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木
作者有话说:我一直有在思考一个问题,好像现在有一种约定俗成的看法——好皇帝一定不是一个好爱人。如果你是一个好的爱人,那你就不是一个好皇帝。我觉得很不解,爱江山与爱美人完全可以做到不冲突的呀。可以说,促使我写下这篇文的,正是文里女主的一句话:我爱这国家,爱这天下,我亦爱着他——这便是我对于帝王之爱所交出的答卷。
他们在这偷来的时光里,晚风叙旧,冬雪白头。
一
大荒之北,有大封之地。
大封矗立在极北的冰原之上,是一座铁桶一般的监狱。被关押在大封的犯人,要么是罪孽深重却才识卓著、杀之可惜的,要么就是不方便处决的皇亲国戚。
确切地说,大封创立百年以来,第二种犯人只有宜安一人。
她来大封时引起过极大的轰动,那群精力过剩的囚犯差点为她打起来,赶来的狱卒好不容易才维持好秩序,一回头就看到她正安静地站在灯下,乖顺地等他发落。
看清宜安眉眼的那一刻,狱卒咝地倒抽了一口气:“怎么进来这么个祸水。”
他成为狱卒没多久,心肠尚软,便没有将宜安直接丢给那群囚犯,而是把她单独关到了一处偏僻的小房间。
在那里,宜安第一次见到了她未来的室友——秦牧川。
连宜安这么干净细致的女子,进了大封都被折磨得蓬头垢面,但秦牧川能将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抬头望向她时,有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磊落意气。
可惜这位少侠对宜安说的第一句话极不客气:“去,给我倒杯茶。”
宜安静默片刻,便慢吞吞地拖着手链脚链去了,低眉顺眼得仿佛惨遭恶霸欺凌的娇花。
秦牧川大马金刀地坐着,接过宜安的茶,语重心长道:“别以为是我欺负你,我既然喝了你的投诚茶,你就是我的人了。
“狱卒既然把你扔到我这里,想必你也能猜出他是什么意思……在这大封生活,最重要的是找一个老大来依附。没有老大罩着,你根本寸步难行。当然,你也可以找别人,但是大封境内,没有人打得过我。”
宜安不置可否:“无论什么情况,你都能保护我吗?”
秦牧川顿了顿,反问道:“你是犯了什么罪,才被关到大封来的?”
“我行刺了当今太子。”宜安微微一笑,“我知道宜安这个名字很常见,可若我说……我姓宋呢?你还保得住我吗?”
秦牧川终于微微变了神色——他只知道狱卒未曾提前商量就擅自给他送来了一名“小弟”,但他不知道这个“小弟”来头这么大。
南朝宋为皇姓,而当今太子宋允行的皇姐,名为宋宜安。
这位公主名气之大,就连羁縻大封的秦牧川都听过她的大名。南朝皇帝大多怯懦疲软,唯独宜安离经叛道,仿佛数代缺失的野心和强硬都集中在了她一个人身上。她曾逼宫篡位行刺太子,最后事情败露,陛下顾及父女之情,从轻发落,将她发配来了大封。
秦牧川面上一派冷静,内心已经在盘算一定要抱紧宜安的大腿。
开玩笑,他之前还放话要罩着宜安,担心她被别人欺负。可她这种人,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他还指望大封有谁能欺负她?!
二
事实上,有的。
宜安没想到自己竟如此倒霉,她服役的第一天就赶上囚犯们的暴动,她被牵扯连坐,罚禁闭三天。
前来探望的秦牧川大发感慨:“我是真没想到,我收下的第一个小弟这么快就被关了小黑屋,你真是太丢我的脸了。”
宜安背对着他,禁闭期间不提供饭食,她已饿了两夜一日,没力气再去搭理他。
偏偏秦牧川在她的身后哇哇乱叫,还试图隔着冰冷的铁栅摸她的头发。
宜安忍无可忍地回头斥责,猛然却看到用箬竹叶包裹的饭团被捧在她的面前。
“当老大的怎么能让手下的小弟挨饿呢。”秦牧川又摇了摇手,“你以为我专门过来逗猫来了?”
宜安是真的饿极了,她的双手皆被沉重的铁球拖在地上,只能凑在秦牧川的手上啃光了饭团。
在她缓过气来后,秦牧川又不知从哪变出了一竹筒热水,一点一点地喂给她喝。
不提防一口滚水下去烫到了舌头,宜安靠在墙上小口地呼着气,秦牧川望着她仿佛花栗鼠的样子,觉得十分可爱,鬼迷心窍地趁机伸手,撸了一把她的乱发。
宜安一怔,感觉到那双手极其温柔地帮自己把纠结的乱发解开,又慢慢地梳理下去……然后她偏了偏头,避开了他的手。
秦牧川尴尬地摸了摸鼻尖。他承认他刚刚是有些怜悯,毕竟有史以来被关进大封的皇亲国戚只有宜安一人。她在京城时众星拱月,有千人娇宠、万人敬仰,但在大封粗服乱头,手掌因长久的服役而生出水泡再被磨烂。
“我在京城并没有受万人娇宠。”宜安仿佛有读心术一样,淡淡地说,“皇城的权力场,有你想象不到的残酷与绝望。
“大封于我,简直是个温柔乡。”
还温柔乡呢,秦牧川腹诽,你在这温柔乡里,怎么过得一点也不快乐。
在三日禁闭的最后一日,犯人往往会被押送到管教夫子处,接受夫子的教诲,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但轮到宜安时,原先的管教夫子年迈无力,已向上峰告老请辞,大封现在急需一名新的夫子。
宜安就像个鼻子尖尖的小狐狸,总能先于任何人闻到机会的味道。聘人关头,她毛遂自荐。考虑到她师承大儒,看起来又温驯,大封便允她试讲七日,由秦牧川在一旁全程监督——这不仅仅是提防她,也是防备着大封的那些犯人。
宜安宣讲的第一天,这群犯人摩拳擦掌,准备给她一个深刻的下马威。她才在台上教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听到下面有人懒洋洋地说:“大封真是越来越不成器了,让这种小女娃娃来哄人。”
“怕不怕?人家以前可是公主呢!”
“公主又如何?还不是被我们大封的小侯爷拒婚了!”
下面越鬧越乱,直到有人不知死活地冲上台,想对宜安动手动脚——几乎是瞬间,便被秦牧川横着摔飞出去了。
“我们走吧。”秦牧川皱眉,拉着宜安的袖子欲走,她却深吸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
“为什么走?反正他们说的是真的。”
忠勇侯曾奉旨镇守大封。宜安年幼时,她父皇为了笼络边防的忠勇侯,曾提出将她嫁给忠勇侯的嫡子,却被对方无情地回绝。
公主上赶着要嫁,对方却不屑一顾。这在当时的京中,被视为一场好大的笑话。
当然,如今看来,不只是在京中,放在哪里都是一场好大的笑话。
秦牧川听不下去那些污言秽语,几乎是强硬地把宜安带出了场地。
兵荒马乱里,宜安仿佛在考虑着什么,望着秦牧川的侧脸,慢慢道:“我知道,忠勇侯姓秦……”
秦牧川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撇清关系:“是、是远房亲戚。”
不知宜安信了还是没信,她望着黑石砌成的厚重城墙,半晌,面无表情地道:“秦牧川,我想从大封逃走。”
三
宜安不是因为那些嘲笑才想从这里逃走的,确切地说,她从进大封的第一天,就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离。她在大封物色了很久的盟友,说不清为什么,最后选择了秦牧川。
越狱十分顺利,宜安当上管教夫子的第一件事便是挑衅犯人闹事,事态闹大后,她趁机挑了大封一处最薄弱的地方,和秦牧川一起逃了出去。
与外面的风刀霜剑相比,大封确实是个温柔乡。
山巍嶔而蝗虮,路漫漫而修远,风雪载途,宜安和秦牧川互相搀扶着,蹒跚而行。哪怕是雪帽被风刮走,她也不敢掉头去捡,在这种环境下,彼此失散是会死的。
到了夜晚,秦牧川生起篝火,正要把烤好的肉干递给宜安,却看到她面色通红。他强硬地凑到她的面前,探了探她的额头,忧心忡忡道:“再这样下去,你会病倒的。”
然而,宜安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还撑得住:“继续走,明天就能到缙云城了。”
缙云城是离大封最近的一座城池,只要到了缙云城,就可以混进商队顺势逃走。
“可是忠勇侯就在缙云城,若是被他們发现……”
宜安满腹心事,又困倦得睁不开眼,没听清他的话:“什么?”
秦牧川顿了顿,道:“没什么,睡吧。”
宜安睡得极不安稳,梦中也忧国忧民似的。秦牧川索性揽过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前,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四下无人的寂静长夜里,他想起他才是两个人中的老大。所以,如果真的出事,他会保护她的。
秦牧川一语成谶。
两人混入缙云城没多久,就遭遇了抓捕的队伍。面对披坚执锐的众多士兵,宜安后退一步,冷静地说:“放我走。”
与此同时,一个坚硬锋利的东西,抵住了秦牧川的后背。
“告诉忠勇侯,他独子的命在我的手上。”
“宜安,”秦牧川猛地咳嗽了几声,“你在同我开玩笑吗?”
宜安没有回答,控制住秦牧川耗尽了她大部分体力,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听不见他说了些什么。
秦牧川露出的马脚太多,譬如他拥有特权,譬如他永远不需要服役,譬如他在任何地方都来去自如。最关键的是,在宜安争取成为管教夫子后,她得知,大封管理犯人,有一文一武两种手段。
“文”是管教夫子,那“武”是谁呢?忠勇侯会放心地把“武”这种手段交给别人吗?!
唯一的解释便是,秦牧川不是囚犯,而是狱卒;不是外人,而是镇守大封的忠勇侯的独子。
这时,忠勇侯终于赶到,抢在宜安之前,秦牧川开口了:“父亲,请不要伤她。”
忠勇侯沉声道:“哪怕她会伤你?”
“事实上,”秦牧川苦笑道,“她也伤不了我。”
他话音刚落,趁宜安还未反应过来时,肘部侧击逼她放手,随即他转身,抱住了将要倒下的她——刚才她站在他的背后说话,他脖颈间甚至能感受到她发烫的气息。
“已经病成这样子了啊。”秦牧川喟叹道。
像是回应一般,宜安双膝一软,终于支撑不住地昏了过去。
待她再度醒来,已在忠勇侯的府中了。
府邸上日日煎药,宜安总觉得自己的病情没有到如此夸张的地步。但秦牧川打着哈哈解释,毕竟,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她都差点成了侯府的儿媳妇。
宜安不愿直面这个话题,便逃避似的总在街上流连。闲逛中,她发现秦牧川果然簇拥者众多,缙云的姑娘们个个爱他,个个都讥笑曾经与他有过婚约的她,仿佛如此她们就把这个高不可攀的敌人踩在了脚下。
秦牧川总会及时地把闲言碎语的姑娘赶走,但他对宜安无可奈何,最后只能自己带她散心,防止她又听到那些令人伤心的闲话。
“如果你能多待在缙云城一段时间就好了,等到上元节那天……我没告诉过你吧?缙云城物资匮乏,平日家家户户都不舍得点灯,唯有上元节那天,境内有条件的人家都会点起灯火,有种别样的繁华。”
他的语气中饱含某种让她留下的希冀,她定定地望着他,低声道:“大封不可能锁住我一辈子。”
她说得没错,陛下年事已高,很快驾崩,太子匆匆登基,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召宜安回京守灵。
明眼人都知道,太子新政,皇位不稳,这是要拿皇姐祭刀了。
然而,宜安欣然赴京,好似引颈就戮的羔羊。秦牧川苦劝不下,临别前夕,他将自己脖颈佩戴的一枚平安玉佩扣解下,珍而重之地放在了她的手心:“回去时小心一些,谁要是欺负了你,那他就是我的敌人了。”
四
秦牧川想得太多了,就算是借宋允行十个心眼,他都不一定斗得过宋宜安。
在宋允行出生之前,先帝独女宋宜安始终是继承大统的唯一人选。
先帝别无选择,只好拿宋宜安当皇子养,为此,她摒弃了女子的一切特性,束发戴冠,出入朝堂,学着如何当一个完美的太子,而不是公主。直到她十四岁,那年宋允行诞生。
这是一个可以为皇室繁衍血脉的真正的皇子,先帝观察了宋允行十二年,认为他挑不出什么大错,便虢夺了宜安的权力,将她丢去极北的大封。
然而,宜安不以为意,大封有什么不好?!无论多恶劣的地方,都是她南朝的国土;无论多贫贱的百姓,都养育了她宋家的君王。
更何况,她还在那里遇见了秦牧川。
宜安摩挲着秦牧川送她的玉佩,心想,那个心思单纯的秦牧川可能根本不知道他的许诺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可能与天下为敌,成为人人唾骂的叛逆;意味着纵使付出所有,他却还有可能一无所获。
宋允行虽然才能不如宜安,但毕竟也是先帝精心培养起的继承人,他以守孝的名义将宜安囚禁在宫中,严密防范,原以为这次万无一失,但她竟然还能从他的眼皮子底下跑了。
宋允行太天真了,固然他是先帝钦定的太子,但宜安同样当过十余年的皇太女,朝堂上支持她的党派几乎可以与先帝留下的势力抗衡。
宜安回到大封之后,一刻也没耽搁地召集队伍,按照她原先的越狱路线出逃。然后,她在小路尽头,看到了率领骑兵的秦牧川。
她差点忘了,这条小路是她当时和秦牧川一起走的。
深夜静寂无声,唯有火把燃烧发出些许动静。秦牧川表情看不出喜怒,而宋宜安身后的囚犯们望向她的狱官,表情极为不安。
静默中,宜安忽然撩起头发,从自己的脖颈间解下一枚平安扣,高高举了起来,望向秦牧川。
你说过,有谁欺负了我,那他就是你的敌人。
她开口,有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委屈:“秦牧川,宋允行他欺负我。”
剑拔弩张的氛围陡然破冰,众人面面相觑,尤其是宋宜安身后的囚徒们,各个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有生之年能听到宜安告状。
唯有秦牧川跃下马来,抱起宜安在原地转了个圈,哈哈大笑道:“那我们就去揍他!”
秦牧川跟着宜安走的那天,缙云城的人自发地为秦牧川送别。他们与这个从小在缙云城长大的小侯爷感情深厚,明明现在不是上元节,他们却纷纷点亮了自家的灯火,暖色的灯光透过窗纸,将整座缙云城的基调从深灰变成了暖黄。
“君不見南山悠悠多白云,又不见西京浩浩唯红尘。”宜安望着脚下一片红尘热闹白云冷,难得升起一点感同身受之意,心想:我会很快把他还给你们的。
五
那一年的上元节,她和秦牧川是在军营里度过的。
她为秦牧川点亮了自己营帐里所有的烛火,原想陪他过一次节日,然而她等到深夜,他依旧没有归来。她孤独地坐着,直到一个残兵跌跌撞撞地冲进她的帐篷,声嘶力竭道:“小侯爷、小侯爷中了埋伏!”
秦牧川这次出兵寻找补给,意外地遭遇敌军,近乎全军覆灭。但敌人最后诡异地围而不打,甚至还有意无意地放走了一个伤兵,让他回来报信。
宜安一下子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秦牧川在我们的手上,你宋宜安来不来救援?
很多人都看出了这是一个圈套,劝宜安不要以身犯险。而她只是沉静地看向在座的众人,笃定道:“诸位,我有一个计划。”
她娓娓道来,带着某种让人不自觉信服的力量:“我需要你们帮我实施。”
这一切发生时,秦牧川还在遥远的山坳。
他满脸血污,心脏虚弱地跳动着,一口血涌至喉头,又被他生生咽下。这时,忽然有小兵说:“小侯爷,对面乱起来了。”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包围圈确实变得薄弱,秦牧川当机立断,率领仅剩的亲兵冲了出来。冲出包围圈时,他不知为何若有所感,向后望去,正好看到背后火光冲天。
他眼皮一跳,某种极坏的预感油然而生。
秦牧川回到军营时,宜安还没有回来。他从旁人口中得知,为了给他突围创造机会,宜安以自己为诱饵,吸引走了大批火力。不过,她的计划非常周全,按理说不会出事。
但事故就这么发生了。
深秋天干物燥,对方采用了火攻,宜安断后时,一支火油箭笔直地冲着她的面门射了过来,火势与浓烟瞬间灼瞎了她的双眼!
偏偏宜安当时为了稳住军心,谎称无事,耽搁了治疗。等她回到军营,各路军医轮流为她诊治,最后皆是摇头离开。
待军医散尽之后,秦牧川才一步一步地颤抖着向宜安走过去,在最后几步时,终于脚下一软,半跪在地上。
他伸出手,轻轻地触碰到宜安眼上覆着的白绫。
如果不是他,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那一刻,他忽然捂住心口,脸上流露出极其痛楚的表情,可惜宜安不曾看到。
她只是偏了偏头,避开了他的手。
那天晚上,宜安睡得极不安稳,即便是秦牧川全程陪伴在她的身边,像过去那样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她仍有无数次惊悸梦醒。
秦牧川知道她的忧虑,就连他的父亲,那位忠勇侯都曾承认,她样样都好,只可惜她是女子,即便她做到了无数男子都做不到的事情,依旧有不少人反对她称帝。
但倘若这个女子还瞎了呢?反对她的人只会更多,毕竟,史上还未曾有过瞎子皇帝。
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扭转这种局势了吗?
次日清晨,首辅派来的信使便告诉了秦牧川答案:“有办法的。”
“长公主虽颇得武将青睐,但欠缺朝中文臣的认可。”信使笑眯眯道,“首辅大人是两朝元老,他说出来的话极有分量。说起来,您难道就不疑惑,您的皇弟是如何获得文官的支持的吗?”
“当今皇后是首辅之女。”信使意味深长地看了双目失明的宋宜安一眼,充满暗示道,“其实,首辅大人府中,还有一位庶出的公子……”
“这样,无论是我还是宋允行得势,他都稳赚不赔,对不对?”宜安打断了他的话。
“殿下好好考虑吧,”信使并未否定,“我家那位公子温柔和顺,照料瞎子呢,必然细致妥帖。当然,朝政之事,还是首辅大人能者多劳吧……”
宜安一直隐忍到信使离开,才狠狠地将自己眼前的白绫撕了下来。她忍住钻心的疼痛,努力睁大眼睛,新愈合的伤口又重新裂开来,可还是什么也看不到!
若她双眼完好,何至于受这等小人得志的嘴脸!
她甚至连哭都哭不出来,只能泄愤一般地将白绫狠狠地扔在地上,指甲深深地嵌入肉里,深重的无力感令她绝望。这时,一个人握住了她的双手,焦急道:“宜安,你还有我。
“我来当你的眼睛,你不要委屈自己嫁过去好不好?”
宜安终于冷静下来,觉得眼下的这一切都十分荒谬:“当初拒绝我的也是你,如今不让我嫁人的也是你。”
秦牧川,你究竟想我怎样呢?
六
众所周知,宋宜安称帝后,前朝首辅之子傅景桓是她最宠信的心腹。
但鲜有人知,为了傅景桓,宜安曾和秦牧川爆发过最大规模的冷战。
秦牧川反对宜安与首辅相交,但宜安认为那个信使有一点没说错:她已经是个瞎子,瞎子想扭转局势,必须获得额外的支持,比如……首辅的。
为此,她和秦牧川陷入(秦牧川单方面认为的)冷战,最后她如愿以偿地带着某个人回来,向他介绍说这是她从首辅那里挖来的墙脚,他是首辅大人的嫡长子、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傅景桓,他可以帮她分析战术。
和利欲熏心的首辅不同,傅景桓相当清楚,宋宜安和宋允行谁才是真正值得支持的对象。宜安也同样心知肚明,傅家真正有价值的人是谁。
他俩一拍即合,之后傅景桓顺利地在宜安称帝之后保住了傅家的地位。
秦牧川喃喃地说:“原来你去挖的墙脚……是已经年近不惑的傅景桓啊。”
“……不然呢?”
秦牧川:“……那个温柔和顺的小公子?”
宜安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带着一点宋宜安式的自傲:“我如果登上王位,必定是因为我是宋宜安,而非我娶或嫁了什么人。”
宜安很早便知道,不要指望婚姻这种没用的东西,她的被拒婚便是明证。
那时她父皇膝下整整八年无所出,想用她笼络忠勇侯却被拒绝,他恼羞成怒,觉得她既不能继承大统,又不能拿来联姻,真是个一点用都没有的赔钱货。
“我想要向他证明我是有用的,我想告诉他,没有儿子也没关系,我来当他的儿子。”
这是宜安第一次对秦牧川提及她命运多舛的童年。
秦牧川静静地听着,偶尔面露痛苦之色,一方面是追悔莫及,一方面……是心痛如绞。
若要成为皇太女,便不能为外姓诞下子嗣。为此,她缠上紧绷的裹胸、放弃生育的能力,一头扎进朝政。
直到后来宋允行横空出世,先帝为了给他铲平道路,而对羽翼丰满的宜安动了杀心。
“那时我太傅背过了罪名,他向父皇上书,说都是他们这些做臣子的私下挑拨,我没有争权之心……然后我盛怒的父皇啊,屠戮了我太傅满门九族。”
而宜安被软禁在宫中,甚至未曾见过那位大儒最后一面。她只是在不久之后,收到了太傅的绝笔,那上面写着——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位忠正迂腐的太傅写这些话,只是想要告诫宜安,他不是为她死的,他是为了那些黎民和盛世而死的。
“他赌我能赢,那我也赌自己能赢。”
宜安变卖家财,贿赂天子近臣,又把自己的府邸送给了宋允行最宠爱的一名良娣,请对方多吹吹枕畔风,最后她饿了自己两天,憔悴地去央求她的父皇饶她一命,她自愿远走大封。
她父皇答应了,或许是他知道,女子若进了大封,会比死更痛苦。
宜安做好了准备,无论如何,哪怕像猪狗一样,她也要活下去。
“可谁料我竟遇到了你,由此才发觉这可憎的命运对我还不算太坏。”
秦牧川怔怔地望着她,一贯没心没肺的伪装被这一下彻底击溃。原来光是遇见他,她就已经受尽了命运的折磨。
他当初拒绝过她,是多么愚蠢,可若再来一次……他仍会拒绝她。
忠勇侯满门忠勇,秦牧川的娘亲怀孕时仍在战场厮杀,导致提前生产,生下了先天不足的秦牧川。
他的心脏天生和旁人有些不同,发育极为迟缓,大夫曾断定,以这样脆弱的心脏,他大约活不过二十岁。
恰逢那时天家许婚,秦牧川觉得这位公主嫁过来,至少要守五六十年的活寡,不如放她一條生路,便毫不客气地拒婚了。
父母知道他命不久矣,也就随他的性子来。
后来,秦牧川有惊无险地长到二十四岁,某日查看新来的犯人名单,惊奇道:“这个名字怎么有点耳熟?”
在本朝,女子被拒婚无疑是件羞耻之事。秦牧川当初不懂人情世故,直到后来缙云城里爱慕他的姑娘日益增多,每一个人都不自觉地把曾经谈婚论嫁过的宜安当作敌人。
他觉得歉疚,便开始有目的地接近她,试图偿还她。
现在想来,上天让他多活四年的光阴,也许就是为了让他爱上她。
他还记得自己决定跟宜安走的那晚,父亲忧心忡忡道:“你要知道,她未来是一个好的皇帝,但好皇帝不太可能会是一个好的妻子。”
他回答:“可我也不是一个好的丈夫。”
“你和她不一样!她当上皇帝,势必不能长久地陪伴你……”
“我也不能长久地陪伴她。”秦牧川冷静地说,“如此说来,我和她岂非十分般配?”
念及此,秦牧川忍不住闷笑起来,宜安听到声音,惊奇道:“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我们十分般配。”
宜安虽目不能视,却也准确地迎向他,回之以微笑。
这是大局已定的第一个夜晚,明日便是宜安的登基之日,天应景地落起了瑞雪。
他们在这偷来的时光里,晚风叙旧,冬雪白头。
七
宜安登基之后,命运终于难得地对她仁慈了一次——傅景桓从傅家的家藏中找到一本医书,可以治疗她的眼睛。
只是,这需要一名活人来与她换眼。
宜安下令从全国征召死罪囚犯,选出合适之人,在她即将重见光明的前夕,秦牧川却来向她辞行。
他慨叹道:“我走之前,缙云城的父老乡亲可只批准了我一年的假期。”
秦牧川这一生无拘无束,宜安也没想用皇权去束缚他。
她摸索着秦牧川呈上的辞行奏章,垂头半晌,终究还是含笑答应了。
她批准的那一夜,御书房灯火通明,直到白昼蜡炬成灰,好像这就是整个故事的结局。
之后的一切乏善可陈,宜安恢复了视力,那双外来的眼睛就像是她天生的那样,没有半点不适。
不久后,自知没有希望的宋允行于牢中自尽;再过几年,独居多年的傅景桓也终于娶妻生子,宜安亲自到场为之祝贺,全场盛赞陛下对傅公的恩宠。
角落里有官员嘀咕道:“我怎么记得,当初跟随陛下起兵的,还有一个人来着?”
另一个人努力想了想:“你是说忠勇侯的独子,那位小侯爷?”
“据说,他在回大封的路上,病逝了。”
堂上听到他们窃窃私语的傅景桓脸色一变,下意识地看向宜安。
宜安无动于衷,按着自己的眼睛,像是自言自语:“明明在大封就被戳穿过一次,这一次,你为什么还选择瞒着我?”
秦牧川在缙云时,就经常带着一身药味来邀她逛街;她失明后耳力敏锐,更是常听到他急促不匀的呼吸声。她是玩弄政治的老手,在她看来,他举手投足间都是破绽。
知道一切后,她出乎意料地冷静,既没有哭哭啼啼,也没有揭穿事实。既然生死有命,那她希望他生前永远是言笑晏晏的样子。
所以,最后的最后,她以微笑向他告别。
尾声
阔别十年,宜安再度踏入缙云城。
归功于宜安的励精图治,这座边疆小城比之前繁华了很多。
宜安站在城楼上,轻轻按着自己的眼睛,低声道:“其实我对如今的缙云还有不满意之处,但你向来要求很低,所以就算了吧。”
傅景桓站在她的身后,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百姓人家点起灯火,开始忙碌……
不!不是三三两两的星星之火,而是逐渐汇聚、接连亮起,到最后满城荡漾起温柔的暖黄,聚集成汪洋大海一般,将整座城市映照得仿佛天上宫阙。
斯人不在,便只好送她一城灯花,众生百态,市井千般,万古风流。
傅景桓是外人,不大懂缙云的风俗。而宜安望着满城点亮的华灯,沉默半晌,忽然哽咽道:“我有想过为他生一个孩子。”
她前半生有无数次厌恶自己身为女子,纵使有雄才大略,却依然会被人讥嘲“牝鸡司晨”。然而,她确实在某些时候情愿自己能如普通女子那样,拥有一个她和秦牧川的孩子。
可是,这种寻常女子的幸福,她早已失去了。
傅景桓沉声:“陛下慎言。”
在他的固有印象里,君王合该高高在上、合该断情绝欲、合该嫁给整个国家,怎么能與儿女心事有任何牵连。
“我有什么好慎重的?”宜安淡淡地说,“我爱这国家,我爱这天下……我亦爱着他。”
傅景桓还想劝阻,却忽然想起,在他从家藏中找到那本换眼医书的当晚,某个人曾经来找过他。
“我的眼睛总比那些来路不明的野男人的眼睛强吧。”秦牧川理直气壮道,“反正我马上就要死了,我不能陪她到老,但至少我的眼睛可以。”
傅景桓皱眉道:“但是,这个方法并不是万无一失,若是眼睛不合适,只会给陛下的身体造成更大的损伤。”
秦牧川顿时忧心忡忡,傅景桓转身去调配药方,刚出房间就看到前来询问进程的宋宜安,他欲请安,就看到她比了个手势,轻声道:“嘘,你听。”
傅景桓凝神听去,就听到一墙之隔秦牧川絮絮叨叨地对自己的眼睛说:“那可是宜安哦,你们到了那边,一定要乖乖的,不可以给宜安捣乱哦。”
那双眼睛替宜安看遍大千世界,再也没有比那更听话安分的眼睛。傅景桓沉默片刻,不忍再劝,缓慢地退出了高楼,将这一城华灯留给了楼上孤独的姑娘。
投下一记孤注,定四海沉浮,此心却寄予何处。
这江山谁主,才不算一场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