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蟹、梦蝶兼谈小说的重与轻(创作谈)

2019-08-30 09:03林为攀
滇池 2019年8期
关键词:梦蝶短篇小说螃蟹

林为攀

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援引的庄子画蟹纯属虚构,他以这个莫须有的中国故事来验证他对小说慢与快的理解:庄子多才多艺,也是一位技巧精湛的画师。国王请他画一只螃蟹。庄子回答说需要五年的时间、一座乡间的住宅和十二名听差。五年以后他还没有动笔,说:“还需要五年。”国王同意了。在第十年的年底,庄子拿起笔来,只用了一笔就顷刻间画成了一只螃蟹,完美之极,前无古人。

卡尔维诺通过这个故事试图证明,小说的慢与快并非悖论,而是相互依存的,假如庄子没有用十年时间观察蟹,也就不会最后只需一笔就画出一只“完美之极”的螃蟹。因此,有时小说的慢决定了快,小说的快又取决于慢。但我在这里不想纠结小说的快慢问题,因为事实显而易见,一篇小说如果没有长时间的构思,绝不可能做到倚马可待,任何看似一挥而就的小说,都做过大量的准备工作,有些作家之所以喜欢夸耀自己的手速,无非是想炫耀而已,背后指不定如何抓耳挠腮,苦思冥想。

我想借助庄子画蟹这个典故来说说我对小说“重”的理解,既然是假借庄子之名,大可以再把庄周梦蝶这件事拿来引申小说“轻”的问题,因为画蟹和梦蝶都恰好可以为我的小说观背书。

画蟹这个典故我觉得如果从“重”这方面来分析,或许更加准确,我小时候很喜欢去河里抓螃蟹,这种河蟹一般附着在石头底下,它除了本身所背负的外壳,身上还压着石头这个更重的壳,驮着双重壳的螃蟹别看它“六跪而二鏊”,但只要一经被发现,就会无处遁逃。小时候抓螃蟹只是为了解馋,因为螃蟹的钳子可以生吃,长大后再重新审视这种动物,就发现了更多不同的含义,譬如螃蟹是地球上“负担”最重的动物,它生活在距离地心引力最近的地方,为此不仅自身进化出了壳,还得借助石头才不至于“飘起来”。

在短篇小说中,做到厚重非常难,就像我逮螃蟹经常无功而返,螃蟹的躯壳就像变色龙的皮肤,也会变化多端,跟河石长得简直一模一样,有时突然看到一块会行走的石头,也会由于长时间的惊讶导致其溜之大吉。说实话,我小时候没有抓到多少螃蟹,就像我长大后没有写出多少厚重的短篇小说。在我奶奶的眼里,我走路打飘,如果给我一双翅膀,恨不得飞到天上去,为此我的大部分短篇小说都只有“轻盈”这个特点。不过相比厚重,我更喜欢轻盈,我也很希望在小说中能同时达到厚重与轻盈,但力有所逮,只能专注追求轻盈。

说起轻盈这个词,又要重提庄周这个我最爱的古人,他的想象力之丰富经常让我这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人汗颜,他的笔下不仅有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鲲鹏,自身还能梦到蝴蝶直至化身蝴蝶。对我来说,梦蝶就是小说中轻盈的象征,一个作家只有做到忘我,才能抵达艺术的化境,如果真有灵魂一说,那么庄周就是古往今来第一个灵魂出窍的人物,他摆脱了沉重的肉身,让自己的思想自由游荡在世间,渴饮“秋水”,累栖“山木”,野马与尘埃都不及他自由。

我的小说没有厚重感,但轻盈感也寥寥无几,有时由于太想兼具两者,导致顾此失彼,故此才明白,小说写作其实没有章法可循,任何教人写作的书都不可信,即便卡尔维诺那本“小说圣经”《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也不行,因为每个人的经历、阅读和感受都不一样。我看过不少短篇小说,但能同时达到厚重与轻盈的没有几篇,印象最深的是苏童的《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前几年我痴迷于他的语言,现在重看却看出了不一样的意味,这篇小说书写一个老人由于不想火葬,让孙子将其埋葬的故事,通过白鹤的意象,让沉重的“埋葬”和轻盈的“火化”巧妙结合在一起,让我不禁击节赞叹。这篇小说教会我哪怕面对厚重的题材,也可以写得潇洒自如,以前我总以为轻盈的小说所触及的题材也势必轻的,没想到自己完全错了,题材厚重,轻就显得难能可贵,这就是古人所说的“举重若轻”。

既然自己的短篇写作陷入了死胡同,我就写起了长篇小说。最近两年,我一直在长篇中运用短篇写作所获取的经验和技巧,结果有得有失。厚重与轻盈在长篇小说中只是佐料,绝非全部,长篇小说对结构、叙事和人物的塑造要求更高,而且前期还要做大量的案头工作,并不像写短篇时,只是一个念头或者一个画面就能匆匆落笔,需要事先在脑海思考剧情的走向,人物的个性以及结构的合理利用。

长篇写作是怀胎十月的持久战,短篇写作则是速战速决。

写了几部长篇后,再回头审视写过的短篇小说,就发现了诸多问题,哪怕之前让自己沾沾自喜的几篇短篇小说,缺点也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为此就忍不住手痒重新再写短篇小说,《人造太阳》和《门是风的眼》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写出来的。

《人造太阳》的故事背景在淫雨霏霏的南方,在县城所在的一条瓦子街上,马丁捂着两颗乌黑的眼睛迎面向我走来,他被小说中的另一个人物马丙揍了几拳,但他不敢还手,只能回家以泪洗面,他的母亲马霞只关心自己的长发,对挨揍的儿子漠不关心。马霞经常在家门口洗那头长发,每次洗头发的时候,就会有许多好事者围观,他们发现马霞的头发越来越长,但身材却越来越糟,马霞也发现了这个问题,穿上多年前的战袍比基尼试图在游泳池里重振英姿,没想到却落得一片嘘声,为此她不惜让水蔓过自己的鼻腔,用这种自戕的方式告别这个世界。而他的儿子在下雨天用灯泡制造出了一个光辉灿烂的太阳,但做完后真正的太阳却出来了,他爬上河边的一棵大树,张开双手迎接太阳的到来,没想到却失足掉落河中……

在这篇小说中,我首次加入厚重感,不管是马霞跳入游泳池的声响,还是马丁最后落水溅起的水花,都试图营造出一种激动人心的紧张感。这篇小说的厚重感还体现在语言上,这种语言带有南方潮湿的气息,就像爬上墙角的黄金葛,分叉出来的叶子就像蛇的信子,能快速感知到南方的气候,土壤以及一些无法言说的况味。段落之间,人物之间尽量做到错落有致,就像一种铿锵的鼓点,这种安排受益于《水浒传》中“风雪山神庙”一章:雪由密,到紧,再到猛,就像愈来愈快的擂鼓声。

说实话,我看别人的小说时,喜欢在脑海构思自己的小说,《人造太阳》就是这种“借鉴”的产物。当然,南方极少下雪,所以只能从雨出发,但也不能像“风雪山神庙”中越来越猛的雪,我反其道而行之,大雨由猛到稀,直至雨过天晴,这样才能紧扣小说中的情节。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小说中的环境描写只有与人物的内心相互结合,才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我就这样把几方元素招致麾下,让它们实现我所要达到的厚重感。

《门是风的眼》首先这个题目就让我为之一振,让不会写诗的我都像个诗人一样揣摩起了诗意。这篇小说是一篇软科幻,“我”供职于一家精神病院,随着工作的时间越来越长,最后“我”却好像成了精神病,那些真正的病人倒像正常人一样,在此情况下,“我”与一个认识不久的朋友相约逃往月球,但在出发那天,朋友却久等不来……

在这篇小说中,我无意探讨人在现代社会中所经受的变异,有许多大师已经写出了极好的范本,其中的佼佼者便是卡夫卡的《变形记》和布鲁诺·舒尔茨的《鸟》。我想要探讨的依旧是小说的轻盈问题,我有时候会忍不住想,月球或许是地球的一部分,是某次彗星撞击地球时分裂出来的一小块。从此月球与地球遥遥相望,皆在广袤无垠的宇宙中流浪,只有所谓的引力维系彼此。地球与月球既不能重逢,也不能分别,宇宙中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残酷的事。

小说中的“我”与朋友还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也无法见面和告别,就像“我”最后到底是正常人,还是精神病,这同样是一个亘古不解的谜,这篇小说的轻盈主要集中于此。为了写出那种轻盈的疏离感,我甚至放弃了擅长的敘事技巧,不惜化繁为简,剔除所有不必要的枝干,因为我相信大道至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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