。

和条石一样,老街上还有石头存在的另一种形式——雕刻着各种图案或纹饰的柱墩。许多柱墩已经残缺,有的因为风化严重而变得模糊不堪,但仔细辨别,仍能看出雕刻的内容,有的是镂空雕刻的蝙蝠,有的雕出二龙戏珠,有的以阴线手法刻画出凤凰起舞的样子,而有的则是常见的花鸟鱼虫。它们透着灵气,或显出笨拙,但均以厚重而凝练的身躯,在老街的两侧支撑起檐口下的木柱,让老街的房屋因此显得高挺而开阔。凝视那些残缺的柱墩,我在想,老街房屋建造者,当初或许并没有想着怎样给后人留下石头的工艺品,它最初的功能,一定只是用于隔绝地面的阴湿之气,好让圆木不至于从底部腐朽,更长久地保持挺立的姿态。即便是这样的实用功能,老街的先人们依然将自己的审美和对生活的期盼,用一根根细细的铁錾,密密实实地敲打在柱墩上,让平淡的生活多了希望和寄托。

目光在老街缓缓移动,你会发现,这条老街上的数十户人家,全是清一色的木质建筑,穿斗牌立,橡领回廊,木板墙壁,楼板家具,无一不是木,无处不见木。我的目光停留在一户人家的窗棂上,一束光线,无声地照着十字格的窗棂。有四五个摄影爱好者端着“长枪短炮”,将焦距集中在那束光亮上。光束集中明亮,与漆黑的窗棂和屋内的幽暗形成鲜明的反差。他们在窗前支起脚架,让相机的镜头对着那一抹光亮,轻声交流和讨论着。从他们说话的口音,我知道他们是成都人,利用周末的时间到老街采风。我不知道他们是第一次来还是已经来过多次,也无法揣测他们此行的收获,但从他们的神情和语言中,我能感受到他们对老街的追溯和依恋:那束直射窗口的光,分明穿越了成百上千年的风雨,贯穿了成百上千年的变迁。或许,数百年前,也曾经有一只稚嫩的小手,一次又一次地前伸并握住,试图紧紧抓住那束细细的光线,但终究不能如愿。而那样的稚嫩小手,或许不止一次地在那个窗棂前出现,而每一次的努力,都只能换来一步一转身的回望,或一声声长长的叹息。

所有的存在,最终都将败给时间。当我看到老街背后一个废弃的庙堂时,心里突然发出这样的感慨。穿过两户木屋狭窄的通道,眼前出现一个破败的庙。我曾在參天的大树下、悬空的巨石下,无数次看到过泥塑或木刻的神像。他们往往简陋之极,要么身躯极不成比例,头大而身小,造型夸张而失真;要么只是在一块木头上雕出眼耳鼻口,再涂上大红大绿的颜色,显得滑稽而可笑。要么肢残体缺,缺鼻少耳,但他们的面前,并不缺少祭供的痕迹,混着泥土的纸灰,残存的香烛,几颗腐烂的水果,偶尔还会看到一两块保留着塑料包装纸的饼干。而此刻我眼前的神像,全然不是荒郊野外那些神像的样子。他们不是一尊,而是八尊,两两一组,背靠南墙,站立或打坐。女身头顶发髻、慈眉善目,男身则鹤骨霜髯,头顶方巾,神情安详,眼中透出洞察一切的睿智。他们既不是面目狰狩的四大天王,袒胸露怀的十八罗汉,也不是神仙菩萨,而一个个更像是老街上已经逝去的普通老者,面带微笑,悄无声息地打望着眼前的一切。我无法判定他们的身世,也不可能知道他们有什么法力神通,但他们以这样的姿态被安放在这里,应该有着不寻常的过程。造像者的功底,受推崇的神灵,庙堂的修建,还有日常的供奉,无不与老街市民有着紧密的关联。此刻,他们头上的屋顶已然坍塌,不知去向。三面墙壁已不复存在,仅存的一面,上半部分也已被拆,露出残断的红砖。至于这里是否存在香炉烛台,有没有纸钱烟火,我遍地寻找,但未见踪迹。看得出来,这里曾经遭受过一场近乎彻底的毁灭,空余那些神像,寂静地守着往日的净地。

眼前的神像,让我想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序里的一句话,“存在即合理”。这样一组神像,绝不会突兀地出现,必然会经历一个繁杂而庄重的过程。对造像者技艺功底的比较,对所崇拜神灵的取舍,对庙堂位置的确定,甚至对建造规模的把控。可以说,每一个环节,都一定经历了颇为严格的程序,才可能将老街的意志进行有效的统一和最终的归位。而这一过程,是否意味着老街的子民对庙宇的本源是绝对精神的认可,我没有求证,也不得而知。但神像的存在,却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了他们的精神取向,也在一定程度上暴露了他们的内心想法,特别是在庙堂被毁后,神像饱受风雨侵蚀,但老街似乎见惯不惊。或许,在他们看来,无论怎样的宏大与辉煌,在时间面前,都只不过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波动。唯有保持平和的心态,才能感受时间的存在,体味活着最本真的意义。

收回思绪,我看到了老街屋檐下悬挂的各式各样的刀旗招牌。“望鱼石客栈”“望江楼客栈”“陈家茶楼”“缘来居”……穿街而过的微风,在阳光下无声地撩动刀旗,刀旗的翻飞从老街的这头向另一头传去。或许是日晒雨淋的缘故,旗帜的颜色已失明快,原本的金黄变成姜黄,原来的大红变成水红,原有的深绿变成浅绿,只有那些白色的旗,虽然看上去有星星点点的污迹,但努力保持着原来的色彩——像老街的青石板路,无论经历了怎样的踩踏和磨砺,它只会留下或深或浅的凹陷,绝不更改自己的本色。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落在老街,也落在两把并排摆在街面的竹椅上。那是川西一带常见的竹椅,竹筒做成的龙骨,竹片拼成的坐垫,竹篾编就的装饰,还有削成竹签的铆钉,在淡淡的阳光下,像一对合眼假寐的老夫妇,悠闲地享受着难得的闲暇时光。竹椅的扶手早已褪尽原有的翠绿,泛着油光粉亮的古铜色。竹椅的主人不知去向,虚掩的木门没有落锁,雕花的窗叶上结着一个大大的蜘蛛网。时光就这样,轻灵而无声地溜过老街,让每一个物什都有了厚厚的包浆。

认知老街的最好方式,就是默读。默读是一种心灵感应,一次情感交流,一缕意念涌动。在这样的午后,对视老街上那些光滑而凹印深深的石板,耳旁仿佛传来马帮清脆的铃铛声。那声音从远处走来,越来越响亮,你分明能感觉到驮马鼻孔里喷出的热气。对视狭窄街道两旁站立的屋面青瓦,茅草在风中摇曳,将透过的阳光切划成一明一暗的细长光斑,投向青瓦屋面,或投向屋檐下的青石路面。瓦屋上,有春雨落下,有夏风吹过,有秋霜降临,也有冬雪覆盖,不变的是青瓦下面的喧嚣——背客呼唤同伴的吆喝,茶店铁壶滋滋的水响,烟馆沉闷的哈欠与满足的喷嚏,食客碰杯换盏的猜拳行令,茶客间的打情骂俏……

“滴滴——”山下传来一阵清脆的汽车喇叭声,又有几辆悬挂着外地牌照的小车驶进山下的街区。几分钟后,车队的主人也将登上那组陡峭的石阶,走进老街。

一路走来,老街不会拒绝人们对她的造访,也无法抵抗人们对她的修葺整治,更无法反击人们对她的指手画脚。她能做的,只有听之任之。

风残蚀年的老街,因高踞平地而存在,因枕山环水而闻名。她头枕瓦屋山的松涛,相伴周公河的流水,安居天然巨石,一卧数百余年。风霜可以斑驳她的容颜,雨雪可以侵蚀她的肉体,但不能改变她的筋骨。热闹已去,繁华不再。她以柔美之躯,终将自己幻化成一帘清梦,在青山绿水间飘逸着一种别样的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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