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俊呈
一
我趟过南北河,到与南梆村遥遥相对的北梆镇去上学,放学时我将再次以相反的方向趟过这条河流。我上岸时,天高云淡,整个北梆镇笼罩在午睡的安谧中,道路上空无一人。从河岸吹来的风并没有停息,风旷日持久的打磨使得沿岸居民房的砖壁在浩荡的阳光下呈现不规则的原形,使你不敢拿任何一件事物与时间对抗。
就在北梆镇的居民沉酣在午睡中的时刻,我横渡过来的南梆村,南北河的对岸,我的祖父再也没有醒过来了。当然我并不知悉。我坐在闷热的教室里,铃声响过许久,物理老师秦三勇才趿拉走进教室。在他踏进教室前曾引起片刻的躁动,学生们一度以为这个道貌岸然的中年男人今天下午不来了,他走进教室时才知觉不过是一种徒劳的期许。秦三勇用犀利的眼神扫了一圈教室,接着用猎犬般的鼻子对着虚无的空气嗅了嗅,摸了摸拉碴的胡子,方才清了清嗓子,翕动着厚唇慢吞吞地说,开始上课。
这所坐落在北梆镇的学校叫做北梆中学,也是北梆镇唯一的一所初中。它一贯的作风是老师漫不经心地教,学生漫不经心地学。1994年它竣工时,大江健三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曼德拉宣誓就任南非新总统;彗星木星相撞,人类首次观测到太阳系内与行星有关的天体相撞事件。那一年,对于北梆镇的意义,一所中学建成了,对于我的意义,那年我出生了。我在我出生的南邦村上完小学就来北梆镇上初中,上初中的一节物理课前夕,我的祖父溘然长逝了。
按说我的祖父死了,我不应该无动于衷地坐在教室里磨屁股,但我不知道祖父死了。假设知道,一定会趁着这个理由溜出教室,那时我对一些事物还怀有兴趣,我想我一定要亲眼看看人死后的样子。物理老师站在讲台上,明晃晃的阳光从天空倾泻到窗玻璃上,再反射到秦三勇的镜片上,使我眼花缭乱。我听不清楚他在指手画脚地咕哝着什么,我有听清楚的欲望。只见他咕哝完,顺势瞟了一眼坐在第一排李雪婷尚未发育完善的胸脯。李雪婷这时正抬头看向黑板,她仰起的目光与秦三勇瞟下来的目光遇个正着,这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已经学会了讨老师喜欢,李雪婷努力扭动着身体朝秦三勇挤出一个娇媚的微笑。后来很长时间我都躲着这个优秀的女同学,每回看到她那强颜的微笑我就不由自主地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偏偏是李雪婷第一个告诉我,我的祖父死了。李雪婷笑盈盈地对我说,你祖父死了。
二
李雪婷看着我笑时,我感受到了巨大的羞辱。跟别人一样,那天的下课铃响起时,我的身心都获得了释放的舒畅。我竭力掩饰着像其他同学把放学的喜形于色表现在脸孔上,尽管我没有表现出来,当一群人欢呼雀跃地抱着一只破旧的篮球往球场奔时,我还是不能阻止自己的脚步跟着跑了过去。
我在球场上的表现差劲极了,对方一个接一个进球,我和队友互相抱怨,队友传了不下于三次球给我,我愣是一个也没有接住。后来队友都不信任我了,我只好球场上跟着跑来跑去。好一阵子才有一个队友传球给我,那球传的真不是时候,一个不留神就砸在了我的鼻子上。我的鼻孔受到击打后好一阵恍惚才缓过神来,直到我看到队友惊慌的表情,我才感到一股阴凉的鲜血汩汩流到嘴尖上来。队友惊恐的表情很快消散,随即我听到了人群里哄笑的声音。他们对我的愚笨发出由衷的笑讽。
人群里的此起彼伏的笑声使我六神无主,这时候李雪婷扭捏着小跑过来戏谑地对我说,你的祖父死了。她说完就身姿摇曳地跑开了。在李雪婷跑过来的方向,我看到了我的父亲。父亲从不到我的学校里来,之所以不到学校里来是因为他不仅木讷,还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他恐惧和秦三勇这样的老师打交道,秦三勇也会对这类家长嗤之以鼻。
父亲像一截枯树桩站在人群里,他繃着的面庞如同树皮,目光摇摇晃晃飘忽不定。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发出人群里的那种笑,我走近父亲时他确实在对我讪讪地笑,他的笑没有声音。父亲说,你的祖父死了,回家吧。
眼下,我必须得回家了。我跟随父亲置身夕阳西斜的晚景中,一前一后走回家。打记事起,父亲从来就闷着头在前面走,我谨慎地离他一米左右远的位置闷头跟着,父亲走得急一些,我跟得急一些,父亲缓下来,我必定缓下来。他作为我的父亲,我作为他的儿子,我们就这样不动声色地走着。父亲假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向我要说极少回头,多年来我们早已适应了沉默,并且在沉默中不能自拔。和父亲严肃的相处方式使少言寡语的我自在而问心无愧,但是在我和同学的相处过程中舒适感就轻易地被打破了,我在芸芸众生中卓尔不群的性格他们美其名曰孤僻。我和父亲就这样在各自的沉思默想中若即若离地走回家,即便是今天,我的祖父死了,父亲也没有转回头对我说一言半语的话。父亲脚底生风,一路上有什么引目的景象也不会停留,渡过南北河时,我的裤腿明显感受到河水比我渡过来的时候湍急了一些,我在河里措手不及地打了个趔趄,父亲也没有觉察到,觉察到也不会大惊小怪。
白日的光影到了尽头,天擦黑时我和父亲带着河流的气息汗津津地回到南邦村,村里灯影徐徐摇曳。往日的这个当口,村里早已人影稀疏了,今天村口还围拢了密匝匝的人群,他们显然是看热闹的。今天,我的祖父死了。
回来啦?他们一脸焦急地问走在前头的父亲。
回来了,父亲说。
回来啦?他们一脸焦急地问走在后头的我。
回来了,我说。
他们的亲切问候中,仿若我和父亲是出了多年的远门归来。
三
家里人把该办的都办妥了,我没有见着祖父死后的样子。祖父的葬礼是两天后举行的,一切遵照南梆镇的习俗,不该少的仪式一样不少。以往,每当村子里死人,祖父的唢呐声总是响彻在南梆人空旷的脑海里,无孔不入地侵略他们感官的各个角落,祖父的一生似乎就是为了吹奏唢呐来送别南梆人的,村民多年来听惯了这种声音。这回死亡轮到了我的祖父,村里人察觉到这个吹唢呐送别南梆人的唢呐匠的葬礼缺失了唢呐的声音。祖父的死宣告了南邦村最后一个唢呐匠死了,家里人恍然知觉的时候去外村请一个唢呐匠已赶不及了。哭丧的人少了唢呐的演奏使出了浑身解数也嚎得不起劲。父亲在整个过程中神情悻悻,他嘴里支支吾吾连连叽咕,不行的,这样行不通的。
不行的,这样行不通的。这句在丧礼上随口说出的话,在日后的一段时间里几乎成了父亲脱口而出的口头禅。终于有一天,父亲不再吐纳任何言语,他捣鼓上了唢呐。
一切的改变都得从父亲不再开口讲话说起。
一个死了,无非就是他的身体消失了,音容笑貌消失了,按说我的祖父也不例外,连同他的唢呐声。可是我的祖父死了,立刻就有一个人替他活着,那个人就是我的父亲。祖父的葬礼结束以后,我回归了往常的上学生活,父亲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变得越来越像生前的祖父。当我看见父亲,他不仅是我的父亲,他的模样越来越像祖父,衣着体态也和我的祖父在世时日渐逼近了。祖父葬在我家屋子后方的一块山坡上,这块地是祖父健在时强烈要求的,他一生没去过远方,死后也愿意挨着生前的住过的屋子。离得近归离得近,祖父是再也回不来了,可人们看到我父亲坐在家门口抽旱烟的样子,青天白日下过路的人总不可避免的被震慑住,他吸旱烟的一举一动实在太像祖父了,直到父亲主动开口打招呼,人们才从音色中区辨是我的父亲。
南梆村的村民都像躲着瘟神一样躲着父亲,具体说不是躲着父亲,是那个越来越像我的祖父的人,毕竟我的祖父死了,再也见不到他了。我也相信祖父死了,李雪婷亲口对我说过,父亲也是亲口对我说的,我也的确请了几天奔丧的假。父亲的改变终于有一天对我产生了困扰,我从祖父逝世的悲痛中缓过来不久,就陷入了祖父还没死的困惑中。忽然有一天,李雪婷趾高气昂地对同学们说,她看见了我的祖父,手里还握着唢呐,随即就有几个南梆村的同学跟口说他们也见到了我的祖父。他们口口相传,在不同的地方见到了我的祖父,有的说在巷口的拐角,有的说在南邦村的街道上,有的说在南北河的岸边,他们的描述出奇地一致,他的手里把弄着一只唢呐。
同学之间很快有一个说法不胫而走:我的祖父没有死。我懦弱的本性使我有口难辩,我的驳论总不免招致众人的反感,大多数人极力与我撇清干系,以至于我处在了班上被孤立的格局,因为他们顺理成章地捏造出一条对我的指控:我撒了谎请假去奔丧。我祖父没死的讯息为同学们单调枯燥的学习生活增添了弥足珍贵的谈资。他们去问秦三勇一个死去的人还能否再见到,秦三勇起初也不能从那他那点捉襟见肘的物理知识里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他查了几天资料,终于在一节课堂上一本正经地告诉同学们:幻觉是指没有相应的客观刺激时所出现的知觉体验,它是一种主观体验,主体的感受与知觉相似。同学们将信将疑,这个含糊的解释并不能说服他们,他们目睹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有血有肉的人。
好不容易有了打破孤立的机会,我窝囊地放下了自尊带着同学们一窝蜂地越过南北河来到我们家,调查祖父的死亡。那天父亲奇异地变回了原来的样子,父亲的表现得极为正常,一言不发地给大家端茶送水。他们的的确确没有见到已经死去的祖父,母亲帮着搭腔指着后山说,祖父的坟墓就在后面的山坡上,他们可以去看。同学们还是勉为其难相信了秦三勇所说的幻觉,在他们不甘愿地告别时,向来表情默然的父亲孩子般淘气地向我做了一个鬼脸。
我猜测不出父亲的为难,父亲贩卖过蔬菜,捕过鱼,就是没有吹过唢呐。祖父是在我现在这个年纪时跟了北梆镇一位师父学了吹唢呐的手艺,那位师父活到了祖父去世时的年纪也去世了。师父去世后,年轻的祖父因传承了这门绝技在南梆镇威风了好些年头。令人费解的是,祖父吹唢呐只是发生在红白事上,从不曾在家里吹过。祖父笃定认为父亲不是吹唢呐的种,也坚决不让父亲碰唢呐,以至于父亲只能做一个地道的农民,管理田地里的事,红白事轮不上他,尽管吹唢呐的经济收入比卖菜捕鱼来得轻松可观。我以为父亲折腾一段时间会考虑我在学校的处境而有所改观,可他不但愈来愈像祖父,对唢呐的偏执也日益顽劣了。
父亲的行为变本加厉是他完全不再照管家里的事情了,他更热衷于穿祖父生前穿过的衣物,虽然每天起早贪黑,但他不再往庄稼地里赶。我不知道我在学校的期间父亲去了哪里,我下学回来往往只能见到母亲一个人里里外外忙碌,我睡下时仍不见父亲回来的踪影,第二天我还没有起床,他就老早握着一只唢呐踏出了家门。母亲早在柴米油盐的纠缠中习惯了逆来顺受,平常虽然喋喋不休,却忍气吞声地承担起来,她总是在父亲出门后落下扑簌簌的眼泪,以肿胀的眼皮和接二连三的叹气表示与之抗衡。我羞怯的本性也只能纵容着同样羞怯的父亲,对他的行为造不成一丝半点的干预,漫长的人生长河中,我的大多数失败是由我的软弱造成的,我不敢为母亲声讨只是其中一件。
四
种种迹象表明我们家跌进了深渊,母亲在那段时日吃尽了苦头,田地里的活容不得搁浅,家务活也没有人搭一把手,沉重的体力劳作几乎要把她击垮。就算母亲实在无法担负,她也不情愿请村里的帮手,一是家里的经济愈来愈紧张了,二是如此一来会使我们家陷入村里人舆论的焦点。母亲出于对父亲荒唐的行径的保护,也是出于化解家庭的危机孤苦无依地扛了下来。白昼承担繁重的体力劳作,夜里又时常被噩梦吓醒,她祈盼着父亲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来,重新过上无惊无恐的日子。
如果我没有亲眼看见父亲出神入化的唢呐演奏,我还会和母亲一样天真地盼望挽回父亲。后来的事实表明,挽回父亲的设想,正如父亲的行为一样不切实际。
那是一个周六,那天和任何一天一样有且仅有二十四个小时,而我再不用上课,我意识里以为不上课的一天比上课的一天多出几个时辰。多出的时间我也不舍得浪费,我用它来窥探父亲。我一宿没睡,盯梢着父亲起床。天际长满铅灰色的云时父亲有了动静,他先是溜到院子里,借着月光,打一桶白晃晃的井水,舀一瓢咕噜噜喝个精光。接着就着桶里的水囫囵抹了几把脸,脸上的水珠也不揩干。父亲洗罢脸也不着急出门,他慢悠悠地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抽饱了旱烟,仰着头对着天色凝望了片刻,才起身回堂屋操起唢呐,方才踉踉跄跄,湮没在薄雾袅袅之中。我听见父亲推开门的声响,从床板跳将起来,借着院子里皎洁的月光长长地撒了泡尿就跟了出去。
父亲闷头走在前头,我闷头跟在后头,相异于平常的是我离得更为疏远,父亲真切地在我眼前,却虚幻而不可捉摸。父亲仿佛一只細线拴住的风筝,只要我稍不留神就能挣脱我的视野,假若风力稍大,细线就绷不住风筝的摆荡,父亲就会飘到云端深处。父亲浑然不顾地朝前走着,我战战兢兢地追随他的步伐,清冽的空气逼入我的肺部,浑然不顾地浸漫全身,有一刻我感到自己幻灭缥缈,宛若羽化登仙,似有似无。狗吠有一声无一声传进我的耳朵,几颗零落的星星孤独地闪烁,闪烁在我的眼里。父亲穿梭进后山的林中,清风从他的脚底生起,婆娑进我的胸怀,而这风使我战栗,父亲离我越来越远了。父亲径自往祖父的坟上去,他在祖父的坟前,一言不发,把唢呐用袖口擦了擦,微颤地凑近嘴边,翘首引颈朝向天际,父亲腮帮子一鼓,我第一次听见父亲清脆的唢呐声。
悠扬的调子在万籁俱寂的林间游荡,各种鸟的啁啾有一搭无一搭地应和着,父亲的调子急一些,鸟叫声就细昂扬高亢一些,父亲缓下来,鸟叫声就稠密婉转一些,父亲停下来,便立刻声息全无。天色渐渐明朗,旭日从山顶透出红彤彤的头颅,周边围绕着杏黄色的云,父亲翘向天的脸终于望向了地面,向着南北河走去。我不知道父亲为何要来后山祖父的坟墓,也许是为了错开我上学的时间,不让我渡过南北河时碰见。祖父在世时也收过唢呐徒弟,祖父在南北河边教徒儿们演奏唢呐。祖父的唢呐班子也很快就散伙了,祖父有眼见地认为,他收的几个徒弟也不是吹唢呐的种。父亲来到南北河边,我猜不透他的心思。我在父亲身旁,父亲的表情麻木而平静,旁若无人地做着他乐享其中的事情,绝不与我搭讪。
南北河水流错落有致,千年如一日地拍打岸上的石头,石头也对此心悦诚服。父亲俯身掬起一捧水,河里的鱼敏锐地躲闪。父亲不紧不慢,从腰身取出唢呐,在他的乐音想起来的时候,河里的鱼中了蛊似的乖巧地纹丝不动。秦三勇曾在课堂上以水流为例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们万有引力定律,地球上的任何物体都受地球对它的引力,水在不受其他力阻碍的情况下,只受地球对它的引力。水在受重力时向着重力的方向流动,水就自然向低处流。自古以来,南北河本是向着低凹的北梆镇流动,父亲憋足了劲把唢呐一吹,河水更变了流速,缓缓地从下游的北梆镇涌来,父亲一停,水流又回到了原初的流向。父亲更变水流方向的整个过程历历在目,一次测试题目中,要求举出一个万有引力的例子,我盲目写下了河水倒流。那次考试,秦三勇咬牙切齿奚落了我一通。他問我,我这样教过你吗?我摇摇头。他又问,那谁教你的?我没有摇头,呆望着教室的房梁。
前面我们已经见识过,祖父死后,父亲能够像把容貌变成祖父的形象,他还能在我的同学登门拜访的要紧时刻迅速变回自身。也就是说,父亲是一个能在时间轴上自由穿行的人,时间次序的不可逆转在父亲身上彻底被颠覆。
阳光从天上下来,穿过透明的空气普照世间万物,万物以影子作为回应,父亲的躯体诡异地没有投射出影子。父亲走进河里,波浪漾过他的脚踝,却不激起水花。父亲一只手浸入河水里,舌尖抿了抿嘴唇,腾出另一只手把唢呐含进嘴里,他吹出的仙气变幻为一串音律,巴掌大的鲫鱼就如蒙神启般顺从地摇摆进他的手里。父亲随手扔出两条到我的脚边,活生生的鱼在草丛里波光粼粼地蹦跳着,我的心也突突地跳,欣喜地望着父亲,父亲仍是气定神闲,一言不发。
父亲例外地早早带我回了家,母亲久违地喜出望外,做了鱼头汤。母亲见了父亲的改观,也不下地了。母亲端着鱼头汤,凝望着和她过日子的男人,两行热泪不由自主地滚了下来。她悉数这十几年来,一番心思维系在柴米油盐中,从未真正了解过寡言少语的父亲。只要管得上饱暖,和老实憨厚的父亲说说话也是对焦头烂额生活的慰藉,几度劫波倒也相安无事过来了。
母亲嫁给父亲时还不到二十岁,在她十八岁那年,雨季的梅雨下得过多。接连下了两个半月的梅雨,活人都要发霉了。那天的雨还是没停,我的祖父不能呆在南梆村的家里了,再呆全家人就要靠喝雨水过活了。他接到一个北梆镇的丧事活,带着唢呐班子渡过南北河就来到了北梆镇。我的母亲,那时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我母亲的母亲,与我母亲相依为命的人在一场持久的梅雨没有熬过去,抛下了她的女儿永远地走了。祖父的唢呐班子我的母亲家里洋洋洒洒吹天吹地吹了三天三夜,嘴皮子都要吹起泡了,就在返回的那天,我的母亲给不起工钱费。祖父对这个十八岁的姑娘,也就是我未来的母亲说,我有个儿子,除了不会说话,很是手勤脚快,你要是答应,就跟我走,工钱费不要你的。母亲疑惑地问,不会说话?祖父说,不会说话不是不能说话,只是嘴上功夫不好,话少而已嘛!母亲点了点头。母亲万万想不到,十几年后,我的祖父死了以后,父亲真的不会说话了。
祖父带着唢呐班子还有我未来的母亲来到南邦村时,祖父背着手挺胸走在前面,我未来的母亲畏首畏脑跟在后面。那天梅雨骤然停了下来,村里人纷纷出门伸展手脚。他们见到祖父身后跟了一个姑娘,左顾右盼地议论起来。
回来了?他们以好奇口吻地问祖父。
嗯!祖父以洪亮的鼻音回答。
回来了?他们以更好奇的口吻问我未来的母亲。
嗯。母亲以羞赧的鼻音回答。
祖父长长地嗯了一口痰,对人群摆了摆手:散了散了,人家第一回来,回什么来呀?晒你们的太阳去!南梆村向来谁不是庄稼人谁说话就有底气,就算祖父死后很多年也是如此。
我未来的父亲和未来的母亲扭扭捏捏磨合了好几天,一天夜里,父亲头脑一阵发热,钻进母亲炕头。父亲对母亲说,你要是不乐意就将就一下吧。母亲颤巍巍地说,只要你和我多说说话。于是就把我将就出来了。
五
母亲是在一场雨后来到南梆村的,而父亲在一场雨后永久地在南梆村离开了。
几天以后我还是坐在教室里,把父亲改变南北河流向的过程如实向同学们讲述,我忍受够了隔三差五被孤立的状态,丝毫不放弃能引起同学们注意的话题。哪怕话题的中心是我的父亲。反正中考已经临近,复习的紧凑使他们找不出富余的时间探究我父亲是不是真的能改变南北河的流向。我的讲述引起效应是在李雪婷落榜以后。
中考还是来了,随之而来的是李雪婷的初潮。李雪婷人生中两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来得不偏不倚,冥冥之中遇个正着。李雪婷在考场中脸色煞白,身体与心理做着严峻的较量,最终身体战胜了心理,使她的试卷如同她的脸色那般白。成绩下来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李雪婷没有考上高中。
我兴许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碰上了县里的第一中学。因为父亲不再开口说话,我无法再和父亲商榷人生的抉择,我的人生大事就落到了母亲头上。母亲十几年来第一次打量我,她本来盘算着父亲已成了那个样子,我落榜后可以在家出个劳动力,使这个家得以维持下去。可是天意难违,我考上高中了,还是一中,乃是我们县的最高学府。县里只有两所中学,一中坐落在县城中心,二中坐落在北梆镇,也就意味着我要过上寄宿生活了。母亲强颜欢笑,长吁一口气对我说,将就着上吧,家里的日子也将就着过。
打那以后,如果我不逃学,能回家看望父母的机会仅存周末了。回家看望父母的意思就是向母亲领下一周的生活费。父亲依然神出鬼没,偶尔见到他也是魂不守舍,我看得出来,父亲在躲着我。念高中以后,南北河两岸发生的什么,我自然后知后觉。
第一个为李雪婷命运感到不平的人是秦三勇,路见不平一声吼,秦三勇吼向了我的父亲。秦三勇带上李雪婷浩浩汤汤从北梆镇趟过南北河先后来到我们家三次,秦三勇有板有眼地走在前头,李雪婷瞻前顾后地跟在后头。头一回只有我家拴在院子里的狗在家,秦三勇见此状,罢了,回去!第二回家里有人,敲开门迎接他们的是我的母亲,秦三勇见此状,又罢了,又回去!第三回是一个傍晚,终于逮到我父亲在家,父亲打开门,三个人如三足鼎立,谁也不开口说话。我父亲之所以不说话,是因为他不再说话;秦三勇和李雪婷之所以不说话,是不知要从何说起。
母亲陪着笑脸好言相劝,将三个人迎进屋里。四人围坐一团,沉默片刻,秦三勇总算按捺不住开了口:你们的儿子,也是我的学生,还是李雪婷的同学,课上心不在焉,偏不相信万有引力,可他呢,就这么顺风顺水地溜进高中了。李雪婷呢,考高中更是水到渠成,顺风顺水才对,现在是风水全转到他这里来了。
父亲没有反应。母亲连连点头应答道:是,是。
秦三勇望向我的父亲: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从前现在,过去的不再来,但您是一个能让南北河倒流的人,必然能让时间倒流。你就把唢呐仰天一吹,让中考再来一次?
秦三勇话音落了很久,父亲仍然无动于衷,两眼无光地呆立着。母亲歉疚地对秦三勇说,不说话已经很久了。
什么时候开始?秦三勇问。
迷上唢呐以后就这样了。母亲絮絮地控诉,心头涌上无限悲凉。
李雪婷已经潸然泪下,哭成了一个泪人。她想到了未卜的前途,想到了优秀带来的优秀感就在一次中考中灰飞烟灭了。她再也不能理直气壮地取笑同学了。
母亲也呜咽起来,她倒同情起对同样命运束手无策的李雪婷。
昏蒙的白炽灯照耀着逼仄的堂屋,成群的飞蛾拼命往灯上撞,屋里闷热得使人透不过气来。秦三勇霍地站立起来,弯下腰拱手抱拳,随即传出粗粝的叫喊:您能不能帮帮她,把时间倒回去,给她再考一次的机会。他双目炯炯注视着父亲。他从父亲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种闪躲。忽地电闪雷鸣,狭小的屋子万顷光明。风声呼啸,顷刻间大雨如注,噼里啪啦的声响几乎要把屋顶穿透。
秦三勇停息下来,失落地缓缓坐下。直到他的余音被雨声完全覆盖。秦三勇递一只过滤嘴香烟给父亲,父亲没有客套的意思,接了夹在耳后,终于犹疑地点点头。
父亲取出唢呐,照例用袖口擦了擦,微颤地凑近嘴边,翘首向天,腮帮子一鼓,一股婀娜的腔调就在铿锵的雨水声里窜了起来。两种声线在耳边连绾盘绕,有时唢呐声盖过雨声,有时雨声显得突兀,又有时两种声音相辅相成,融为一体。
三人呆滞地凝神于父亲,父亲的瘦削的脸孔时如浑圆的蛤蟆,有时又似泄了气的皮球。父亲一丝不苟自顾自地吹,三人的心思依随声调徜徉,也许徜徉到院子里,也许出了南梆村,也许不局限在北梆镇了,到了更广阔的天地,到了脚步不能抵达之远,到了九霄云外,不间断地徜徉下去。他们忘记了时间的存在,时间也许静止了,也许回到了从前的夜晚,而这个夜晚和所有夜晚一样漆黑,以至于不能确定是何年何月何日的夜晚。
无人知觉雨是何时停的,直到我的母亲缓过神来,竭力区辨雨声和唢呐的声音,她惊讶地发现雨声完全被唢呐声淹没了。她起身到院子乍一看,雨已经停了,月亮在厚厚的云层间游荡,群星眨巴着眼睛。母亲折回屋子把雨停的消息告知众人。秦三勇看了看李雪婷,丝毫没看出时间在她身上出现变化。他又斜睨了一眼我的父亲,还在若无其事地吹奏着唢呐。秦三勇发出一声绵长的慨叹,李雪婷尾随他走出院子,就此告辞了。
雨后的南梆村被洗得一尘不染,坑坑洼洼的路面上一汪汪积水在月亮下灼灼发亮。
六
秦三勇带着李雪婷离开后母亲心里忽然地不舒坦起来,她看着月亮轻快地从这边的乌云穿到那边的乌云,预感有事情会发生,心里一阵惆怅。李雪婷气急败坏地跑回来时,喉咙已经噎得说不出话来。母亲赶紧打来一瓢井水递给她喝下,才惊魂未定地把事情的经过道出来:在他们趟过南北河时,秦三勇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秦三勇刚一只脚触到水里,身体就被漫溢的河水卷走了。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河水是从下游的北梆镇方向涌上来的,秦三勇很快被漩涡吞噬。
村里的男女老少们在那晚忙得不可开交。学生们听说物理老师被河水卷走了,整个夜晚洋溢在不用上物理课的喜悦中,大人们更多的是出于对生命的惊惶,纷纷提着灯火赶来岸上,还有少部分人呢,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无论多么后知后觉的人,在第二天醒来见到秦三勇的尸体被放在门板上,抬到晒谷场时,纷纷感叹一条生命的離去。
当人们把对生命的感叹话题转向河水倒流时,他们的思绪顺水推舟地想到了我的父亲。人们在昨夜的手忙脚乱中忘却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也将在他们的记忆里风流云散了。从此往后,整个南北梆的版图上,没有人再见过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在昨夜的骚乱罅隙中永久地离开了,带上他的唢呐。他不再把余生囿身在狭小的南梆村了,兴许别处有他关于人生的追求。
打秦三勇离世起,李雪婷就在漫长人生里躲着我了,秘而不宣的是,我也在躲着她。
南梆河延续着亘古以来的摇响,倒流的缘由也没有人去推究了。我上了大学以后,方才在一本地理杂志上看到河水倒流的两种解释:一、河水在前方遇到阻碍,向前流动被阻后往后倒流,形成漩涡;二、河水流动前方有冲击力更大的逆向水流出现,迫使河水倒流。而我迄今也没有弄清楚父亲离开的原因。
多年以来,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一个场景:父亲趟过南北河,向南梆村走来,当他走到村口时,人们一脸焦急地问走父亲,回来啦?父亲说,回来了。
在人们的亲切问候中,仿若我神秘的父亲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